现在模样是一个江湖郎中打扮的徐甲,正坐在一座茶肆的茅檐下,仔细的打量着永安城和他眼中的世界。
这座王城和他记忆中的模样,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城墙和宫殿,都是前朝留下的遗产。贩夫走卒和升斗小民们,来来往往,忙活着自己的生计。生命如同蝼蚁,不管过去多少年,世道都是这个吊样子!
也许,唯一让他感到陌生的是这里的气氛。河边的杨柳又增添了几丝新绿,红色的纱灯摇曳,预示着一个重要节日的来临。
这些带着希望的颜色刺痛了他的眼睛。徐甲心底有着莫名的悲凉。这么多年来,他很少进入中原。北国的风沙已经一点点掩埋了他的血脉。身处蛮荒,与豺狼为伍,又岂是他所愿的呢?!
蛮胡人似乎生来就只会杀戮。他们没有自己的信仰,也没有自己的节日。久而久之,徐甲也已经快遗忘了迎接春天的盛大,该如何张扬!
一切已经不能回头了。现在他早已经不是中原的子民。身份是谍机处左督使的这个人,处心积虑所想的是如何让这座繁华的城市生灵涂炭,毁于一旦!
茶肆身处闹市,却很简陋。不过是临街的一排竹棚,一些拼七拼八凑起来的几案,长凳。如果以徐甲的眼光看起来,在这么好的位置,一切装饰再精致一些,应该生意会更加兴隆的吧!
不过,茶肆里这几天却非常热闹。因为最近发生的几件大事,增添了许多谈资。许多人聚到这里来,眉飞色舞的高谈阔论,大半天时间,不知不觉就会这么过去了。
茶肆与酒楼,从来都是探听消息最好的地方。一个走江湖的郎中,在此歇脚,自然丝毫不会惹起别人的注意。徐甲沉默的呆在角落里,一碗苦茶,从早喝到晚。在他耳中,便了解到了所想要了解的一切。
期间虽然也曾经有人偶尔谈论起今年的灾祸与疾苦。但大家的兴趣显然并不在此。几声唏嘘过后,很快便被其他话题淹没了。
永安城现在谈论最多的无疑是战争的胜利和皇帝陛下的动向。
虽然说市井小民谈论这些东西似乎有些僭越之嫌,但天圣王朝的皇帝在这方面素来宽怀,还并没有那些严厉的限制。正因如此,市井百姓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高谈阔论,便显得极为寻常了。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永安王城的民众与天下百姓一样,今年总算是结结实实明白了这两者之间的含义。
永宁宫门前献俘仪式的盛典,虽然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但直到现在,仍然是普通百姓口中提起最多的一件大事。
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对外战争的胜利,总是能够激励起最广泛的同仇敌忾情绪。尤其是在穷凶极恶的百年大敌蛮胡人面前,这种情绪就表现得格外强烈。
至于皇子们封王,番邦小国接连来朝入贡,以及刚刚举行的国子监仪典……等等这些事,虽然也十分重要。但比较起来,又怎么比得上打败蛮胡人更激励人心呢?!
徐甲不得不耐着性子,故作随意的听着这些灌入耳中的慷慨之词。他心中简直要多郁闷就有多郁闷了。如果不是为了掌握一个全面的消息,他才懒得继续在这儿再待下去呢。
当小二再续上一碗茶的时候,这位谍机处左督使便微微眯起眼睛,装作打盹的样子继续倾听。
旁边坐上的茶客喝的虽然是茶,但却已经面红耳赤,比喝了酒还来劲。刚刚有个家伙竟然和他抬杠,这口气无论如何都要争回来的!
“……我说的千真万确,怎么会错呢?就差那么一点儿,蛮胡王的脑袋就被砍下来了的啊!这可是我在军中的兄弟亲口告诉我的,难道我会骗你不成?哼!”
另一个年轻些的汉子显然不相信,他拍着桌子说道:“蛮胡王的脑袋会是那么容易砍的吗?那可是草原之王!听说保护在他身边的百人敌勇士就有几千个呢。再厉害的人也近不了他的身,更不会有机会杀他!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这种事在外面助长我们天圣将士的威风也就算了。但我们之间就不必这么吹嘘了吧?”
看到他这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年长些的茶客更是有些火大。这些年轻后生就是容易怀疑一切!但自己说的本来就是事实,又怎么容得他轻易怀疑!
“那献俘仪式上的黄金甲和大蠹狼旗是怎么回事?这可是我们亲眼所见吧!那副黄金甲,就是胡王作战时身上所穿的。他战败狼狈的连自己所穿的铠甲都丢弃了,难道不能说明一切吗?俗话说的好,不死也会扒层皮啊!这胡王就算是保住了脑袋,恐怕回去之后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哈哈哈!”
说到后来,他已经不由自主的大笑出声。周围人也一片哄笑。在这样的气氛中,和他争执多时的那年轻汉子,终于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张老爹,你也不必再多说了。胡王死不死的,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也管不了。其实我和你抬杠,主要是看不惯你那副知晓一切的样子。嘿嘿!我倒是希望胡王和他的那些残兵败将们都死光光才好呢!”
见他服软儿,张老爹一拍大腿,和看热闹的都大笑起来。稍后,他又压低了声音说道。
“王小哥,你还别说。蛮胡人恐怕这次在劫难逃,真的要死的差不多了呢!”
众人一起凑上来,伸长了脖子催促他说详细。
这张老爹的兄弟是军中的一名伍长。虽然只是运送辎重的军队,并没有上战场冲杀过。但却消息灵通,这次回来,张老爹和亲朋好友围着他听了三天三夜,所以才这么信心十足。
茶肆掌柜也来了兴致,亲自送上茶来。张老爹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眉飞色舞的继续说道。
“听说蛮胡人大败之后,十分狼狈。残兵败将,没有食物可吃。沿途几百里,疫病大起,又死去了大多半。能够活着回到草原的人,十个里头也没有一两个!啧、啧、啧……真是惨啊!”
众人又是吃惊,又是振奋。虽然远隔千里,好像他们也能想象到那些惨状。接下来,便是更加热烈的谈论和互相庆贺声。
而与他们这些人的心情不同。默然而坐的徐甲,心中更加苦涩难言。他虽然已经早就知道了这些消息,但此刻听这些敌国之人再谈论起来,却格外刺耳。
“那这么说起来,蛮胡人此次元气大伤。应该再也没有能力来侵略中原了吧?”
有人忽然又问了这么一句。而这也正是许多人都最关心的问题。张老爹哈哈大笑,用粗犷的嗓门大声说道。
“他们已经自身难保了,在没有食物可吃的草原上,想要生存也难。哪里还有本事来中原呢?”
众人一起欢呼。这次没有人再反驳他的话。徐甲实在再也听不下去了。他默然起身,佝偻着身子从墙边走了出去。
张老爹等人却并不知道。他们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呢!如果不是为了接下来所要布置的大局,谍机处左督使早就大开杀戒了。
蛮胡人怎么会亡呢!徐甲隐忍十余年,与之为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蛮胡人的性情。这是一个在虎狼环伺和恶劣天气环境中生存的族群。他们越是经受挫折和死亡,下一次扩张的就越狠!
而他之所以来到永安,正是为了这一切做准备的。可笑这些凡夫俗子,自以为取得了一次战争的胜利,就高枕无忧了呢!
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几个影子闪出来。他们的脸上带着杀气,等候着这位左督使的吩咐。
徐甲本来并不想多事。但想起耳边那些得意的大笑,他的脸上闪过几分戾气。便随意吩咐了一句。
“不用杀太多人。叫这座城里的人知道点儿厉害就行了。”
死士们领命,迅速散去。他们的心里早就充满了仇恨。蛮胡勇士,可以死。但不可以受折辱!
继续行走在街巷间的徐甲,对于部下们将要去做的事并没有太在意。杀人立威,不过寻常。即便是在永安王城,这也算不了什么。
不要说是他们了。徐甲的心中何尝不是充满了杀机。他现在很想亲手杀人,如果能够杀一两个具有重要影响力的人物就更好了。
想到这里,他微微眯起眼睛,看了看朱雀街方向。那座府邸的位置他已经记在了心里。如果今夜大事一了,他必定亲自去取那少年的头颅,永绝后患!
昨日,徐甲无意中撞见在雁霖关外交手过的那女子,他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本意是想擒住她,好好审问个详细的。
却不料,那女子见机极快,竟然想先下手为强,用那条蛇来偷袭他。
这等伎俩,在徐甲面前根本就难以奏效。不仅没有伤到他,反而被他用所学自西戎的秘术反噬,女子自身被蛇咬了一口。
但那女子的轻身功夫竟然极佳。在这样的情况下,终究还是让她逃脱了。不过,徐甲料其必死,就没有去穷追。而且他已经知道了对方所居之地,这就足够了。
区区一个女子,还不值得谍机处耗费这么大的精神。徐甲最想知道的是那个少年的底细。一个对蛮胡大军惨败起了关键性作用的人,绝对不能让他再活在这世间!
《国史·蛮胡传》:“胡人败北,生死之际,更图复起。死士大举南下,潜伏各路,行刺杀、扰乱之事。旬日之间,中原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