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是安娜·奥瓦拉多,对她而言今天不是个好日子。一个星期以来她一直在准备工作面试——这是几个月里头一回入围到视频面试的阶段——可是主考官的脸刚出现在屏幕上,就告诉她公司已经决定录用另一个人。因此她只能空坐在电脑面前,精心准备的打扮派不上一点用场。她不抱什么希望地向其他公司发出应征问询,但立即就收到了系统自动回复的拒绝信。这样过去了一个小时后,安娜觉得她需要放松一下。她打开了“下一维度”的窗口,开始玩她现在最喜欢的游戏:《铱金时代》。
滩头阵地上人山人海,但她的角色身着令人艳羡的珍珠之母战斗装甲,因此没过多久就有玩家问她是否愿意加入他们的火力组。战斗区里四处散布着熊熊燃烧的车辆,他们穿越弥漫的烟雾,冲进一座螳螂人的要塞,花了一个小时把它扫荡干净。这个任务很适合安娜当下的心情:不那么困难,足以让她有必胜的信心;但也没那么简单,足以让她体会到成就感。正当她的队友准备接受下一个任务时,安娜的屏幕角落里弹出了一个通信窗口。是她的朋友罗宾传来的语音呼叫,于是安娜把麦克风调成通信状态,接通对话。
“嗨,罗宾。”
“嗨,安娜。面试怎么样了啊?”
“这样说吧,我正在玩《铱金时代》。”
罗宾微微一笑,“看来早上不太顺利啊?”
“可以这么说吧。”安娜告诉她面试被取消了。
“嗯,我有一些消息要告诉你,也许能让你打起精神。在数据地球见面成吗?”
“行。等我两分钟,我先注销。”
“我在家里等你。”
“嗯,待会儿见。”安娜退出了火力组,关掉下一维度的窗口。她登录数据地球,画面缩进到她上一次的登出点:一个舞会俱乐部。俱乐部蚀刻在一面巨大的悬崖之中。数据地球也有自己的游戏大陆——“上古王座”和“第三寰宇”,但这些都不合安娜的口味,因此她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社交大陆上。她的角色还穿着上次来访时的舞会服装,现在她换成平日着装,打开一扇通向罗宾住处的传送门。她一步就迈入了罗宾的虚拟起居室,这间起居室坐落在一只高空气球里,气球则悬浮在一座长达一公里的半圆形瀑布之上。
两人的虚拟角色互相拥抱了一下。“是什么好消息啊?”安娜问。
“‘蓝色伽马’要开张了,”罗宾说,“我们刚拿到新一轮融资,所以开始招新人了。我把你的履历传给他们看了,他们都很兴奋,想见见你。”
“我?因为我阅历丰富?”安娜才刚刚拿到软件测试的结业证书。罗宾教过其中一门基础课程,她俩就是在课堂上认识的。
“不瞒你说,正是这个原因。他们对你从事的上一份工作很感兴趣。”
安娜在一座动物园工作了六年,她回到学校的唯一原因是它关闭了。“我知道,新公司一开始总是百废待兴,可再怎么疯狂也不至于用到动物饲养员吧。”
罗宾呵呵笑起来,“给你看看我们都在做些什么吧。他们说我可以在遵守保密协议的前提下让你瞥一眼。”
看来这是件严肃的事,到现在为止罗宾还没告诉她在蓝色伽马工作的任何细节。安娜在保密协议上签了字,罗宾随后打开一扇传送门。“我们有个私用小岛,去看看吧。”她们的虚拟角色走进门中。
窗口刷新时,安娜期待着能看到美妙神奇的风景,可她的虚拟角色出现的地方第一眼看上去像个幼儿园。再仔细看,更像是童话书里的场景:一只小小的人形虎宝宝正在拨弄铁丝框上的几串彩色珠子,一只熊猫打量着一辆玩具小车,还有一只卡通版的黑猩猩在玩泡沫橡胶球。
屏幕上的注释显示,它们是“数码体”,生活在虚拟环境中的生物。安娜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数码体,这些不是理想化的宠物,卖给没法全心全意去养真正宠物的人的那种;它们没有那些宠物的可爱劲儿,一举一动都很笨拙,看上去也不像是数据地球生物圈里的那些生物。安娜拜访过盘古群岛,见过在各式各样的温床中演化出来的独脚袋鼠和首尾蛇,但这些数码体明显不是从那里来的。
“蓝色伽马就是做这个的?数码体?”
“是的,但不是做普通的数码体,你看。”罗宾的虚拟角色走到正在滚球的黑猩猩旁边,蹲下来面对它。“嗨,星儿,玩啥呢?”
“星儿弯筹。”数码体说,吓了安娜一跳。
“在和球玩吗?真棒呀。我也能来玩玩吗?”
“不。星儿筹。”
“求求你啦?”
小黑猩猩抬头向周围望望,然后起身蹒跚地走向一堆散落的木块,手里依然紧紧抓着球。它用胳膊把一个木块推向罗宾的方向,“罗宾弯木坏。”它背朝罗宾坐下,“星儿弯筹。”
“那好吧。”罗宾走回安娜身边,“有何感想?”
“太让我吃惊了。我不知道数码体已经进化到这个程度了。”
“这都是最近的事。我们的研发团队去年看了几个博士的会议展示,然后就雇用了他们。现在我们搞出了一个基因组引擎,我们管它叫‘神经源’,就认知功能的发育而言,它比现在市面上其他引擎都强得多。而这些小家伙——”她指了指幼儿园的居民们——“就是我们迄今为止产出的最聪明的那些。”
“你们打算把它们当宠物卖?”
“正是这样。我们的广告里会说,你可以和这些宠物谈话,还可以教它们许多很酷的小把戏。我们内部有个非官方宣传口号:‘像猴子一样好玩至极,还不用给它擦屁屁。’”
安娜笑了,“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你们想要有动物训练经验的人。”
“没错。我们并非总能让这些家伙听我们的话,而且我们不知道这种情况有多少是因为基因的问题,又有多少是因为我们的方法不对。”
她看着那只熊猫形状的数码体用一只爪子捡起玩具小车,打量着车底,另一只爪子小心翼翼地拍打着车轮。“这些数码体初生的时候知道多少东西?”
“相当于一无所知。给你看看吧。”罗宾在幼儿园的一面墙上激活了一个视频窗口。视频播放的是一间屋子里的景象,房间涂成三原色,一些数码体躺在地面上。从外表看它们和幼儿园里的数码体别无二致,可是它们的行动散漫无章,时断时续。“这些是新生的小家伙。它们原本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去学习基本能力:如何理解视觉刺激,如何移动四肢,等等。但在这个阶段,我们会把它们放在特殊的环境中,因此实际上只用花一个星期。当它们准备好学习语言和社会交往之后,我们就切换到实时运行状态,这时候就得靠你了。”
熊猫把玩具小车放在地面上来回推了几次,然后发出几声低沉的“哞哞哞”的声音。安娜意识到这只数码体是在笑呢。罗宾接着说:“我知道你在学校的时候学过与灵长类的交流。现在有个让你实际应用的机会,怎么样?有兴趣没?”
安娜犹豫了一下,当初她上大学时设想的未来可不是这样。小时候她梦想着追随弗塞和古道尔的足迹,前往非洲;但等到她研究生毕业时,野外的猿类已所剩无几,她的最佳选择就是在动物园工作。而她现在面对的是一份虚拟宠物训练师的工作,从她的职业轨迹中可以察觉到现实世界正在逐渐淡化,影响越来越小。
要振作,她对自己说。这也许不是她梦想的工作,可这毕竟属于软件行业,而她之所以回到学校,就是为了转到这一行。训练虚拟猴子没准儿比做测试员更有趣。只要蓝色伽马能提供不错的薪水,为啥不试试呢?
他的名字是德雷克·布鲁克斯,他不喜欢眼下的任务。德雷克负责为蓝色伽马的数码体设计虚拟角色,平常他很喜欢这份工作,可昨天产品经理让他做的事在他看来不是个好主意。他试过把自己的观点告诉别人,可决定权不在他,因此他不得不仔细考虑怎么把这件事做得像样些。
德雷克是学动画设计的,创造数码形象是他的专长,可他的工作又和传统的动画设计师大相径庭。正常情况下,他应该设计好角色的步态和举止,可对于数码体而言,这些特征都是从基因组里涌现出来的属性;他的任务是设计一具躯体,该躯体可以用人们能够理解的方式去展现数码体的行为举止。因为这点差异,许多动画设计师——包括他的妻子温迪——不愿为数字生命体设计形象,但德雷克很喜欢这类工作。他觉得,身为一个动画人,能帮助一个新生命体去表达自我,是最让人激动的事情了。
他很认同蓝色伽马的人工智能设计思想:经验是最好的老师,因此,与其把你想让人工智能知道的东西编进程序里面,还不如让它们掌握学习能力,然后卖给用户,让用户自己去教。与之相对,为了让用户乐意付出这种努力,数码体的每一个方面都必须讨人喜欢。它们必须有迷人的个性(软件开发者们还在为此努力),外貌也必须可爱(这就是德雷克的工作了)。可德雷克不能简单地给数码体装上大眼睛和小鼻子,要是它们看起来像卡通人物,别人就不会严肃地对待它们了。但要是它们看起来太像真实的动物,面部表情和说话动作又会显得不协调。这需要达成一个精巧的平衡,他已经为此花了数不清的时间去观看各种幼兽的视频。他成功设计了许多不同的混合面容,既可爱可亲,又不过分夸张。
他当下的任务又有所不同。产品经理已经不满足于小猫小狗小猴子什么的了,他们认定,除了小动物之外,虚拟形象还需要有更多的种类。他们提议做机器人。
这个想法在德雷克看来毫无道理。蓝色伽马的整个经营策略都建立在人们对动物的天然亲和感之上。数码体的学习是一个正强化的过程,正如动物学习的方式一样,它们获得的奖赏也是轻轻挠头或者获得虚拟食品这样的互动。对于动物角色而言,这些都合情合理,可放在机器人身上就显得滑稽做作了。如果他们销售的是实体玩具,那么机器人比起像样的动物还有成本低这个优势,可虚拟世界里的产品是不用考虑造价的,而动物脸孔明显更有表现力。增加机器人角色,就像是卖正品的同时又卖粗糙的模仿物。
他的思绪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来者是测试团队的新成员,安娜。
“嗨,德雷克。你看了今早训练的视频没?很好玩的。”
“谢谢,我会看的。”
她转身要离开,又停下脚步,“你今天看起来不大高兴啊。”
德雷克觉得雇一个前任动物饲养员是个很不错的主意,她不但设计了一整套数码体的训练程序,还对改善它们的饮食提出了极好的建议。
其他数码体经销商为数码体提供的食物种类很有限,但安娜认为,蓝色伽马应该大胆开创数码体饮食的新模式。她指出,多样化的饮食不仅能让动物园里的动物更开心,还能让参观者在喂食过程中获得更多的乐趣。管理层采纳了这个建议,于是研发团队重新编辑了数码体的基本奖惩映射图,使它们能够识别各种不同的虚拟食物。他们目前还无法模拟各种化合物的不同刺激——数据地球的物理模拟还远没有达到这个精度,但他们给食物的味道和质感添加了参数,还为食物发放程序设计了一个界面,让用户可以调配自己的食谱。事实证明这一策略极其成功,每只数码体现在都有它们最喜爱的食物,而内测人员也报告说他们很享受根据数码体的喜好来准备食物这一过程。
“管理层觉得现有动物角色不够,”德雷克说,“他们居然想要机器人。你能相信吗?”
“这个主意听起来挺好啊。”安娜说。
他吃了一惊,“你真这么想?我还以为你更喜欢小动物呢。”
“这里每一个人都把数码体想象成动物,”她说,“可事实是,这些数码体的行为根本不像真正的动物,它们天生就带上了某种非动物的特质。因此,这就像是我们硬要给它们穿上马戏团的戏服,好让它们看起来像猴子或熊猫。”
听到别人将他精心打造的虚拟角色比作戏服,他心里终归是有些不舒服。安娜肯定也察觉到了对方脸色的变化,又补充道:“不过一般人应该注意不到吧。我只是和动物相处的时间比较久而已。”
“没关系,”他说,“你能提出不同视角的见解,我很感激。”
“抱歉。说真的,那些虚拟角色看起来棒极了。我尤其喜欢那只小虎仔。”
“没关系,真的。”
她略带歉意地挥了挥手,然后走向大厅,德雷克则在回味她刚才的话。
也许他只是太沉迷于动物角色这个想法了,以至于把数码体想象成了它们无法成为的某些东西。安娜当然是对的,数码体不是动物,正如它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机器人一样;谁能说把它们比作动物就一定比机器人好呢?反之亦然。对于这种新的生命形式而言,如果他先假定机器人和动物形体能同样出色地表达自我,也许他最后就能设计出让自己满意的虚拟角色了。
一年后,距离蓝色伽马的产品发布大会只有几天了。安娜正在她的小隔间里工作,过道对面是罗宾的隔间。虽然她们背对背,但她们的屏幕上现在显示的都是数据地球,她们的虚拟角色正坐在一起。不远处,一群数码体在操场上嬉戏,围着一座小桥互相追逐,时而跑上桥,时而从桥底爬过。这些数码体就是将要发布的候选品,再过几天,它们(或者和它们相差无几的数码体)就可供那些同时身处真实世界和数据地球的顾客购买了。
在这最后时刻,安娜和罗宾不再教授数码体新的行为,而是让数码体不断练习已经学会的东西。正当她俩进行一项练习时,麦黑什(蓝色伽马的创建者之一)路过了她们的隔间。他停下脚步观看,“不用管我,接着做就是了。今天训练的技能是什么?”
“形状辨识。”罗宾说。她的角色面前凭空出现了一堆各种颜色的积木,散落一地。她对一只数码体说:“洛莉,到这边来。”一头小狮子从操场那边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与此同时,安娜叫来了贾克斯。这是一个新维多利亚风格的机器人,全身紫铜打造,闪闪发光。德雷克的设计相当出彩,无论是肢体比例还是脸部形状,在安娜看来都极其可爱。和罗宾一样,她也让自己的角色面前浮现出一堆不同形状和颜色的木块,把贾克斯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贾克斯,看到积木了吗?蓝色的积木是什么形状?”
“山角。”贾克斯说。
“很好。红色的是什么形状呢?”
“正翻。”
“好。那绿色的呢?”
“圆形。”
“棒极了,贾克斯。”安娜给了他一块食物,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贾克斯聪米。”他说。
“洛莉也聪米!”洛莉不肯示弱。
安娜笑着摸摸他俩的头,“没错,你们俩都很聪明。”
“都聪米。”贾克斯说。
“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麦黑什说。
这些即将发布的候选品是经过无数次尝试才最终筛选出来的,可以说是最拔尖的可塑之才。筛选固然是对智力的选拔,同样也是对脾性的选拔:寻找那些不会让顾客觉得沮丧的个性,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与人和睦相处的能力。研发团队努力弱化了数码体的等级划分行为——蓝色伽马可不希望顾客买到宠物后还得时不时重申自己的主人地位,但这并不代表不会有竞争行为。数码体喜欢被关注,如果有一只数码体看到安娜夸奖另一只数码体,它就也想得到表扬。大多数时候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当一只数码体对它的同类或者安娜产生强烈愤恨感的时候,她就会记录下这只数码体,然后在它的下一代身上剔除特定的基因组。这有点像是为狗选种,但不妨说更像是在一个测试厨房里工作:不断地烘烤出蛋糕,然后一一品尝,以求找出最完美的烘烤方法。
现在这些将要发行的数码体样品将作为吉祥物保留下来,要出售的是它们的复制品。大多数人都期望能买到比较年幼、还不会说话的数码体,毕竟能教数码体说话也是蛮有趣的。吉祥物们主要是作为实例,告诉顾客这些数码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同时,出售尚不会说话的数码体还能打开非英语国家的市场,尽管蓝色伽马只有足够的员工在英语环境中抚育这些吉祥物。
安娜把贾克斯送回操场,然后叫来一只名叫马可的熊猫宝宝。她正要开始测试其形状识别能力,麦黑什指向屏幕的一角,“嘿,快看!”几只数码体正在操场边的小山上,沿着山坡滚下来。
“嘿,真酷啊,以前从没见过它们这样玩。”她的虚拟角色向小山走去,贾克斯和马可跟在她身后。贾克斯的第一次尝试几乎立刻就失败了,但练习了一小会儿之后,他就能一路滚到山脚下了。这样滚了几次之后,他跑回到安娜身边。
“安娜看了?”贾克斯说,“贾克斯转着躺下去!”
“是的,我看见了!你刚才滚下了小山坡!”
“管下山坡!”
“你真是太棒了。”她又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贾克斯跑回去接着打滚。洛莉也热情十足地参与到这项新活动里面来。她滚下山脚之后,继续沿平地打滚,结果撞到了操场上的一座小桥。
“咿,咿,咿,”洛莉说,“操!”突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她身上。“她从哪儿学来这一句的?”麦黑什问。
安娜关掉话筒,让她的角色走上前去安慰洛莉。“我不知道,”她说,“她肯定是从哪儿偷听到的。”
“我们可不能把会说‘操’的数码体卖出去。”
“已经在查了。”罗宾说。她在自己的屏幕上打开另一个窗口,调出训练课程的档案,在音频文件中搜索。“看起来这是头一次有数码体说这个字。至于是谁不小心说过这个字……”三个人注视着窗口里的搜索结果不断增加;看来罪魁祸首是斯蒂芬,蓝色伽马澳洲分部的一位训练师。当美国西海岸办公室晚上下班之后,蓝色伽马还有员工在澳洲和英国继续工作。数码体不需要睡眠,或者更准确地说,它们的整合处理进程(对它们来说相当于睡觉)可以高速运行。因此,它们实际上在接受二十四小时连续训练。
他们把斯蒂芬每次在训练过程中说到“操”这个字的视频片段都审查了一遍。最引人注目的一次发生在三天前;光看他的数据地球虚拟人物很难确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听起来他好像是在真实世界中膝盖不小心撞到了桌子。好几个星期前也有些类似的例子,但没有这次这么响亮持久。
“我们怎么办?”罗宾问。
利弊权衡是显而易见的。发布日期已经如此之近,没时间去重复好几个星期的训练了;他们敢冒风险认定更早的那几句脏话没有给数码体们留下印象吗?麦黑什想了一会儿,下定决心。“好吧,让它们回到三天前的状态,从那里开始。”
“全部?”安娜问,“不只是洛莉吗?”
“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全部调回。还有,从现在开始,每一次训练都要运行关键词标记程序。如果下次有谁再说脏话,就把它们的记忆调回到最近的标记点。”
就这样,数码体失去了三天的经历,包括它们第一次从小山上滚下来的记忆。
蓝色伽马的数码体大受欢迎。产品发布的第一年里,便有十万名顾客购买了他们的数码体——更重要的是,顾客一直让它们运行着。蓝色伽马的营销策略是“饵钩模式”,因为只卖数码体是没法收回研发成本的。现在顾客每次制作数码体食物,公司都会收取一定费用,因此,只要顾客还觉得数码体好玩,公司就会有稳定的利润流入。迄今为止,顾客从数码体那里得到了巨大的乐趣,常常整天整天地让它们运行着。虽然有的顾客把整合处理进程调慢,让数码体睡上一整夜,但也有许多人让整合进程高速运行,他们的数码体几乎一直是醒着的,这样他们就可以和其他时区的人合作抚育数码体,让它们更快成长。几十家数码体游乐场和托儿所在数据地球的社交大陆上涌现,公共事件日历上满是团队出游、训练课程以及天赋测试等内容。有些主人甚至把他们的数码体带到赛车区,让它们搭乘自己的车辆。虚拟世界就是数码体的地球村,数码体则在其中化身为一条条社会纤维,编织出全新的宠物类型。
蓝色伽马出售的数码体中,有一半是独一无二的。它们的基因组是随机生成的,公司只确保其参数落在培育过程中选定的范围之内。另一半则是现有吉祥物的复制品,不过公司也在反复提醒买家,在不同的环境中,这些复制品的发育过程会完全不同。营销团队常常以马可和波罗作为范例。这两只吉祥物来自完全相同的基因组,都具有熊猫型的外表,但他们的性格却截然不同。波罗成型时,马可已经两岁了,因此波罗总是把马可当成哥哥一样黏住不放。现在他们俩已经形影不离,但马可的性格更加外向活泼,波罗则较为谨小慎微,没人觉得波罗将来会变成马可的样子。
蓝色伽马的所有“神经源”数码体里面,这些吉祥物是运行得最久的。管理层起先希望,能赶在这些吉祥物发售之前让测试团队预测出数码体的大体行为模式,可实际情况却不尽如人意——不同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数码体,行为千差万别,根本没法预测。不夸张地说,每一只数码体的主人都是在探索一个全新的领域。他们也会互相寻求帮助。关于数码体的在线论坛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充满了各种奇闻逸事和经验交流。
蓝色伽马有一位专职的顾客联络员,他的工作就是整理论坛反馈。德雷克下班后也常会去各个论坛上逛几圈。有时顾客会讨论数码体的面部表情,就算没有,关于数码体的各种小故事也让他觉得很有趣。
来自:佐伊·阿姆斯特朗
你绝不会相信我的娜塔莎今天干了什么!我们在游乐场,另一只数码体摔了一跤,哭了起来。娜塔莎拥抱了他一下,给他点安慰。我对她好一番夸奖。结果一转眼,她就把另一只数码体推倒在地上,让他哭起来,再抱抱他,然后再看着我,想得到表扬!
有一个帖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来自:安德鲁·阮
有的数码体是不是天生就比别的笨?我的数码体不像我看到的别的数码体那样遵守命令。
他查看了一下这位顾客的公共资料,发现他的虚拟角色是一场无尽的金币雨。金币互相碰撞,形成的轨迹似乎是一个人形,极其抽象。这个动画的确很炫目,但德雷克怀疑这个用户没读过蓝色伽马关于抚育数码体的建议,于是他回了一帖:
来自:德雷克·布鲁克斯
当你和数码体玩耍的时候,你使用的虚拟角色是你档案里的那个吗?如果是的话,问题出在你的虚拟角色没有脸。把你的摄像头调成面部表情追踪模式,然后换用一个可以显示表情的角色,你一定会从你的数码体那儿得到更好的回应。
他继续浏览。一分钟后,他发现了另一个让他感兴趣的帖子:
来自:娜塔莉·万斯
我的数码体“可可”是洛莉的克隆,今年一岁半。最近她超级调皮,一点都不听我的话,快把我搞疯了,而几个星期前她还是一个绝对的乖宝宝。我曾试着把她恢复到最近的标记点,可是好景不长。我试过两次,每次到最后她都变成一个捣蛋鬼(虽然第二次坚持的时间要长一些)。有人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吗?特别是如果你的宝贝也是只洛莉的话。到底要把时间调回多久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呢?
后面好几条回帖都建议说,应该把引发可可情绪变化的因素找出来,再对症下药。他正准备自己回一帖,说数码体不是一盘电子游戏,不能反复从头玩起,直到打出完美结局为止,这时他看到安娜回了一帖。
来自:安娜·奥瓦拉多
我理解你的感受,因为我见过完全相同的事情。不只是洛莉,很多数码体都要经历这个阶段。你可以继续尝试绕开这段历程,但我怀疑这也许是无法避免的,结果可能只是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去陪一只永远长不大的数码体;你也可以耐心挺过这段困难期,一旦熬过去之后,你就会拥有一只更成熟的数码体。
这条信息让他欣慰不已,太多人把有意识的生命当成玩具来对待了。德雷克有一次去姐夫家参加生日宴会,聚会上有一对夫妇,带着一个八岁大的克隆男孩。他每次看到这个男孩,都会感到一丝难过。这孩子浑身上下都散发出焦虑紧张,显然是因为他的父亲太过自恋,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他身上。即使是一只数码体,也应该得到比那更多的尊重。
他给安娜发了一封私信,对她这个回帖表示感谢。然后他注意到那个身着无脸角色的顾客给他的建议回了一帖。
来自:安德鲁·阮
见鬼去吧。这个虚拟角色可花了我一大笔钱,我是特意买来在社交大陆上穿的,我才不会为了一只数码体就不穿。
德雷克叹了口气。看来没办法改变这人的想法了。他只希望这人能就此终止他的数码体,而非一直用错误的方式去抚养。蓝色伽马已经尽其所能去减少虐待行为了:所有神经源数码体都装有痛感阻隔器,让它们对虐待免疫,从而对施虐狂也没有吸引力。不幸的是,面对有些伤害,没有任何办法能保护它们,比如忽略。
接下来的一年里,其他公司也开始向市场推出支持语言学习的基因组引擎。在数据地球,没有哪一家能够与神经源并驾齐驱,但是在其他平台上就不同了。在下一维度,千纸引擎成了主流;而在任意之所,主导市场的是花百姿。在蓝色伽马的启发之下,其他公司不仅推出了互补产品,还拿出了可与神经源相竞争的产品。
今天公司里一半的员工都挤在了前台区:经理、研发人员、测试人员、设计人员,一个不缺。大家聚在这里,是因为一个众人期待已久的包裹终于抵达了,一个大号手提箱大小的包裹此刻就放在接待员的桌子上。
“咱们开箱吧。”麦黑什说。
安娜和罗宾撕掉封条,把箱子分解成八块相互铰合的泡沫塑料。这具定制的“棺材”里面是一具机器人的身躯,刚从生产车间送来。这个机器人有人形躯体,但是个头很小,身高还不足一米。这是为了减小四肢的惯性,让它具有一定程度的灵活性。它的皮肤黑亮,头部大得不成比例,其表面大部分都被一块环绕显示屏占据了。
这个机器人是“灵猴机甲”玩具公司的作品。市面上已经涌现出许多为数码体的主人提供服务的公司,但灵猴机甲是第一家做硬件而非软件的公司。他们把样品送来蓝色伽马,就是希望能得到该公司的认证。
“哪个吉祥物得分最高?”麦黑什问。他指的是灵活性测试。上个星期,所有数码体都得到了一套测试用的虚拟身体。这套身体的重量分布和动作幅度都和机器人相匹配;它们每天都要花一段时间穿着这具身体,练习四处活动。昨天,安娜为数码体们的运动能力评了分,项目包括仰卧起坐、上下台阶和单腿站立。这就像是给一群蹒跚学步的小孩子做醉酒测试一样。
“贾克斯最高。”安娜回答。
“那好,让他作好准备。”
接待员把工作台让给安娜,安娜登录进数据地球,把贾克斯叫了过来。贾克斯这次是走运了,因为测试用的躯体和他本身的躯体没什么本质区别;这具躯体更笨重,但是四肢和躯干的比例差不多。相比之下,那些用熊猫和小老虎的身体长大的数码体,麻烦就大多了。
罗宾检查了一下机器人身上的诊断板,“看起来一切就绪。”
安娜在屏幕上的健身房里打开一扇传送门,向贾克斯比了个手势。“好了,贾克斯,过来吧。”
屏幕上的贾克斯迈进传送门,接待区的小机器人立刻活过来了。机器人头部的显示屏亮起,显示出贾克斯的脸,巨大的脑袋看上去就像戴上了鼓鼓的头盔。这个设计是为了延续数码体原来的虚拟角色形象,而不需要再专门定制躯体。贾克斯现在看起来像个紫铜机器人穿着黑曜石铠甲。
贾克斯转过身,视线扫过整间屋子。“哇哦,”他停了下来,“哇哦,声音不一样了啊,哇哦……”
“没事的,贾克斯,”安娜说,“别忘了我告诉过你,在外面的世界里声音听起来可能不一样。”灵猴机甲发来的信息包提到过这一点;金属和塑料质地的底座传导声音的方式和数据地球里的虚拟身体不同。
贾克斯抬头面对安娜,安娜则回之以一个惊奇的眼神。她知道他并非真的在这具躯体里——贾克斯的代码还在网络上运行,这个机器人只是个华丽的外设而已——但是眼前的幻觉却无懈可击。哪怕在数据地球交往了这么久,能亲眼看到贾克斯站在面前看着她还是让她激动不已。
“嗨,贾克斯,”她说,“是我,安娜。”
“你穿不一样的角色。”贾克斯说。
“在外面世界,我们叫它‘躯体’,不是‘虚拟角色’。而且人们在这儿不能更换躯体,只有在数据地球才能换。在这里我们一直用同一具躯体。”
贾克斯沉默了一会儿,思考着什么。“你一直这样子?”
“呃,我可以换穿不同的衣服。但是没错,我就是这个模样。”
贾克斯走到安娜身边,靠近观看;而安娜则蹲下来,让他俩差不多一样高。贾克斯看着她的手,然后是手臂;她穿的是短袖。他的头离得更近了,安娜可以听到他的电子眼对焦时微弱的旋转声。“很多细毛在你手臂上。”他说。
她笑了;她的虚拟角色的胳膊像婴儿一样光滑。“没错,是有。”
贾克斯抬起一只手,伸出拇指和食指想抓起那些毛发。他试了几次,但就像是售货机里机械臂的钳子一样,他的指头总是滑下来。接着,他掐住了她的皮肤往回扯。
“哎哟!贾克斯,这样很疼的。”
“对不起。”贾克斯检视着安娜的脸庞,“很小很小的洞在你脸上,到处有。”
安娜感觉到房间里其他人都在偷笑,“这些小洞叫‘毛孔’,”她边说边站起来,“咱们待会儿再谈我的皮肤吧,现在你可以参观一下这个房间。”
贾克斯转过身,缓缓地走过大厅,犹如一个小小的宇航员在探索未知的世界。他注意到一扇面朝停车场的窗户,便径直走了过去。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斜射进来。贾克斯迈入光束之中,又一下子退了出来。“那是什么?”
“那是太阳,就跟数据地球里那个一样。”
贾克斯小心地再次走到阳光中,“不像。这个太阳太亮,太亮,太亮。”
“没错。”
“太阳不需要太亮,太亮,太亮。”
安娜大笑,“我想你是对的。”
贾克斯转身向她走来,看着她裤子上的纤维。她试着轻抚他的后脑勺,他则顺势让身体倚靠着她的手——显然机器人体内的触觉传感器运转良好。她能感觉到他的重量,还有他体内元件的动态阻力。接着贾克斯抱住她的腿。
“让我留着他好不好?”她问其他人,“是他自己跟着我回来的呀。”大家全都笑了。
“你现在是这么说,”麦黑什道,“等他把你的毛巾冲到厕所里,看你怎么办。”
“知道啦,知道啦。”安娜说。蓝色伽马之所以把产品定位在虚拟世界而非现实世界有很多原因,比如成本低廉、容易建立社交网络等,但其中还有个原因就是可以规避财产损坏的风险。他们可不能卖给顾客一个能把现实里的百叶窗帘扯下来的宠物,或者能在你现实里的地毯上浇筑起蛋黄酱城堡。“我就是觉得这样看到贾克斯真好。”
“没错,确实很棒。为灵猴机甲着想的话,我希望这些体验到了录像里仍然能表现出来。”灵猴机甲玩具公司不准备销售这些机器人身体,而是打算出租,一次几个小时。数码体将在大阪郊外的一座设施里接入现实身体,然后踏上一次现实世界的野外旅行;而主人可以从搭载在迷你飞艇上的摄像头中观看宠物的举动。安娜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冲动——这样看着贾克斯让她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怀念抚养动物时的现实接触,那种感受和通过屏幕抚养数码体又是何等不同。
罗宾问麦黑什:“你打算让所有吉祥物都在机器人身体里试一圈吗?”
“没错,但要等它们都通过灵活性测试之后。我们要是把这个弄坏了,灵猴机甲可不会再免费给我们一个。”
此时贾克斯正在玩安娜的帆布鞋,扯着鞋带末端。平日里安娜并不那么在乎金钱,可是现在,感受着自己的鞋带被贾克斯扯紧,她真希望自己是个有钱人。付得起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买下这样一个机器人。
不同的员工轮流带领吉祥物们参观现实世界,德雷克通常会带上马可或者波罗。他最开始的想法是把他们带到室外,环游蓝色伽马总部所在的写字楼园区,给他们看停车场上的花草和灌木。他把那个螃蟹模样的园丁机器人指给他们看,那是一次把数码体带到现实世界的更早的尝试。那个机器人装备有一把细长的园丁手铲,用于除杂草,而它的辛劳则出自本能,是数据地球的温床里数代园艺竞赛的成果——每一代获胜者产生下一代继续参赛,最后产生了它。德雷克很想知道,吉祥物们在听到这个除草机器人的故事后会作何反应,会不会因为这也是来自数据地球的“出逃者”而产生认同感呢?但他们对此好像没有一点兴趣。
真正令吉祥物们着迷的是各种物体的质感。在数据地球,虽然物体表面的视觉效果相当精细,但是除了摩擦力之外,就再没有触觉质地了。毕竟大部分玩家的手柄都没有触感传递功能,因此大部分商家也不愿费事为他们的环境界面植入触觉质感。而现在,数码体在真实世界里感受到了这些表面,它们在最简单的事物里发现了全新的体验。马可从那具机器人躯体回来之后,整天喋喋不休地说着地毯和家具覆料;而波罗穿着这具躯体的时候,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抚摸台阶的砂质防滑层上。如此一来,手指上的传感垫就成了最先需要替换的零件。马可接着又注意到德雷克的嘴和他自己的嘴是如何不同。数码体的嘴和人类只是看起来相似;尽管它们说话时嘴唇也在动,但数码体的语音发声器并非基于物理结构。马可很想了解声音产生的机理,德雷克每次说话时,他都要把手指放到德雷克的嘴唇上去感受。而波罗则惊讶地发现,当德雷克吞咽时,食物真的从他的喉咙中通过,而不是像数码体食物那样直接消失。
德雷克曾经担心,数码体在懂得它们自身躯体的局限性之后可能会感到苦恼;但实际上,它们只是觉得这一切非常好玩。
数码体穿上机器人躯体还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与在数据地球里相比,人们能以更近的距离去观察它们的脸孔,这样,德雷克在数码体面部表情上下的功夫也更容易被欣赏到。
有一天安娜来到他的工作间,激动地说:“你真了不起!”
“呃……谢谢。”
“我刚看到马可做了一个好笑到极点的表情。你真应该看看。我可以用一下吗?”安娜指着他的键盘,德雷克把椅子向后挪,给安娜让位。她在他的屏幕上打开两个视频窗口:一个来自机器人身上的摄像头,显示的是数码体的视角;另一个是机器人头盔屏幕上显示的内容。从前者来看,他们又到停车场去玩了。
“他上个星期去了野外,”安娜解释道,“着迷得不行。现在他觉得写字楼园区一点意思都没有。”
屏幕上的马可说:“想去公园我们野外旅行。”
“你在这里也可以一样玩得开心啊。”屏幕上,安娜示意马可跟她走。
图像晃来晃去,因为马可在摇头。“不一样,公园更开心。让我展示给你看。”
“我们去不了那个公园。那里非常非常远;我们要走很长时间才能到那里。”
“开传送门。”
“对不起,马可,在外面的世界里我开不了传送门。”
“注意看他的脸。”安娜说。
“你试试。好好试试,求你啦,求你啦。”马可的熊猫脸上现出一副乞求的表情,这表情连德雷克都没见过。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安娜也笑了,然后说:“继续看。”
她在屏幕上说:“马可呀,我再努力也没有用;外面世界没有传送门,只有数据地球才有。”
“那我们去数据地球,在那里开通道。”
“如果那边有一具身体给你穿的话,你是可以这样做,但我没法换另一具身体,只能移动这一个。这要花很长时间。”
马可想了想,德雷克高兴地看到数码体的脸真的能够显示出他的怀疑。“外面世界真无趣。”他大声说。
德雷克和安娜哈哈大笑起来。她关了窗口说:“你的工作做得棒极了。”
“谢谢,谢谢你给我看这些,我可以开心一整天了。”
“不用谢。”
得知早先的工作已经结出硕果,这让他很开心,因为他最近的任务大多很无趣。千纸和花百姿的数码体已经开始推出更加多样的虚拟角色,比如小龙、小狮鹫,还有其他神话中的生物;因此蓝色伽马也打算为神经源数码体提供类似的躯体。新的虚拟角色是在已有角色的基础上直接改装而成,对于它们的面部表情没有什么新要求。
事实上,他最新的任务是去创造一个根本没有面部表情的角色。有一群人工生命的狂热爱好者为神经源基因组的潜力所震撼,等不及真正的智能从现有的虚拟生物圈里演化出来,而是委托蓝色伽马为他们设计一种外星智能物种。研发团队设计出了一种新的个性群,和蓝色伽马销售的那些品系有天壤之别。德雷克设计的新躯体有三条腿,有一对触手但没有胳膊,还有一条可以缠卷的尾巴。有些爱好者想要更奇特的身体造型,环境也要换用另一套物理定律,但是德雷克提醒他们,抚养数码体的时候他们自己也得穿着类似的虚拟角色,而光是控制触手就已经难如登天了。
这些狂热者将他们的新物种命名为“陌兽”,并且创建了一个名为“数据火星”的私人大陆,他们打算在那里从零开始创造一套外星文化。德雷克对此非常好奇,却无法参与,因为在那些数码体面前获准使用的只有人工语言“逻辑语”的一种变体方言。他很好奇这些爱好者在这个项目上能走多远,且不说创造世界的难度是多么巨大,抚养异体兽恐怕也不会带给他们像德雷克和安娜刚才欣赏马可时的那种乐趣。他们所能获得的只是一些纯理性的东西,长此以往,他们受得了吗?
接下来的一年里,蓝色伽马的前景预报从阳光灿烂变成了乌云密布。新顾客的购买量开始下滑,更糟的是,食品发放软件带来的收益也开始下跌:越来越多的现有顾客停止了数码体的运行。
问题在于,神经源数码体度过了婴儿期之后,要求变得越来越高。蓝色伽马原先的计划是把它们培育成既聪明又温顺的宠物,但是任何基因组——哪怕是数字基因组——都有内在的不可预知性,现在看来设计者没能达成目标。数码体变成了一场难度过大的游戏,所提供的挑战——奖赏平衡已经偏离了最佳状态,在大多数人眼中这已不再是乐趣,因此他们停止了运行。你可以责怪狗的主人没作好准备就买下它,却没法责怪蓝色伽马的顾客事先没做准备工作,毕竟连公司自己都没想到数码体会发育成这个样子。
志愿者开始运转一些救助点,收养被人类抛弃的数码体,希望能为它们找到新主人。这些志愿者采取了许多不同的策略,有的让数码体不受干扰地运行,有的则每过几天就把数码体恢复到上一个标记点,以免它们因被抛弃而产生心理隐患,增加被人认领的难度。这些策略都没能有效地吸引潜在顾客。偶尔会有人想尝试抚养成熟的数码体而不愿意从婴儿期开始养,但这样的领养大都不会维持很久,最后收养所实际上变成了数码体的仓库。
安娜不愿看到这样的趋势,但她懂得动物福利的现实就是如此:永远不可能挽救每一个动物。她能做的只有保护蓝色伽马的吉祥物免受冲击,可这种现象蔓延得如此之快,连做到这一点都显得不现实了。一次又一次,当她把吉祥物们带到游乐场时,总有一只数码体会意识到,某个一直以来的玩伴突然不见了。
今天的游乐场之行和以往不同,有个惊喜在等着他们。吉祥物们甚至还没有全部走出传送门,贾克斯和马可就注意到了一只穿着机器人角色的数码体。他们同时喊道:“提波!”然后向他跑去。
提波是除了吉祥物之外最早的数码体之一,他的主人是一个测试员,名叫卡尔顿。他在一个月前停用了提波,安娜很高兴看到这不是一次永久停用。趁数码体在聊天的时候,她走到卡尔顿身边和他攀谈起来。他解释说之前只想要休息一下,现在已经准备好再次给予提波应有的关注。
晚些时候,当她把吉祥物们从游乐场带回蓝色伽马的小岛之后,贾克斯给她讲了自己和提波的谈话。“把他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那些趣事告诉他。告诉他野外旅行动物园很有趣,很好玩。”
“他有没有因为错过了这些事情而伤心呢?”
“没,他反而争论说旅行去的是商场而不是动物园,但那是我们上个月去的啊。”
“那是因为他不在的那段时间一直处于停用状态,”安娜解释道,“所以上个月的旅行在他看来就像在昨天一样。”
“我说了。”贾克斯说,安娜为他的理解能力大吃一惊。“但他不信。他争论直到马可和洛莉也告诉他。然后他伤心。”
“嗯,我相信还有别的机会去动物园的。”
“不因为错过动物园。伤心错过一个月。”
“哦。”
“我不要被挂起。不要错过一个月。”
安娜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安心。“你不需要担心那个,贾克斯。”
“你不挂起我,是吧?”
“是的。”
贾克斯似乎对这回答很满意,这让她松了一口气;他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可以向别人索取承诺,而她也不得不尴尬地承认,自己很高兴不用向他作出这番承诺。还好她清楚,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公司需要挂起吉祥物,不会只挂一只,而是全部挂起,这样至少在群体内部不会出现经历上的差异。假如公司什么时候想要把吉祥物调回之前的时间点,情况也是如此。当顾客发现自己的数码体要求过高时,公司提出的建议里就包括恢复到较早的标记点。有人议论说,公司也应该对自己的吉祥物这样做,以表示对这项策略的支持。
安娜看了看时间,启动一些游戏,让吉祥物自己去玩;现在是训练蓝色伽马新生产线上的数码体的时间了。神经源基因组诞生之后的这几年里,研发团队已经开发出一些更高级的工具来分析基因组中不同基因之间的相互作用,他们对基因组的种种特征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最近他们创造的一类个性群,在认知能力的可塑性方面较差,这样产生的数码体应该可以更快地稳定下来,永远温顺下去。真正能检验他们工作成效的办法是让顾客们抚养它们几年,看看会发生什么事;但是研发者对此很有信心。这与公司最早的目标——创造出一直在成长的数码体——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偏离,可非常时期就得使用非常手段。蓝色伽马指望这些新的数码体能够帮公司止住利润下滑,因此安娜和测试团队的其他人员都在加紧训练它们。
她的吉祥物们被训练得很好,只有得到她的许可,它们才会开始玩游戏。“大家听好了,开始吧。”她说,所有数码体都冲向它们最喜欢的游戏。“回头见。”
“不。”贾克斯说,他停了下来,走回她的角色身边。“不想玩。”
“什么?你肯定想玩。”
“不玩。想工作。”
安娜笑了,“啊?你为什么想要工作呢?”
“得到钱。”
她意识到贾克斯说话的时候并不高兴,他的情绪很阴郁。因此她更郑重地问:“你干什么事情需要钱啊?”
“不需要。给你。”
“你为什么想要给我钱呢?”
“你需要。”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说过我需要钱吗?什么时候?”
“上周问为什么你和别的数码体玩而不和我,你说你和他们玩时人们给你钱。如果有钱可以给你,你和我玩得更多。”
“哦,贾克斯。”她一时间失语了,“你真好。”
又一年过去了,形势逐渐变得明朗起来:蓝色伽马正在逐步关闭它的各项业务。没有足够的顾客愿意尝试永远温顺如一的数码体。公司内部讨论过很多提案,比如可以听懂语言但不能说话的数码体品系,但是为时已晚。顾客群体已经缩减成一个小小的核心用户群,而他们带来的收益并不足以维持蓝色伽马的运作。此后,公司将会发布一个免费版的食品发放软件,让那些仍想养着数码体的顾客能永远养下去,但是其他问题就只能靠顾客自己解决了。
大多数雇员都经历过公司倒闭,因此他们虽然很伤心,但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软件行业里又一个人生阶段的落幕而已。可是对于安娜而言,蓝色伽马的倒闭让她想起了动物园的关闭,那是她一生中最心碎的时刻。每当她想起最后一次和她的猩猩们见面的那一天——幻想自己能够给它们解释明白为什么它们将再也看不见她,希望它们能够适应新的家庭——她的眼睛仍然会湿润。当她决心转行接受软件业的培训时,她曾经庆幸自己在新行业里不必再一次面对那样的别离。可出乎意料地,现在她在这里,却面对着一幕似曾相识的场景。
似曾相识,但并不全然一样。蓝色伽马无须为它的几十只吉祥物寻找新家,只需要挂起它们就可以了,这不会像动物安乐死那样招来非议。安娜自己在培育期里已经亲手挂起了成千上万的数码体,它们并没有死去,也不会感觉到被抛弃。如果要挂起吉祥物的话,唯一痛苦的是训练人员;过去五年里,安娜每一天都和这些吉祥物待在一起,她不希望对它们说再见。幸好,还有另一种选择:在数据地球里,任何雇员都承担得起养一只吉祥物做宠物的费用,而养一只猩猩在公寓里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哪怕这件事如此容易,安娜依然惊讶地发现大多数雇员并不想去收养一只吉祥物。她知道德雷克肯定会收养一只——他和她一样关爱着数码体,可是训练人员大都出乎意料地不愿收养它们。他们喜欢数码体,可大部分人觉得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养数码体就好像为公司无偿工作一样。安娜本来确信罗宾肯定会领养一只的,可是午餐时间罗宾抢先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我们还不打算告诉别人,”罗宾对她说,“但是……我怀孕了。”
“真的吗?恭喜!”
罗宾咧嘴一笑,“谢谢!”她一口气向安娜吐露了一大堆压在心头已久的事情:她和自己的爱伴琳达考虑过的种种可能,她们赌了一把卵子融合技术,幸运地中了头彩。安娜和罗宾讨论了找工作和休产假的问题,话题最后转到了领养吉祥物。
“很明显你要忙得不可开交了,”安娜说,“但你考虑过收养洛莉吗?”洛莉对于怀孕的反应一定很有趣。
“没有。”罗宾摇头说,“我已经过了数码体那个阶段了。”
“过了阶段?”
“我已经作好准备去迎接真东西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安娜小心翼翼地说:“恐怕我不清楚。”
“人们总是说,我们天生想要孩子。我曾以为那是瞎说,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罗宾的表情变得沉醉起来,她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小猫、小狗、数码体,这些都不过是我们真正应该关心的东西的替代品。到头来你会明白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然后一切都变了。你会意识到,你过去的一切感受都不是——”罗宾停了下来,“我是说,对我而言,这让我看问题更全面了。”
和动物打交道的女性总是能听到这种言论:她们对动物的爱一定是来自她们对于抚养孩子的冲动的升华。安娜早就厌烦了这种把人脸谱化的言论。她确实喜欢孩子,可孩子并不是唯一的标准,不应该把一切成就都用孩子来衡量。照顾动物这件事本身就是非常有意义的,干这一行不需要任何借口或辩解。
她刚来蓝色伽马工作时,对于数码体不会说类似的话;但她现在意识到,这对它们而言可能是成立的。
蓝色伽马倒闭后的一年里,德雷克的生活发生了许多变化。他在妻子温迪的公司找到一份工作,为电视制作虚拟动画演员。他很幸运,接手的这部连续剧有个好剧本,剧中的对话听起来机智灵巧,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调全都经过煞费苦心的编排。可是动画制作期间,这些对话他要听成百上千次,到最后的表现哪怕再完美,在他听来也只剩下浮华和乏味。
相比之下,有马可和波罗相伴的生活却充满了连续不断的惊喜。他把他俩都收养了,因为他俩不想分开。虽然他不能像为蓝色伽马工作时那样陪他们玩那么长时间,但现在其实比以前更有趣了:那些还在养着数码体的顾客组成了一个神经源用户小组,保持联络;虽然这比以前的圈子要小,成员却更加活跃和热心,而他们的努力也结出了成果。
今天是周末,德雷克正开车驶向公园,后面坐的是马可,穿着机器人的身体。他站在座位上,身上系着安全带,这样可以看到窗户外面的景色。他在找寻一切他只在视频里看过的东西,在数据地球见不到的东西。
“敲防川。”马可指向窗外。
“消防栓。”
“消防栓。”
“对啦。”
马可所穿的这个机器人身体就是蓝色伽马曾经拥有的那一具。集体野外旅行已经不复存在,蓝色伽马关闭后不久,灵猴机甲也关门了,因此安娜——她后来找到了一份为碳埋存站点测试软件的工作——就折价买下了这具躯体,给贾克斯用。她上周把躯体借给了德雷克,让马可和波罗也可以玩一玩;现在他就是来归还的。她今天一天都会待在公园里,让其他数码体的主人都有机会用一下。
“下次手工课我做消防栓,”马可说,“用圆柱,用圆锥,用圆柱。”
“好主意。”德雷克说。
马可所说的手工课是现在数码体每天都要进行的项目。这个课程始于几个月之前,有个数码体主人写了一款软件,允许从数据地球环境内部来操作某些在屏编辑工具。通过操纵一个由滑杆和按钮组成的界面,数码体现在可以生成不同形状的实体,改变他们的颜色,还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对其进行组合与编辑。现在的数码体感觉自己仿佛身在天堂,似乎被赋予了魔力;考虑到编辑软件绕过了数据地球自身的物理模拟,某种意义上讲这确实是魔力。德雷克每天下班后登入数据地球时,马可和波罗都会向他展示他们做出的小物件。
“然后给波罗看如何?公园!已经公园了?”
“没有,我们还没到呢。”
“牌子写着‘公园二〇二〇’。”马可指向他们刚驶过的一块标牌。
“那是‘公元二〇二〇’,是年份,不是用来玩的公园。我们还有一小段路呢。”
“公元。”马可说,看着标牌向远方退去。
数码体的另一项新活动是上阅读课。马可和波罗以前很少注意到文字——在数据地球,除了屏幕注释外没有多少文字,而数码体是看不到这些注释的。但有一个主人成功教会了他的数码体认出写在卡片上的命令,这促使很多人开始尝试。总的来说,神经源数码体在识别文字方面表现得相当不错,但把字母与读音联系起来对他们而言则有些困难。这似乎是神经源基因组特有的一种症状。其他用户组表明,千纸的数码体很容易就能学会字母,但花百姿的数码体怎么教都学不会。
马可、波罗、贾克斯还有其他一些数码体一起上阅读课,他们似乎很喜欢这门课程。数码体并不是从小听着床边故事长大的,因此他们不像人类的小孩那样,对文字有特殊的痴迷。但他们普遍的好奇心——还有主人的夸奖——却促使他们去探索文字的种种可能用途。德雷克为这个过程激动不已,也时常叹息蓝色伽马过早倒闭,没能见证这一切的发生。
他们抵达了公园。德雷克停车时,安娜向他们走过来。德雷克刚把马可从车里放下来,他就给了安娜一个拥抱。
“嗨,安娜。”
“嗨,马可。”安娜轻抚着机器人的后脑勺,“你还待在机器人身体里?已经一整个星期了。还没玩够吗?”
“想坐车。”
“你们想在公园里玩一会儿吗?”
“不,我们现在就走。温迪不想我们留下。再见安娜。”德雷克已经从汽车后座拿出了机器人的充电平台,马可跨了上去,机器人的头盔暗了下来。数码体们经过训练,已经学会了在回到数据地球之前把身体留在充电平台上。
安娜取出手持电脑,让另一只数码体作好准备进入机器人的身体。“这么说你也得上路了?”她问德雷克。
“不,我哪儿都不去。”
“那马可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呃……”
“让我猜猜,是温迪觉得你和数码体在一起的时间太多了,对吧?”
“没错。”德雷克回答。让温迪同样不高兴的是他和安娜在一起的时间,但是这个不必向安娜提及,他一再向温迪保证,安娜和他之间没有什么,他们只是朋友,都喜欢数码体而已。
机器人的头盔亮了起来,显示出一只小豹子的脸。德雷克认出那是扎弗,他的主人是一个测试人员。“嗨,安娜,嗨,德雷克。”扎弗说,然后立刻向附近的一棵树跑去,德雷克和安娜跟在后面。
“这么说就算让她看到数码体在机器人的身体里,也改变不了她的看法吗?”安娜问道。
德雷克一边拦住扎弗,不让他去捡狗粪,一边对安娜说:“是的。她依然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找个机会把他们挂起来。”
“想找个理解你的人并不容易,”安娜说,“就跟我在动物园工作时一样。那时,每个跟我约会的人都觉得动物好像才是我心中的第一位,而他只能排第二。现在如果我告诉哪个人,我在付钱给我的数码体上阅读课,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我疯了一样。”
“花钱上课也是温迪不喜欢的事情之一。”
他们看着扎弗从一堆枯枝败叶中挑出一片朽烂到近乎透明的叶子,然后把它贴在脸上露出眼睛,就像是一副蔬菜面具。“不过我想这不能怪他们,”安娜说,“我自己也花了不少时间才明白数码体的可爱之处。”
“我可不是这样,”德雷克说,“我一开始就觉得这些数码体太神奇了。”
“是啊,”安娜表示赞同,“你这样的人难得一见。”
德雷克看着她陪扎弗玩,很钦佩她引导扎弗时表现出的耐心细致。上一次他如此深切地感到和一位女性产生共鸣还是在他遇到温迪的时候,他俩对于用动画赋予角色以生命都抱有极大的热情。要不是已经结婚,也许他会邀请安娜出去约会,但现在考虑这件事情已经没有意义了。他们只能止于朋友阶段,这样已经很好了。
又一年过去了,这天晚上安娜待在她的公寓里。电脑上一个窗口显示的是数据地球,贾克斯和另外几只数码体结成小组,约好在这个时间一起出来玩,而安娜的角色则站在一旁照看着他们。来玩的数码体越来越少,比方说提波就好几个月没出现了,不过贾克斯的小组最近和另一个小组合并了,所以他依然有机会结交新朋友。有几只数码体身穿装备正在攀岩,有的在游乐场上玩玩具,还有两三只在看虚拟电视。
在另一个窗口里,安娜浏览着数码体的用户组论坛。今日的热点是“信息自由阵线”的最新行动。这个组织致力于消灭私有数据,让一切信息都成为公有财产。前一周他们公布了破解数据地球访问控制机制的技术,最近几天里人们常常能看到自己游戏背包里稀有而昂贵的装备被人像发传单一样扔得遍地都是。自从这个问题出现以来,安娜就再没去过数据地球的游戏大陆。
游乐场上,贾克斯和马可决定玩一个新游戏。他俩趴下身去手脚着地,然后开始四处爬行。贾克斯向安娜招手,于是她走了过去。“安娜,”他说,“你知道蚂蚁能互相说话吗?”
贾克斯和马可看了一些自然生态的纪录片。“嗯,我听说过。”安娜答道。
“你知道吗,我们能听懂它们说的话。”
“你们懂?”
“我们说蚂蚁话。像这样:唧咕噼噗嘀哞哔卟。”
马可紧接着回答:“哔哒啼嗒噜噗唔啪。”
“这是什么意思啊?”
“不告诉你。只有我们知道。”
“我们和蚂蚁。”马可补充道。
接着贾克斯和马可都“哞哞哞”地大笑起来,安娜也笑了。他俩跑开去玩别的东西了,安娜则继续浏览论坛。
来自:海伦·柯斯塔丝
你觉得我们有必要担心我们的数码体被别人复制吗?
来自:斯图亚特·格思特
谁会费那个劲呢?要是数码体的需求还旺盛的话,蓝色伽马也不至于关门了。记得救助点的事吗?那些数码体白送都送不出去。从那以后,数码体就很少有人问津了。
游乐场上,贾克斯大喊:“我赢了!”他和马可在玩某种看不太明白的游戏。他高兴得摇来晃去。
“好了,”马可说,“该你啦。”他从旁边的玩具堆中翻出一支口笛,递给贾克斯。
贾克斯跪在地上,把笛子的一头衔在嘴里,然后用笛子很有节奏地一下下戳着马可的腰部,大概在他肚脐眼的部位——如果他有肚脐的话。
安娜问:“贾克斯,你在做什么?”
贾克斯把笛子从嘴里拿出来。“给马可口交。”
“什么?你在哪里看见口交了?”
“昨天电视上。”
她转身看了看电视,现在上面播的是儿童动画。电视的内容本来应该全部来自一个儿童节目数据库,很可能是有人利用了信息自由阵线的黑客技术,恶意插进了一段成人视频。当着数码体的面,她决定装成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知道了。”她说。贾克斯和马可又开始玩他们的哑剧。她在论坛上发了一个帖子,告诉大家有人窜改视频,然后继续浏览。
几分钟后,安娜听到一阵不寻常的嘁喳响声,她看到贾克斯已经跑去看电视了,所有的数码体都在看。她的角色也走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吸引了他们的兴趣。
虚拟电视上,一个穿着小丑虚拟角色的人正把一只小狗形状的数码体压在地上,用一把锤子不停地狠砸它的腿。数码体的腿不会被砸断,因为设计它的身躯时并没有考虑这样的重伤,同样道理,它也很可能没法叫喊呼救;可这只数码体一定很痛苦,而那嘁喳声是它表达痛苦的唯一方式。
安娜关了虚拟电视。
“怎么了?”贾克斯问。另外几只数码体也问了这个问题。她没有回答。她在现实里的屏幕上另外打开了一个窗口,观看这段视频的描述。这不是动画,而是某个恶意玩家使用信息自由阵线的技术黑掉了数码体身体里的痛感阻隔器。更糟的是,那只数码体并不是随便造出来的,而是借用了某人的宠物,用信息自由阵线的技术非法克隆的。原始的数码体名叫奈缇,安娜想起来他是贾克斯阅读课上的同学。
不管是谁克隆了奈缇,他很可能也拥有贾克斯的克隆体,或者他可能正在克隆贾克斯。考虑到数据地球的分布式架构,只要那个恶意玩家和游乐场同处一片大陆,贾克斯就有危险。
贾克斯还在问电视上是怎么回事。安娜打开一个新窗口,上面列出她账号下所有的数据地球进程。她找到代表贾克斯的那个进程,然后把它挂起了。游乐场上,贾克斯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接着就消失了。
“贾克斯怎么了?”马可问。
安娜打开了德雷克的进程管理器——他们两人都给了对方最高账户权限,然后关掉了马可和波罗。但她没有关掉其他数码体的权限,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看出了他们的不安和困惑。他们并没有动物那样的“战或逃”的应激反应机制,也不会因为闻到信息素或听到呼救信号而作出反应,但他们确实有类似于镜像神经元的结构。这种结构有助于他们学习和社交,但也意味着他们看到电视上的场景后会感到痛苦。
让安娜带数码体一起来玩的主人们都给了安娜一定的权限,允许数码体打个盹儿,但是哪怕他们睡觉时进程都仍然在运行,这意味着他们仍然有被克隆的危险。她决定把数码体们转移到一座远离主要大陆的小岛上,希望可以减小被恶意玩家扫描到的可能性。
“大家听好啦,”安娜宣布,“我们要去动物园了。”她打开一扇通往盘古群岛游客中心的传送门,领着数码体走了进去。游客中心看起来没人,但她不敢冒任何风险。她强行让数码体全部入睡,然后给他们的主人发去讯息,告诉他们在哪里接他们回去。她让虚拟角色看着他们,然后在论坛上发帖警告所有人。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主人们陆续赶到,接走了数码体,安娜则在论坛上目睹了狂风暴雨般的讨论。愤怒的呼喊和层出不穷的诉诸法律的威胁,指向不同的群体。有些玩家认为,数码体的主人们管好自己的宠物就是了,没必要多管别人的事情,反正数码体又不值什么钱,这种态度引发了一场大对喷。安娜忽略了大部分帖子,专心寻找瑞山数码对此次事件的回应——那是负责运营数据地球平台的公司。最后终于有了正式消息:
来自:恩里克·贝尔川
瑞山已经有了一个数据地球安全架构的升级包,他们声称这能够补上漏洞。这本来是作为明年更新的一部分的,但是由于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他们正在匆忙赶工。他们无法给出更新完成的时间表。在更新完毕之前,大家最好把自己的数码体全部挂起。
来自:玛丽亚·郑
还有一个选择。莉丝玛·吴在架设一个私人小岛,只有经她许可的代码才可以在上面运行。你新买的一切东西都用不成,但是神经源数码体在上面运行一切正常。如果你想进入访客名单的话,请联系她。
安娜给莉丝玛发去一个请求,收到一封自动回复说小岛架设完成时会通知大家的。安娜的电脑还没有设置好,没法在本地运行数据地球环境的程序;但她有一个备选方案。她花了一个小时设定系统,让它能够完全在本地运行神经源引擎的进程。没有了数据地球的传送门系统,她只能手动载入贾克斯的存储状态,最后她终于让贾克斯在机器人的身体里运行起来。
“关掉电视?”他停下了,意识到周围的环境全变了,“怎么回事?”
“没事的,贾克斯。”
他看到自己穿着的身体。“我在外面世界。”他向她望去。
“你把我挂起了?”
“是的,我很抱歉。我知道我说过不会,可我真的迫不得已。”
他哀伤地问:“为什么?”
安娜不知怎么就紧紧地抱住了机器人的身体。她的拥抱是那样紧,让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我只是想保护你而已。”
一个月之后,数据地球的安全系统完成了升级。信息自由阵线声称,他们不为恶意玩家利用他们公布的信息负责。他们的说法是:任何自由都有被滥用的潜在可能。好在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项目。数据地球上的公共大陆对于数码体来说,起码暂时是安全的了,但伤害业已造成,无法消弭。没有什么办法能追踪到那些私下运行的非法克隆体。尽管不再有人放出虐待数码体的视频,但很多神经源用户一想起这种事情可能还在进行就难过不已。他们选择了永久性挂起自己的数码体,然后离开用户组。
与此同时,另一些人则非常兴奋地看到了利用数码体副本的可能性,特别是那些学会识字的数码体。有一家人工智能机构的研究人员想研究温室里的数码体能否在没有外界干预的情况下形成自己的文化,但他们找不到能识字的数码体,也没兴趣自己养。现在,这些研究者正在努力收集尽可能多的识字数码体,其中大多是千纸的数码体(因为它们的阅读能力最强),也混有少数的神经源。他们把这些数码体安置在私人小岛上,岛上备有文字和软件图书馆,然后将小岛加速运行,以促进进化。论坛上全是对结局的各种猜测:瓶中之城,或者桌面的微宇宙。
德雷克认为这个想法荒谬至极,一群被抛弃的孩子不可能主动去学习,不管留给他们多少书也没用。因此他对结果毫不惊讶:每一个测试种群最后都完全变野了。数码体天生没有多少侵略性,还不至于沦落到《蝇王》那种野蛮程度,它们只是分化成了散乱的、没有等级区分的小圈子。一开始,每个小圈子还能靠习惯的力量维持每天的日常行为——到了上课时间它们就读书和使用教育软件,下课了就去游乐场一起玩耍。可是,没了强化过程,这些仪式很快就分崩离析了。每一个物件都成了玩具,每一处空地都成了游乐场,渐渐地,它们连原有的技能都丢掉了。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倒是发展出了一套自己的文化,可如果把野生数码体放进生物圈里让它们自由演化,得到的结果无非也就如此。
尽管这也很有趣,但和研究人员所期待的新生文明还是相距甚远,于是,他们尝试对岛屿进行重新设计。首先是增加测试种群的多样性,他们请求那些识字数码体的主人捐赠一些副本。出乎德雷克预料的是,有几个主人真的向他们寄来了副本。这些人已经厌倦了花钱给数码体上阅读课,只要这些未经养育的数码体不会遭受什么痛苦,他们就满足了。研究者还设计了各式各样的奖惩措施——都是全自动化的,不需要和外界实时交互——以此激励数码体,让懒惰者付出相应的代价。虽然改进后的测试里的确有几个种群没有野化,但也没有一个种群开始攀登技术的高峰。
研究者的结论是千纸基因组中缺少了一些东西,但在德雷克看来,错在研究者自己。他们忽略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复杂心智不可能自动产生,不然也不会有狼孩了。而且心智也不像野草,无人照看也能茂盛生长,不然孤儿院里的每一个儿童都应该能茁壮成长。只有接受了其他心智的栽培,一个心智的潜力才可能被完全开发出来。而这种栽培正是他一直努力带给马可和波罗的东西。
马可和波罗偶尔也会吵架,但每次很快就和好了。可前几天他俩争论马可比波罗早出生是否公平,不知怎么就越吵越凶。自那天起,两只数码体之间就没怎么说过话。因此,现在看到他俩一起走过来,德雷克不禁松了一口气。
“你俩又在一起了,真好。和解了吗?”
“没!”波罗说,“还气着。”“那真遗憾。”
“我们都要你帮忙。”马可说。
“好啊,我能帮什么忙?”
“想要你把我们调回到上周,大吵之前。”
“什么?”这是他头一回听到数码体主动要求把自己恢复到标记点。“你们为什么想要这样做呢?”
“我不想记得大吵架。”马可说。
“我想高兴,不想生气。”波罗说,“你希望我们高兴,对吧?”
德雷克决定不要和他们讨论恢复前后他们将有何不同。“当然希望,但总不能每次你们一吵架,我就把你们恢复到上一个点吧。静下心来等一阵子,你们就不会这么生气了。”
“等过了,还是生气。”波罗说,“吵得凶凶。想让这事从没发生过。”
德雷克尽可能用安抚的语调说:“可它已经发生了,你们应该学会如何处理它。”
“不!”波罗喊道,“我生气生气!要你修好!”
“为什么你想我们永远生气呢?”马可问。
“我不是想让你们一直生气,我想让你们互相宽恕。但如果你们做不到的话,我们大家就必须面对这个事实,这也包括我。”
“现在对你也生气!”马可说。
两只数码体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开,都气鼓鼓的。德雷克不知道自己是否作出了正确的决定。抚养马可和波罗并不轻松,但他从来没有做过标记点回调。这个策略迄今为止很好用,但他不确定将来是否依然有效。
抚养数码体并没有现成的指南。把养宠物或养孩子的技巧用在他们身上有时能成功,有时会失败。数码体的身体很简单,他们走向成熟的旅程中,不会像有机躯体那样因为激素而遭遇青春的心情风雨,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有心境起伏,也不代表说他们的性格永不改变。在神经源基因组所能提供的相空间内,他们的心智在不断探索新的领域。其实,数码体甚至有可能永远也达不到所谓的“成熟”;所谓“发育平台期”的概念是基于生物模型建立的,对于数码体未必适用。他们的性格可能会一直以同样的速度演化下去,直到他们被挂起为止。只有时间能回答一切。
德雷克想找个人聊聊刚刚在马可和波罗身上发生的事,不幸的是,他想找的那个人不是他的妻子。温迪能理解数码体具有不断成长的可能性,也懂得马可和波罗得到的关爱越多,他们就会越懂事,但她就是无法对这种前景产生半点热情。她一直对德雷克为数码体付出的时间和关注耿耿于怀,要是她知道他们主动请求回调,一定会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时机永远停用他们。
他想要倾谈的人,毫无疑问,是安娜。温迪的担忧从前看似毫无依据,现在却已成真;他已经对安娜产生了一种超越友谊的情感,这是确凿无疑的。其实这并不是他与温迪之间不和的原因,如果非要定义的话,这是结果。他和安娜一起度过的时光对他而言是种慰藉,在安娜这里,他可以毫无愧疚地享受数码体的陪伴。生气的时候,他觉得完全是因为温迪的态度才导致了两人的疏远,可冷静下来后,他又觉得这样想是不公平的。
重要的是,他并没有因为这份情感而做出任何实际行动,他也不准备这么做。他应该关心的是怎样和温迪在对待数码体这件事上达成一致,如果他能做到这一点,安娜的吸引力应该就会逐渐消散。在此之前,他应该减少和安娜共处的时间。这并非易事,数码体主人的社群本来就非常小,和安娜的交往是不可避免的,他也不想让马可和波罗一直难过下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但现在,他抑制住给安娜打电话咨询建议的想法,在论坛上发了一个求助帖。
又一年过去了。市场地幔之下的岩浆流已经转向,虚拟世界也随之经历了板块变迁:一个叫作“真实空间”的新平台因为运用了最新的分布式处理架构技术,成了数字地貌架设的热点。与此同时,任意之所和下一维度停止了扩张的步伐,地形逐渐稳定下来。数据地球向来是虚拟宇宙中的一个不动点,不见大起大落,可是现在,它的版图开始被侵蚀了。它的虚拟陆块像真实的岛屿一样,一个又一个地淹没在消费者的冷漠之中,消失在上涨的潮水里。
与此同时,随着用温室实验产生微型文明的尝试失败,人们对数码生命体的总体兴趣也减退了。偶尔能在虚拟生物圈里发现有趣的新动物群,也许是某个物种发展出了奇特的躯体模式或者全新的生殖策略;但是人们普遍认为,虚拟生物圈还不足以演化出真正的智能。生产千纸和花百姿引擎的公司也陷入了衰退。许多技术评论员声称数码体技术已经式微,并据此认为实体化人工智能除了娱乐之外,别无用途;但一种新的基因组引擎——名为“玄思”——的出现却使局势有所改观。
玄思的设计者希望开发能用软件进行教育的数码体,从而免去和人交流的需要。为此,他们制造出了一个能够生成孤僻和痴迷性格的基因组引擎。由这个引擎生成的绝大多数数码体都因为心理畸形而被抛弃了,但是也有少数几只获得了学习自觉性:只要有合适的教学软件,它们就能开开心心地连续学上几个星期,这样就算是以温室速度运行也不会野化。有些热心者已经向人们展示了几只玄思数码体样本,它们在数学测试中足以胜过神经源、千纸和花百姿的数码体,所需的实时互动训练却远远少于这三者。有人设想,如果能把玄思数码体的能量导向某些实际用途,它们几个月之内就能被训练成有用的工人;问题是和它们打交道是如此无聊,就算它们需要的人类互动是如此之少,也没几个人愿意去做。
安娜带着贾克斯来到了“天国围攻”,这是数据地球一年来出现的第一个新的游戏大陆。她带着他在银色广场上参观,玩家在任务间隙大都聚在这里聊天。这片宽广的庭院位于一朵积雨云的顶端,放眼望去,皆是汉白玉、天青石和金丝镶花。在这里,安娜必须穿着她的游戏角色,智天使隼,而贾克斯则保留着他一直以来的紫铜机器人形象。
在其他玩家之间闲逛时,安娜看到了一只数码体的在屏标志。他的形象是一个头大得不成比例的矮人,这是德雷塔的标准形象。所谓德雷塔,就是一类玄思数码体,专长在于解决游戏大陆上的各种逻辑谜题。德雷塔起初的主人从真实空间平台上的“五大王朝”大陆偷了一个谜题生成器,训练了德雷塔,然后把他的副本发布到了公共领域。现在已经有相当多的玩家在执行游戏任务时带上一只德雷塔,导致各大游戏公司都在考虑对谜题设计作出重大调整。
安娜把那只数码体指给贾克斯看,“看到那边那家伙没?他是只德雷塔。”
“真的?”贾克斯听说过德雷塔,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他走向那个矮人,“嗨,”他说,“我是贾克斯。”
“想解谜。”德雷塔说。
“你喜欢什么样的谜题呢?”
“想解谜。”德雷塔有点焦虑了,在等待区里绕着圈子跑。“想解谜。”
旁边一个身穿炽天使鹗角色的玩家停下了谈话,向德雷塔伸出一根手指;德雷塔脚还没落地就停住了,然后缩成一个图标,跳进了一个玩家的物品栏里,就像是被一根皮筋牵进去了一样。
“德雷塔好奇怪。”贾克斯说。
“是挺奇怪的。”
“所有的德雷塔都这样?”
“我想是的。”
炽天使走向安娜,“你这是什么数码体?没见过这样的。”
“他叫贾克斯。他是基于神经源基因组的。”
“没听说过这基因组。是新出的吗?”
炽天使的一位队友走了过来,他身穿尼弗巨人的角色。“不是,老玩意儿了。上一代的。”
炽天使点点头,“他擅长解谜不?”
“不太擅长。”安娜说。
“那他能干些啥?”
“我喜欢唱歌。”贾克斯抢先答道。
“真的?那给咱唱支歌听听。”
这些鼓励对贾克斯而言已经足够了,他立马唱起了他喜欢的一首歌:《三分钱歌剧》选段,“快刀麦克”。他词都记得,但唱出来的调子顶多只能说和原曲差得不太多。唱的时候他还来了段自编自排的伴舞,基本上就是一连串的摆姿态和打手势;这是他从一段喜欢的印尼嘻哈音乐视频里看来的。
其他玩家看着他的表演从头笑到尾。贾克斯的表演以一个屈膝礼结束,大家都鼓起掌来。“这太赞了。”炽天使说。
安娜告诉贾克斯:“他的意思是他很喜欢。快说谢谢。”
“谢谢。”
炽天使转向安娜,“但是在迷宫里派不上啥用场,是吧?”
“他能给我们带来乐趣。”她回答。
“那肯定的。啥时候他学会解谜了给我发个消息,我也买一只。”他看到他的小队已经全部集合完毕。“好了,向下一个任务进发。祝你好运。”
“好运。”贾克斯回答。炽天使和他的队友们展翅起飞,排成阵形俯冲向一座遥远的山谷,贾克斯在后面挥手告别。
几天后,安娜看到用户组里的一个帖子,又想起了这件事。
来自:斯图亚特·格思特
昨天晚上我玩天国围攻的时候有队友带了一只德雷塔去执行任务,虽然这家伙一点都不好玩,但他确实很管用。我由此想到,好玩和管用是不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那些玄思数码体其实没比咱们的好到哪儿去。咱们的数码体难道就不能既好玩又管用吗?
来自:玛丽亚·郑
你是想出售你数码体的副本吗?你觉得你能培养得比安绰更好?
玛丽亚指的是一只名叫安绰的玄思数码体,他的主人布莱斯·塔博特把他训练成了个人助理。塔博特曾把安绰展示给“虚拟星期五”看——这是一家专门设计行程安排软件的公司——并成功引起了公司决策层的兴趣。可是决策层收到样品副本后不久,合作就夭折了;塔博特没有意识到,安绰其实和德雷塔一样有强迫症,只是表现形式不同罢了。就像一条狗会永远忠于它的主人一样,安绰根本不肯为别人工作,除非塔博特在现场对他发出指令。
虚拟星期五试过安装感觉输入过滤器,让每个新安绰出生后都把他主人的角色和声音当成是塔博特的,可这种伪装最多只能维持几个小时。没过多久,所有决策层理事都不得不关掉他们那个一直在找寻主人塔博特的绝望的安绰。
结果,安绰的版权卖得的价钱远远没有达到塔博特所希望的数目。不过,虚拟星期五确实买下了安绰的基因组,还有他所有记录点的完整档案,而且把塔博特也雇来干活了。现在塔博特是一个训练小组的成员,负责提取安绰早先时候的标记点然后重新训练,希望最终能创造出一个版本,拥有同样的个人助理技能,同时又愿意接受新主人。
来自:斯图亚特·格思特
不,我的意思不是卖副本赚钱。我只是在想,扎弗可以做些类似于导盲犬或者缉毒犬之类的工作。我的目标不是赚钱,但是如果数码体可以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让人愿意掏腰包,那就足以向所有怀疑论者表明,数码体不仅仅是用来娱乐的。
安娜回了一帖:
来自:安娜·奥瓦拉多
我想确认一下我们都明白自己抚养数码体的动机。要是我们的数码体能学会实用的技巧,那当然好极了;但假如他们学不会,我们也不应该觉得这是失败。也许贾克斯确实能挣钱,可他并非为挣钱而生的。他和那些德雷塔、那些除草机器人都不一样。不管他能解决多少谜题,能做多少工作,这都不是我把他养大的原因。
来自:斯图亚特·格思特
是的,我完全同意这一点。我只是想说,我们的数码体也许还有尚未开发的潜能。如果有些工作他们做起来得心应手,那试着让他们去做一下不是很好吗?
来自:玛丽亚·郑
但他们能做什么呢?狗擅长做某些事情是因为经过了特别的训练,玄思数码体是死心眼只想做一件事情,不管它们擅不擅长。而这两点神经源数码体都不具备。
来自:斯图亚特·格思特
我们可以让他们接触各种各样的事物,看他们对哪一样感兴趣。我们可以给他们人文教育,而不是职业培训。(我不完全是在开玩笑。)
来自:安娜·奥瓦拉多
这听起来很可笑,但其实不然。只要有机会,倭黑猩猩能学会几乎任何技能,不管是制作切石器还是玩电子游戏。我们的数码体可能擅长某些事情,而我们对那种事情想都没想过,更谈不上训练他们了。
来自:玛丽亚·郑
我们到底在讨论什么啊?我们已经教他们识字了。难道还要给他们上物理课上历史课吗?还要教他们批判性思维技巧吗?
来自:安娜·奥瓦拉多
我真的不知道。但我想,如果我们要这么做的话,一定要视野开阔,不能抱着怀疑论。取法其中,得乎其下。如果一开始就定下远大目标,结果就会好得多。
大多数用户组成员都对他们的数码体目前接受的教育表示满意,即一个由家庭教育、集体辅导和教育软件临时拼凑而成的大杂烩式教育。但还是有些人兴致勃勃地希望走得更远。这些人和数码体的辅导员们展开了关于新课程的讨论。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许多主人都在阅读教育理论,并尝试判断数码体的学习模式与黑猩猩和人类婴儿有何不同,又怎样据此设计课程。大多数时候这些人都很愿意接纳别人的建议,直到有人问起如果辅导员布置家庭作业的话,数码体会不会进步得更快。
安娜希望他们能找到一项既可以发展技能,又让数码体喜欢的活动,从而驱使他们自觉地去完成。但其他人说辅导员应该给他们规定具体的任务。她很惊讶地在论坛上看到德雷克发帖支持这些人的想法。下次两人见面时她问起了此事。
“为什么你想让他们做作业呢?”
“这有什么问题吗?”德雷克说,“莫非你小时候有个凶神恶煞的老师?”
“这不好笑。严肃些。我是认真的。”
“好吧,严肃些。作业有什么不好的?”
她一下子不知道从何说起。“让贾克斯增加课外的乐趣,这很好。可是给他布置作业限时完成,如果他不喜欢做呢?他没做的话就让他难堪?这违反了动物训练的每一条原则。”
“很久以前,是你告诉我数码体和动物是不一样的。”
“没错,我是说过,”她承认,“但他们也不是工具。我知道你很清楚这一点,可照你现在的观点,听起来你已经打算让他们去做他们不喜欢的工作了。”
他摇摇头,“重点不是迫使他们去工作,而是让他们学会一些责任感。他们或许已经很坚强,能够承受偶尔的心情低落。要想知道结果,唯一的办法是试试看。”
“为什么一定要冒险让他们难过呢?”
“我是和我姐姐谈话时想到这些的。”他说。德雷克的姐姐是老师,专门教那些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孩子。“她提到,有些家长不愿给孩子太大压力,因为他们害怕孩子遭遇失败而丧失信心。家长的本意是好的,可这样娇惯却阻挠了他们发挥全部的潜能。”
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这个观点。安娜已经习惯于把数码体当成是天赋异禀的类人猿了;虽然过去人们也曾把类人猿比作智力有缺陷的幼儿,但这只是个粗略的比喻而已。要把数码体真正地看作有特殊需求的儿童,确实需要换一个视角。“你觉得数码体能担当多大的责任?”
德雷克一摊手,“我不知道。其实这和唐氏综合征有一点很像——它的影响是因人而异的。每当我姐姐和一个新孩子接触时,她都得依具体情况来作出决定。我们所能依赖的信息比她还少,因为从没有人把数码体养到这么大。假如最后我们发现,布置作业的唯一结果是让他们难受,那我们当然应该停止。可就因为不敢给马可和波罗一点压力,任凭他们的潜能荒废?这种事我可不愿做。”
她意识到,德雷克心中的“远大目标”和她所想象的完全不同。不仅如此,她还意识到德雷克的目标其实更好。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对的。我们应该试试看能不能让他们做点作业。”
一年过去了。这是一个周六,德雷克赶在和安娜见面吃午饭前忙完了一些活儿。刚才的几个小时里,他一直在测试一个角色相貌修正程序,这个程序能够改变数码体躯体和面部的比例,让他们看起来更成熟。有些主人选择了给他们的数码体提供更深层次的教育,而他们中越来越多人觉得,数码体永远可爱的外表和他们愈发成熟的心智之间有点不协调。这个插件就是打算修正这一点,让主人们更清晰地知道他们的数码体已经长大了。
离开之前,他查收了一下邮件。让他困惑的是,有两封来自陌生人的邮件,指责他在从事某种诈骗活动。这看起来不像是垃圾邮件,于是他仔细看了一下。发信者抱怨说,在数据地球时,有一只数码体走近他们,问他们要钱。
德雷克马上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他最近开始给马可和波罗一些零花钱,他们一般都用来订阅游戏和购买虚拟玩具;他们也曾提出要更多的钱,但他没有同意。他们肯定是在数据地球随便找人要钱,却被拒绝了;因为这些数码体都运行在德雷克的数据地球账户之下,所以人们以为是他训练数码体去讨钱的。
以后他会给这些人发一封完整的道歉信,但现在他命令马可和波罗马上进入他们的机器人身体。纤维制造技术的发展已经让他负担得起两具机器人躯体,并且可以按照马可和波罗的角色体型加以定制。一分钟后,他们的熊猫脸就出现在了机器人的头盔上面。德雷克狠狠斥责了他们一顿。“我还以为你们比以前懂事了呢。”他说。
波罗显得很愧疚。“是,懂事了。”他说。
“那你们为什么还这么做?”
“我的主意,不是波罗的,”马可说,“早知道他们不会给钱。早知道他们会给你发邮件。”
德雷克大吃一惊,“你们想让别人对我发火?”
“这事发生是因为我们在你的账号上,”马可说,“要是我们像沃尔那样有自己的账号就不会了。”
现在他明白了。他们肯定是听说了那个叫沃尔的玄思数码体。沃尔的主人是一名律师,名叫杰拉德·海克特。他办了相关手续,注册了沃尔公司,并以这个公司的身份注册了另一个数据地球账户,而沃尔现在就运行在这个账户之下。现在沃尔缴税,能够拥有私有财产,可以签署合同、提起诉讼或被人起诉。在许多方面他已经算得上是一个法人了,虽然严格说来海克特仍然是他的经理。
这个想法已经流传了一些时间。人工生命爱好者一致认为,数码体永远不可能作为一个阶层得到法律的保护。就拿狗来说吧,不管人类对狗的感情有多么深厚,宠物收养所里对狗施行安乐死的数目依然不断攀升,甚至称之为大屠杀也不为过。如果法庭对这种行为都不加以制止,显然更不可能去保护那些连心跳都没有的生命。有鉴于此,一些用户认为,最可行的办法是对每一个个体进行单独的法律保护:已经有堆积如山的判例法为非人类实体确立了权利,因此只要申请让某个数码体成为法人,主人就可以援引这些法律保护他。而海克特是第一个将此想法付诸实践的人。
“这么说,你其实并不是想要钱。”德雷克说。
“人们说当法人好,”马可说,“想做什么都能。”
好些青少年抱怨说,沃尔拥有的权利比他们还多,这些数码体显然是看到了这些评论。“可你们还不是法人,而且你们肯定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们抱歉,”马可说,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多大的麻烦,“只想当法人。”
“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了,你们年龄还不够大。”
“我们比沃尔大啊。”波罗说。
“特别我。”马可说。
“沃尔年纪也不够。他的主人犯了个错误。”
“那么你永远不让我们当法人?”
德雷克严厉地瞪了他们一眼,“也许等你们再大一些的时候,咱们可以考虑一下。但如果你俩再敢玩这种花招,后果可是很严重的。你们明白?”
他们显得闷闷不乐。“明白。”马可说。
“明白。”波罗接着说。
“很好。我得走了,晚些时候我们再谈。”德雷克紧绷着脸,“你俩回数据地球去,现在。”
开车前往餐厅的路上,德雷克又想起了马可的要求。很多人都对数码体成为法人这件事持怀疑态度,他们觉得海克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个噱头而已;而海克特不停地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他对沃尔将来的打算,这又进一步加深了人们的怀疑。现在沃尔公司实际上还是完全由海克特掌管的,但他在训练沃尔学习《商业法》,且坚持认为总有一天沃尔可以全权做主;到那时,公司经理这个职位不管是由海克特还是别人来担任,都仅仅是走形式而已。与此同时,海克特还邀请大家对沃尔的法人身份提出挑战。他有足够的资源来应对一场官司,实际上他都有点等不及了。虽然迄今为止无人应战,但德雷克一直盼望着有人站出来,只有这样,在马可和波罗成为法人的时候才有先例可循。
至于马可和波罗的心智是否成熟到可以当法人,则是另一个问题。对德雷克来说,这个问题更难回答。神经源数码体已经证明,他们可以自己做作业;德雷克相信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独立完成任务时的注意周期也会不断增加。但就算他们可以不需督促地完成规模可观的任务,这和对自己的将来作出决定并负责的能力依然有很大差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鼓励马可和波罗去追求那种程度的独立自主。把马可和波罗变成法人,就可以让他们在德雷克去世之后继续运行,而这个前景让人担忧。有些组织可以帮助那些唐氏综合征患者独自生活,可还没有组织来帮助那些成为法人的数码体。也许等到德雷克没法照料他们的时候,挂起他们是更好的办法。
不管他最后决定怎么办,都得一个人担当。他和温迪已经决意离婚,原因当然很复杂,但有一点毫无疑问:温迪想要的不是抚养一对数码体的生活。如果德雷克想有人陪他一起努力,那他只能去找别人。他们的婚姻顾问解释说,问题不在于数码体本身,而是德雷克和温迪找不到办法来协调双方的兴趣分歧。德雷克明白,顾问说得没错;但是如果两人都对数码体感兴趣的话,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他总是忍不住去想,离婚或许给了他一个机会,能和安娜超越朋友关系,哪怕他明白现在这么想有些不合时宜。她肯定也有过类似的想法,毕竟都认识这么久了,她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感觉呢?他们俩将成为绝佳的队友,为数码体的福祉一起奋斗。
他当然不准备在午餐时就把这个想法和盘托出;现在还为时过早,而且他知道安娜正在和一个叫凯尔的人交往。但他们的关系很快就要抵达六个月的门槛了,通常男方到这个时候就会意识到,贾克斯对于安娜而言并不是业余爱好,而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大概过不了多久,分手就会到来。德雷克想,如果把离婚的消息告诉安娜,也许能让她意识到还有其他的可能——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觉得,她关注数码体的时候忽视了他的存在。
他走进餐馆四处张望,看到了安娜,便向她挥挥手,她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他在桌边坐下之后说:“你绝不会相信马可和波罗刚刚做了什么。”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安娜,她惊讶得合不拢嘴。
“真让我吃惊,”她说道,“天哪,我想贾克斯肯定也听到了同样的消息。”
“没错,回家的时候你最好跟他谈谈。”顺着话题他们又讨论了让数码体接触社会上的论坛都有哪些好处和坏处。比起主人自己,论坛能提供更加丰富的社会交际,可是它所带来的影响并不都是正面的。
两人谈了一会儿数码体,接着安娜问道:“说点别的吧,有什么新情况?”
德雷克叹了口气,“还是告诉你吧,我和温迪要离婚了。”
“不会吧,德雷克。我很抱歉。”她的同情是真诚而温暖的。
“我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的。”他说。
她点点头,“但我还是很抱歉。”
“谢谢。”他说了说他和温迪目前所达成的协议,怎样卖掉公寓房,怎样分财产,还好双方都比较心平气和。
“至少她没想要马可和波罗的副本。”安娜说。
“是啊,谢天谢地。”德雷克表示同意。配偶通常能得到数码体的一份副本,如果离婚的时候闹翻了,很容易把副本当作撒气的对象。他们在论坛上见过很多次这种事情了。
“不说这个了,”德雷克说,“谈点别的吧。你最近怎么样?”
“没什么,真的。”
“在我提到温迪之前,你看上去心情很好。”
“呃,啊,是的。”她承认。
“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高兴啊?”
“没什么。”
“就是没来由的好心情?”
“呃,是有些新消息,但我们不用现在就说吧。”
“别傻了,没关系的。有什么好消息,说给我听听。”
安娜顿了顿,几乎是带着歉意地说:“凯尔和我决定要住在一起了。”
德雷克愣住了。“恭喜啊。”他说。
又过了两年。生活依旧继续。
安娜、德雷克还有其他一些愿意教育数码体的人们偶尔会让数码体去参加一些标准化测试,看看他们和人类儿童相比达到了怎样的阶段。结果不尽相同。花百姿数码体因为不识字,做不了书面测试,但是他们的其他指标发育得都很好。千纸数码体的测试结果出现了奇怪的两极分化,其中一半随着时间推移继续进步,另一半却抵达了瓶颈期,停滞不前。这可能是由于基因组内部的某个隐蔽缺陷所致。至于神经源数码体,如果在测试中像对待人类失读症患者那样给他们一些特殊照顾,那他们的表现可谓相当不错。虽然个体间仍然存在差异,但整体而言他们的智力水平发展飞速。
更难衡量的是他们的人际交往能力。一个好的迹象是:数码体们现在正通过许多在线社区和人类的青少年交流。贾克斯喜欢上了“四元霹雳”,这个亚文化圈子热衷于为四只手臂的虚拟角色编排舞蹈;马可和波罗则各自加入了一部游戏系列剧的粉丝俱乐部,而且整天都在努力说服对方自己的俱乐部更好。虽然安娜和德雷克都不怎么明白这些社群究竟哪里吸引人,但他们还是很高兴看到自己的数码体能成为其中一员。社群成员大部分都是青少年,他们似乎并不在乎数码体并非真人的问题,只是把他们当成又一种不太可能线下碰面的网友。
安娜和凯尔的关系起起伏伏,但总体而言还算不错。他们有时也会和德雷克及其女友一起出去吃个饭什么的。德雷克谈过很多女朋友,但没一个真正有进展。他告诉安娜说,那是因为他的女朋友都不明白他对数码体的热情;但真正的原因是,他一直对安娜无法忘怀。
最近一次流感疫情过后,经济陷入了衰退,虚拟世界也随之发生变迁。数据地球平台的创建公司瑞山数码和真实空间的母公司维萨传媒发表了一份联合声明:数据地球即将并入真实空间。原先属于数据地球的各大陆将被完全相同的真实空间版本取代,并添加入后者的宇宙之中。他们管这叫两个世界的合并,但这只是婉辞而已,实际上是说:在年复一年的升级和改版之后,瑞山已经无力把虚拟平台战争继续下去了。
对大多数用户来说,这不过意味着他们可以不用登入登出就能往返于更多的虚拟地点之间了。在过去的几年里,几乎所有在数据地球平台上发行过软件的公司都发布了真实空间的对应版本。玩天国围攻和上古王座的人只需要运行一个转换包,他们的物品和装备就会出现在真实空间的游戏大陆。
然而神经源引擎却是个例外,它没有对应的真实空间版本,因为蓝色伽马在真实空间平台出现以前就倒闭了。换言之,神经源基因组下的数码体是没有办法进入真实空间的环境中的。对千纸和花百姿数码体而言,迁往真实空间意味着全新的开始;可是对贾克斯和其他神经源数码体来说,瑞山的声明却等于是宣告了世界末日。
安娜正准备睡觉时,忽然听到什么东西“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她赶忙来到客厅看看是怎么回事。
贾克斯穿着机器人的躯体,正在检查他的手腕。他身旁屏幕墙上的一块显示屏裂开了一道缝。看到安娜进来,他说:“我对不起。”
“你刚才在干什么?”她问。
“很抱歉。”
“告诉我你刚才在干什么。”
贾克斯很不情愿地答道:“侧空翻。”
“然后你的手腕支撑不住了,你撞到了墙。”安娜看了看机器人的手腕。跟她担心的一样,得换零件了。“我给你定规矩不是故意让你不开心,而是你在机器人身子里跳舞就是这个下场。”
“我知道你说过。但我小跳了一下,身体很好。我又多试了一点,身体还很好。”
“然后你又多试了一点,现在我们不得不买一副新手腕加一块新显示屏了。”她想了一下,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装好一块新显示屏,能不能瞒住出差在外的凯尔。几个月前贾克斯才弄坏了凯尔喜欢的一座雕像,最好是别让他想起那次事故。
“我非常非常对不起。”贾克斯说。
“好吧,回数据地球去。”安娜指向充电板。
“我认错了……”
“给我走。”
贾克斯乖乖地走了过去。就在踏上平台之前,他轻轻说了一句:“那不是数据地球。”机器人的头盔暗了下去。
贾克斯抱怨的是神经源用户组建立的数据地球私服,它从原版复制了很多大陆。一方面来讲,这比他们当初用来躲避信息自由阵线黑客的私人避难小岛要好很多,因为现在处理器很便宜,他们可以运行很多大陆;但另一方面又糟糕得多,因为那些大陆几乎完全无人居住。
问题在于不仅所有的人都搬到了真实空间,而且千纸和花百姿的数码体也搬走了。安娜没法怪罪他们的主人;换成她,她也会这么做的。更让人伤心的是,大部分神经源数码体也不见了,其中有很多是贾克斯的朋友。数据地球倒闭的时候一些人就退出了,另一些人则持观望态度,但是看到这个私人的数据地球是何等空旷之后,他们也逐渐失去了信心,选择停用数码体,而不是让他们在一座“鬼城”中长大。用“鬼城”这个词来形容现在的数据地球是再合适不过了,一座行星大小的鬼城。广阔的大地任人游荡,虽然地形地貌极其精细,可除了来上课的老师之外,就再也找不到人可以说话。没有任务的地牢,没有店家的商铺,没有赛事的球场。这就是数字世界里末世之后的景象。
贾克斯在四元霹雳认识的朋友们以前也常登录到数据地球的私服来看望他,但这种探访已经变得越来越少;现在四元霹雳的活动都在真实空间里进行了。虽然贾克斯可以发送和接收编舞的录像,但是主要活动就是大家相约碰面然后现场即兴演出,而他现在已经没法参与这一块了。贾克斯失去了虚拟世界中大部分的社交生活,而他在现实世界中也找不到补偿——他的机器人身体被归类为无人驾驶的可自由移动机器,如果没有安娜或者凯尔陪同,他没法进入公共场所。整天关在公寓里,他渐渐烦躁不安起来。
几个星期以来,安娜一直试图让贾克斯穿着机器人的身体,用她的电脑登入真实空间,但他现在已经不愿这么做了。用户界面确实带来了一定的困难——他对使用真正的电脑还缺乏经验,而且摄像头捕捉机器人身体姿态的能力也不是很理想。她觉得这些问题都还是可以克服的,更大的问题在于,贾克斯不愿意远程控制虚拟角色,他想让自己成为那个角色。对他而言,键盘和屏幕只不过是不能身临其境,因此退而求其次的可悲替代品,这就像是让一只刚果黑猩猩去玩丛林探险游戏一样不过瘾。
所有剩下的神经源数码体都一样沮丧,很明显,给数据地球建私服只是权宜之计。大家真正需要的是一种能让数码体在真实空间中运行的方法,能让他们自由往来,和其中的物体及居民打交道。换言之,唯一的解决方案是重写神经源引擎,把它移植到真实空间的平台上。安娜已经说服蓝色伽马之前的拥有者放出了神经源引擎的源代码,但是,重写移植只有经验丰富的研发人员才能完成。用户组已经在开源论坛上贴出了公告,以吸引志愿者加入。
数据地球的过时作废只带来了一个好处:其上的数码体可以避免接触社会的阴暗面。一个名为“边缘玩家”的公司正在真实空间平台上推销一款数码体刑讯室,为避免涉及盗版拷贝的指控,他们只把进入公共领域的数码体作为受害者。用户组已经达成一致,一旦他们成功移植了神经源引擎,转换程序里一定要包括完整的所有权认证。如果没有人承诺照管,任何一只神经源数码体都不能独自进入真实空间。
两个月过去了。这天,德雷克正在浏览用户组论坛,看看他先前发的关于神经源引擎移植进展的帖子有了哪些回复。可惜,进展没有多少——招募程序员的计划进行得很不顺利。用户组在他们的数据地球私服举办了好几次开放日活动,让人们来参观数码体,但真正对此感兴趣的没有几个。
问题在于,基因组引擎早就不是什么新玩意儿了。只有那些全新的、激动人心的项目才会吸引软件开发者,眼下时兴的是脑机接口和纳米医学软件。开源代码库里半死不活地挂着几十个进度不一的基因组引擎,全都没有完工,全都在等待志愿者;而把十几年前的老引擎移植到新平台上面,这大概是其中最没意思的一项了。现在只有几个学生在做神经源引擎的移植,而考虑到他们实在没有多少时间,等到移植完成的时候,估计真实空间平台自己都得过时。
另一个办法是去雇用专业的程序员。德雷克已经和一些有过基因组引擎开发经验的人谈过,请他们估算移植神经源引擎所需的花费。考虑到整个项目的复杂程度,对方的估价其实还算合理。要是一家拥有几十万顾客的公司的话,毫无疑问会立刻开展工作;可是对于一个不断缩减,现在只剩下大概二十人的小小用户组来说,这个开价足以让人望而却步。德雷克读完了最近的评论,然后给安娜打了个电话。他的数码体被困在了数据地球的私服里,这确实很让人难受;但是往好处看的话,起码他现在可以每天和安娜说话,讨论引擎移植的进度,或者为数码体组织活动。过去几年里,大家逐渐养成了各自的兴趣,马可、波罗两兄弟和贾克斯的往来也渐渐减少。可现在神经源数码体已经没了其他伙伴,因此,他和安娜正设法寻找一些能让大家都感兴趣的活动。他已经没有对此抱怨连连的老婆,而安娜的男友凯尔好像也不介意,因此他给安娜打电话时不会感到自责。花这么多时间和她在一起,对德雷克而言一半是欢乐,一半是痛苦;也许少来往一些对他更好,可他不愿这样做。
安娜的脸孔出现在电话窗口。“你看了斯图亚特的帖子没?”德雷克问。斯图亚特算了一下,如果大家平摊费用的话每个人要出多少,然后问有多少人能承担得起这笔费用。
“刚看到,”安娜说,“也许他自己觉得是在帮忙解决问题,可实际上他只是让大家更焦虑而已。”
“我同意,”他说,“但在我们想到更好的办法之前,反正都会去盘算要花多少钱的。你和那个募捐人谈过没?”安娜之前说她要和一个朋友的朋友见一面,那个人一直在为自然保护区做募捐宣传。
“说实话,我刚刚和她吃完午饭。”
“太好了!她怎么说的?”
“坏消息是,她不认为我们的情况满足非营利的标准,因为我们只想为一小群特定的个体筹钱。”
“但任何人都可以使用这个新引擎……”他停住了。诚然,全世界大概有几百万神经源数码体储存在档案库中,可用户组没法声称自己能够代表他们。如果没人愿意领养,这些数码体就没法从引擎移植中得到半点好处。真正获益的数码体恐怕只有用户组自己的那些。
安娜点点头,他则沉默不语。她早些时候肯定也想过这个问题了。“好吧,”德雷克说,“我们算不上非营利。那好消息是什么?”
“她说,即使不能归入非营利模式,我们还是可以募到捐款的。我们只需要想办法唤起人们对数码体的同情心。有的动物园遇上为大象动手术之类的事情,就是用这种办法募捐的。”
他考虑了一会儿,“我想我们可以贴出一些数码体的录像,试试用情感打动人们。”
“没错。如果我们能够成功地触动大家的感情,也许在得到捐款的同时,还能获得人力赞助。任何能够提升数码体形象的东西都会有助于我们从开源社区招募志愿者。”
“我会把我手头关于马可和波罗的视频片段浏览一遍,”他说,“他们小时候有一大堆可爱的画面,最近的我就不敢保证了。或者我们应该用些让人伤感的片段?”
“我们应该好好讨论一下哪种比较好,”安娜说,“我会在论坛上发个帖,问一下大家的意见。”
德雷克想起一件事,“对了,昨天有人给我打了个电话,也许对咱们的事情有帮助。不过这事不怎么靠谱。”
“谁打来的?”
“还记得陌兽吗?”
“那些外星人数码体?那个项目还在进行?”
“算是吧。”他解释说,一个叫菲利克斯·拉德克里夫的年轻人联系了他,他是陌兽项目的最后一批参与者之一。最早那批爱好者大多在好些年前就放弃了——从零开始创造一个外星文明,其难度确实能让人灰心丧气;但还剩下一小批狂热分子近乎痴迷地坚持着。从他所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这些人大多没有工作,成天宅在父母家的卧室里不出来;他们的生命全都投入在数据火星上了。菲利克斯是这个团体中唯一一个愿意和外界接触的人。
“人们还管我们叫痴人呢,瞧瞧他们。”安娜说,“他为什么要联系你?”
“他听说我们正在尝试移植神经源引擎,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他记得我的名字,因为是我给他们设计了陌兽的虚拟角色。”
“真走运啊你。”她笑着说,德雷克做了个鬼脸。“他为什么要关心神经源的移植呢?我以为数据火星的意义就是要陌兽与外界隔绝。”
“起初是这样的,但他认为现在是时候让它们去见一见人类了。他想做一个第一次接触的实验。假如数据地球没关闭的话,他会让陌兽派一支远征队去各个主要大陆,但现在这已经不可能了。因此菲利克斯的处境和我们一样,他也希望神经源引擎能够顺利移植,让他的数码体能够进入真实空间。”
“哦……我大概理解了。你说他也许能帮我们筹些资金?”
“他正在努力激发人类学家和太空生物学家的兴趣。他认为这些人会对陌兽研究感兴趣,从而为移植买单。”
安娜看起来不太相信,“他们真的会为这种东西付钱吗?”
“我很怀疑,”德雷克说,“陌兽又不是真的外星人。我想他还不如去找个游戏公司更有把握,那帮人没准儿需要一些外星人数码体居住在他们的世界里呢。但这是他个人的决定,我觉得,只要他别去找那些我们正在联系的人,对我们就没什么损害。何况,他毕竟有可能帮上忙。”
“可听起来他不像是个巧舌如簧的家伙,估计他说服不了几个人吧。”
“啊,咱不用指望他的口才。他做了个陌兽的视频,拿去给人类学家看,希望能激发他们的兴趣。他让我稍微看了点片段。”
“感觉如何?”
他耸耸肩,两手一摊,“就我能看懂的部分来说,跟一大窝乱糟糟的除草机器人没什么两样。”
安娜笑了,“嗯,没准儿这是好事。也许它们越是让人不可理解,就越有意思。”
德雷克也笑了,想象着这里面的讽刺意味:蓝色伽马做了这么多工作让数码体能够吸引人,如果到头来反而不如外星数码体让人感兴趣,这算什么事啊。
又过了两个月。用户组募集资金的努力并不怎么成功。那些打算把资金投给慈善事业的人早就听厌了自然界里濒危物种的故事,更不要说是人造生命了,何况数码体又远远不如海豚上相,募得的款项只能算是涓涓细流。
困在数据地球里的压力已经明显影响到了数码体们。他们的主人想方设法多花时间和他们相处,不让他们感到无聊,可是任何努力都不能代替一个生机勃勃的虚拟世界。安娜想对贾克斯隐瞒神经源引擎移植遭遇到的种种困难,但他到底还是知道了。有一天她下班回来,登入后发现他明显生气了。
“想问你移植的事。”他开门见山。
“怎么了?”
“原来以为只是另一次升级,像以前那样。现在觉得大得多。更像上载,只不过把人换成了数码体,对吗?”
“嗯,我想是的。”
“你看了老鼠的视频?”
安娜知道贾克斯指的是什么。一个上载研究小组刚刚发布了一段视频,内容是一只小鼠先被瞬间冷冻,然后被扫描电子束一点一点蒸发成几缕青烟。随后,小鼠出现在一处测试虚拟景观里,在那里被解冻,然后苏醒。小鼠立刻表现出中风症状,在可怜地抽搐几分钟之后死去。目前,这是哺乳动物上载存活时间的最长纪录。
“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你身上的。”她向他保证。
“你意思说如果发生我不记得,”贾克斯说,“只有转换成功我才记得。”
“引擎测试之前,没人会让你或者任何人在上面运行的。当神经源移植完成之后,我们会在上面先运行全套的测试,修复全部的漏洞,然后才会运行数码体。那些测试品是没有感觉的。”
“研究者上载老鼠前运行了测试?”
贾克斯很擅长问尖锐的问题。“老鼠本身就是测试品,”安娜承认,“但那是因为没人拥有生物大脑的源代码,因此他们写不出比真的老鼠更简单的测试品。而我们有神经源的源代码,所以不存在那个问题。”
“但你们没钱移植。”
“是的,现在没有,但早晚总会有的。”她希望自己的声音比她的真实感受更自信。
“我怎帮忙?我怎挣钱?”
“谢谢,贾克斯,但现在你没办法挣钱,”她说,“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努力学习,在班上取得好成绩。”
“是的,知道这个:现在学习,以后做别的事。但如果现在我贷款,以后挣钱了还呢?”
“这不需要你来操心,贾克斯。”
贾克斯看起来不太高兴,“好吧。”
实际上,贾克斯所建议的几乎正是用户组近来在作的努力:寻找企业方的投资。这条道路是虚拟星期五开拓的——他们把数码体当作个人助理来销售的想法取得了成功。塔博特前后花了好几年时间,终于成功培养出一个愿意为任何人工作的安绰,而虚拟星期五已经卖出了几十万份拷贝。这是数码体也可以盈利的第一个证据,已经有好几家公司希望能效仿塔博特。
其中一家公司名叫“多维体”,他们公布了一个计划,准备开展一项巨大的繁育工程,创造出第二代安绰。用户组联系了这家公司,邀请他们为神经源的未来下赌注:多维体将出资完成神经源引擎的移植,而作为回报,今后这些数码体产生的任何收入,他们都将获得其中的一定比例,且没有限期。用户组对此抱有极大的希望,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可公司的答复是不行。多维体只对玄思数码体感兴趣——如果数码体想取代传统软件的话,它们必须得专注执迷。
用户组已经简单地讨论过自己支付移植费用的可能性了,但这显然行不通。因此,一些成员开始考虑更出格的办法:
来自:斯图亚特·格思特
我真的不希望由我来提起这事,但总得有人来说。是否可以先暂时把数码体挂起一两年,直到我们为移植募集到钱为止?
来自:德雷克·布鲁克斯
你知道挂起数码体的结果是什么,暂时变成了不定期,不定期变成了永久。
来自:安娜·奥瓦拉多
我非常赞同。陷入永久拖延模式实在是太容易了。你听过哪个人在挂起超过六个月之后又重启数码体吗?反正我是没听说过。
来自:斯图亚特·格思特
但我们和那些人不一样。他们挂起数码体是因为他们厌倦了。我们即使挂起数码体,仍然会每天怀念他们,这将成为我们筹集资金的动力。
来自:安娜·奥瓦拉多
如果你觉得挂起扎弗能给你带来动力的话,那请便。我的动力是让贾克斯保持清醒。
安娜发布这个回复的时候心中没有疑虑,可是几天之后贾克斯自己提起这件事时,她就不再那么自信了。那时他俩正在数据地球的私服里,她带着他游览一片新的游戏大陆。这是一部经典之作,好多年前安娜玩过,最近放出了免费版本,因此用户组为数码体开辟了一份游戏的副本。她努力让这个游戏给自己带来的热情也能感染他,指出这片大陆和其他游戏大陆有何不同,那些大陆数码体们已经玩厌了。可贾克斯心里明白这片大陆的本质,这不过是另一次尝试,想让他在等待神经源移植期间有点事情可做而已。
他们走过一个废弃的中世纪城镇广场,贾克斯说:“有时候真希望我被挂起来,不用再等。到能进入真实空间时再重启,不会感觉到时间过去。”
这句话让安娜一下子不知所措。数码体没有权限浏览用户组的论坛,因此贾克斯一定是自己想到了这件事。“你真的愿意?”她问。
“不是真的。想醒着,知道发生什么。但有时很灰心。”接着他问,“你有时希望你没照料过我吗?”
她先确定贾克斯看着她的脸,然后才回答:“如果我没有照料过你,我的生活会更简单,但不会像现在这样快乐。我爱你,贾克斯。”
“也爱你。”
德雷克开车回家的路上收到了一条来自安娜的消息,说多维体的人联系了她,因此他一回到家就给她打了个电话。“是什么事?”他问。
安娜看起来有些困惑,“很奇怪的电话。”
“怎么个奇怪法?”
“他们给了我一份工作。”
“真的?什么样的工作?”
“训练他们的玄思数码体,”她说,“因为我拥有过去那些训练经验,他们想让我当训练小组的负责人,开出了很高的薪水,三年雇佣合同保证,还有一笔签约奖金——数目大得让人难以置信,但是有个条件。”
“说吧,别卖关子了。”
“所有训练人员都要使用‘捷立亲’。”
德雷克的眼睛瞪得老大,“你开玩笑吧。”他说。捷立亲是一种智能透皮贴剂,每当某个特定的人在场时,就会释放出一定剂量的催产素和阿片类试剂的混合物。这通常是用来挽救濒临崩溃的婚姻还有父母与子女的关系的,最近刚进入非处方药领域。“天哪,这是要干什么?”
“他们认为,爱意能让训练效果更好,而要让训练员喜欢上玄思数码体,唯一的办法就是药物干预。”
“哦,我明白了,是个提升雇员效率的办法。”他知道很多人会服用益智药或使用经颅磁刺激让自己工作时表现更出色,但迄今为止还从来没有哪家公司对此作出硬性规定。他摇摇头,觉得难以置信。“如果他们的数码体这么不讨人喜欢的话,照理说他们就该明白,干脆换用神经源数码体算了。”
“我给他们提过类似的建议,但他们一点都不感兴趣。不过我有个主意。”安娜身体前倾,“如果我去给他们工作的话,也许能改变他们的主意。”
“你怎么打算的?”
“这样我就有机会逐渐给多维体的管理层展示贾克斯了。我可以在工作时登录到我们的数据地球服务器,甚至可以让他穿着机器人身体跟着我。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展示神经源引擎的灵活性呢?一旦他们意识到这一点,就会把神经源移植到真实空间的。”
德雷克考虑了一下,“前提是他们不会禁止你上班时去找贾克斯……”
“给我点信心,好吗?我肯定不会像推销员似的上来就给他们讲,这事要潜移默化。”
“也许能成,”他说,“但他们会让你戴上捷立亲贴片的。这样做值得吗?”
安娜沮丧地耸了耸肩,“我不知道。要是有别的出路的话,我肯定不干。但有时我们必须冒一下险,对吗?做些大胆的举动。”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凯尔对此怎么想?”
她叹了口气,“他坚决反对。他一点都不想让我戴那个贴片,而且丝毫也不觉得这件事成功的把握有那么大。他觉得不值得。”她停了一会儿,“但关于数码体,他的感受和你我是不一样的。对他来说,回报肯定没那么多。”
安娜显然在期待他表示支持,于是他照办了,但他内心里依然有许多相互矛盾的念头。对于她的提议,他其实还是有些犹豫,但又不愿意明说出来。
他厌恶自己的这些想法,可每当安娜提及她和凯尔的摩擦时,他总是幻想着两人会分手。他对自己说,他绝不会做任何事情去拆散他俩;但如果凯尔不能理解安娜对数码体的心意,而德雷克表示出他懂得的话,他实际上并没有做任何错事。如果这让安娜觉得他比凯尔更配得上她,这也不是他的错。
问题是,他真的觉得安娜应该接受多维体的工作吗?他不知道。但在他确定之前,他一定会支持她的选择。
挂断电话之后,德雷克登录数据地球的私服,去陪马可和波罗。他们正在打零重力壁球,一看到德雷克来了就从球场里降落下来。
“今天遇见了些好访客。”马可说。
“真的?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叫珍妮弗的人,以及叫罗兰德的人。”
德雷克查了下访客记录,沮丧地意识到,珍妮弗·蔡斯和罗兰德·迈克尔是一家名为“零一欲望”的公司的员工,这家公司专门生产现实的和虚拟的充气娃娃。
这不是用户组第一次遇到人来询问能否把数码体用在性领域了。现在绝大部分性玩具运行的仍然是传统的软件,只能表演预先写好的脚本和情节;但是人们和数码体发生性关系的尝试,也几乎和数码体本身的历史一样长了。最典型的做法是,复制一份处于公共领域的数码体,重写它的奖惩映射图,让它喜欢上主人觉得能引起自己性趣的东西。有人批评说,这和在外生殖器上抹花生酱然后让狗去舔没有什么区别——这个比喻还算公平,毕竟数码体无论是智力还是所受的训练都和狗有一定的可比性。当然了,那些被当作性玩具的数码体就和人类的相似度而言,还远远比不上马可和波罗,因此用户组偶尔会收到来自性玩具制造商的问询,问能否购买他们数码体的副本。组里每个人都同意,这种请求应该直接无视。
但是按照访问记录,蔡斯和迈克尔是由菲利克斯·拉德克里夫陪同的。
德雷克让马可和波罗继续玩,然后给菲利克斯打了个电话,“见鬼,你到底在想什么?把零一欲望给带进来?”
“他们没有试图把数码体用在性上。”
“我看到了。”另一个窗口里,他们的来访录像正在以双倍速度快播。
“他们只是和数码体聊了聊天。”
和菲利克斯谈话有时真的像跟外星人说话一样。“对这些充气娃娃制造商,我们达成过一致。你还记得吗?”
“这些人和别人不一样。我喜欢他们的思维方式。”
他都不敢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如果你喜欢他们,那就带他们去数据火星,给他们看陌兽。”
“我给他们看了,”菲利克斯说,“他们不感兴趣。”
他们当然不感兴趣,德雷克想,没几个人会愿意和说逻辑语的三脚生物做爱吧。但他看得出来菲利克斯是诚实的,假如能帮助他的第一次接触实验筹到经费,他不会在乎让自己的陌兽去卖淫。他也许是个怪人,但不是伪君子。
“那么你那时就应该罢手,而不是把他们又带来这里。”他说,“我们也许得禁止你再来数据地球。”
“你应该和这些人谈谈。”
“不,我们不应该。”
“如果你听他们谈谈,他们会付给你钱的。他们会发来一则消息,包含具体细节。”
德雷克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如果零一欲望竟然要付钱让人去听他们的推销讲座的话,那大概是绝望到一定程度了。“发消息可以。但我会把那些人放到黑名单里,我也不希望你再把任何一家充气娃娃制造商的人带进来。明白了?”
“明白。”菲利克斯说,然后挂上电话。
德雷克摇摇头。正常情况下他根本不会考虑去听这种推销讲座,给钱也不会,因为他不想让人觉得他愿意把马可和波罗当成性玩具卖出去。
可现在用户组需要每一分钱。如果听一家公司的展示能够鼓励其他公司也来付钱做展示的话,没准儿是值得的。于是,他重新打开来访者和数码体见面的录像,用正常速度播放。
用户组通过视频会议聚集在一起,来参加零一欲望的展示会。零一欲望已经把钱交付给一家委托交易中介,会议结束后就会转交给用户组。安娜坐在环形屏幕的焦点位置,环顾四周;所有人的视频回馈都经过了整合处理,让全体用户组看起来就像是聚集在一座虚拟讲堂里面,每人一间私人小包厢。德雷克坐在左边的包厢里,菲利克斯坐在他的左边。前方的讲台上,站在演讲席上的是零一欲望的代表,珍妮弗·蔡斯。屏幕上她的形象是金发白肤,美丽动人,穿着讲究。双方事先约定都使用经过认证的真实视频,因此安娜知道这就是她本人的现实形象。她在想,也许零一欲望的全部协商任务都是由她来完成的,她看起来很擅长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菲利克斯从座位上站起来,用逻辑语说了些什么,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你们会喜欢她接下来要讲的东西的。”
“谢谢,菲利克斯,接下来请交给我就可以了。”蔡斯说。
菲利克斯坐回座位,蔡斯转身面对整个用户组。“谢谢你们同意和我见面。一般来说,当我和某个潜在的生意伙伴面谈时,我会对他们讲零一欲望能如何帮助他们拓宽市场;但我不打算和你们讨论那些话题。我这次会面的目的是向你们保证,你们的数码体将会得到尊重。我们想要的不是那种经过简单的操作性条件反射处理、拥有性特征的宠物。我们想要的生物应该能在更高、更人性化的层次上参与性行为。”
斯图亚特突然大声说:“可我们的数码体完全是无性的,你打算怎么做到这一点呢?”
蔡斯一点没有停顿,“最少需要两年的训练。”
安娜大吃一惊。“这可是笔很大的投资啊,”她说,“我还以为数码体性娃娃一般只需要训练两三个星期呢。”
“那是因为它们通常都是玄思数码体,两个星期就够了;就算花上两年时间训练,它们也不会变成更好的性伴侣。我不知道你是否见过训练成果,但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在哪里能找到一个数码体后宫,里面全是身穿玛丽莲·梦露身体的德雷塔,全都哭着喊着要给人口交,那叫一个恶心。”
安娜忍不住大笑起来,组里还有几个人也笑了。“嗯,听起来确实挺恶心的。”
“零一欲望想要的不是这种东西。随便哪个人都能拿来一个进入公共领域的数码体,然后重新配置它的奖惩图;但我们希望给顾客提供具有真正人格的性伴侣,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们愿意付出必要的努力。”
“那你们的训练是如何进行的呢?”后排的海伦·柯斯塔丝问。
“首先,是发现性和探索性。我们会赋予数码体符合人体形态和生理需求的身体,让他们适应性敏感区域的存在。我们会鼓励数码体互相之间进行性行为,让他们熟悉身为有性生物的体验,然后选择一个自己认为合适的性别。由于这个阶段的大部分学习行为仅仅发生在数码体之间,有些时段可以让数码体加速运行。一旦他们拥有了足够的经验,我们就可以让他们和合适的人类伴侣配对,建立感情。”
“你们凭什么确信他们会和某一个特定的人建立感情呢?”德雷克问。
“我们的研发人员已经研究过收容所里的一些数码体。他们太年轻了,不适合我们的目的,但他们已经发展出感情上的依附。我们的研发人员作了大量分析之后认为,他们可以在更年长的数码体身上诱发出类似的依恋。随着数码体逐渐了解一个人,我们会人工强化他们之间互动的情感维度,包括性的互动,也包括非性的互动。这些强化后的互动就会在数码体身上产生爱情。”
“就像是捷立亲的神经源版本。”安娜说。
“有些类似,”蔡斯说,“但更加有效,也更具特异性,因为整个过程将会为消费者量身定制。而在数码体看来,这和主动坠入爱河是无法区分的。”
“这个定制过程听起来挺复杂,不像是那种能一次搞定的事情。”安娜说。
“当然不是,”蔡斯说,“我们预计,一个数码体要花好几个月时间才会坠入爱河。这段时间里我们会和顾客协力合作,不断回调数码体到先前的标记点,尝试各种各样的调节措施,直到感情纽带坚实地建立起来为止。这有点像你们在蓝色伽马时的育种程序,我们只是为每一位顾客专门定制一套新程序而已。”
安娜想说这和蓝色伽马有本质的区别,但最后还是决定保持沉默。她只需要听完这个女人的推销演讲就行了,不需要反驳。“我明白了。”她说。
德雷克说:“但就算你们能让他们爱上一个人,我们的数码体也不可能成为玛丽莲·梦露。”
“确实不可能,但那并非我们的目标。我们给他们的角色是人形的,但他们并不是人类。要知道,我们并不打算复制真实人类的性体验;我们希望提供非人类的伴侣,但要迷人、有爱心,而且对性有真正的激情。零一欲望相信,这是一个全新的性领域。”
“全新的性领域?”斯图亚特说,“你的意思是说,把一种怪癖推广开来,直到它成为主流吧。”
“你要这么说也无妨,”蔡斯说,“但是换个角度来看,随着时间的推移,所谓‘健康的性’这个观念实际上是在不断拓宽的。人们曾经把同性恋、性虐和多人关系都看作是心理疾病的表现,其实这些行为和恋爱关系并没有本质的不相容。问题是,社会把人们的正常欲望定义成了耻辱。我们相信,总有一天,数码体的性也会被人们接受,成为性的一种健康的表现形式。但这需要我们有开放坦诚的心态。”
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图标,表明蔡斯给用户组发来了一份文档。“我给你们发送了一份我们所提议的合同的副本,”她说,“请容我简单说一下主要内容。零一欲望将支付移植神经源引擎到真实空间的全部费用,以换取你们数码体的非专属使用权。你们依然保留制造和出售你们数码体的副本的权利,只要这些副本不和我们的产品竞争。如果数码体卖得好的话,我们还会支付版税,而且你们的数码体会很喜欢他们的工作。”
“好的,谢谢。”安娜说,“我们会看一下合同内容,然后给你答复。就这些了吗?”
蔡斯笑了,“还没完。在将资金转交给你们之前,我还希望能有机会回答你们的疑虑。问什么都可以,我不会觉得被冒犯的。你们是否对性这方面有所抵触?”
安娜犹豫了一下,“不,我担心的是被胁迫的问题。”
“不会有任何胁迫的。感情建立的全过程已经确保了数码体将和他们的主人一样喜欢这一切。”
“但关于他们会喜欢上什么东西,你并没有给他们任何选择的余地。”
“人类不也是这样吗?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对亲吻小男孩这事没有一丁点兴趣;假如这事由我说了算的话,那情况永远不可能改变。”蔡斯微微一笑,有些羞怯,似乎是在暗示说她现在有多么喜欢亲吻一样。“我们都会产生性意识,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零一欲望对数码体所做的改造和这件事并没有本质区别。事实上,我们的改造要更好。有些人面临性倾向的问题,一生都在痛苦中度过,但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数码体身上。每一个数码体都会和一个完美相容的性伴侣配对。这不是胁迫,这是最完美的性满足。”
“但这不是真实的。”安娜脱口而出,然后立刻后悔了。
蔡斯所期待的正是这句话。“怎么不是呢?”她问,“你对你的数码体的感情是真实的,他们对你的感情也是真实的。如果你和你的数码体之间这种非性的联系是真实的,为什么人类和数码体之间的性联系就不能同样真实呢?”
安娜一时无言以对,这时德雷克插了进来。“我们讨论哲学可以没个完,”他说,“但底线是,我们花这么多年养大我们的数码体,并不是为了让他们成为性玩具。”
“我明白这一点,”蔡斯说,“这笔交易并不阻止你们的数码体的其他副本去做其他事情。现在你们的数码体虽然让人惊讶,却没有任何可以推向市场的工作技能,而你们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具备某种技能。除此之外,你们还能怎样募集到你们需要的钱呢?”
有多少女人曾经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啊,安娜想。“所以就只能是那个最古老的职业了。”
“你可以这么说,但请让我再指出一次,数码体并不会遭受任何强迫,哪怕是经济方面的强迫;如果我们只想出售假造的性欲,我们有许多更便宜的办法。但我们企业的目的是提供一些有别于假造的性欲的东西。我们相信,当双方都享受这一过程时,性会变得更美好,不管是作为个人体验还是对社会的影响。”
“这听起来很冠冕堂皇。但遇到那些热衷于性虐的人该怎么办呢?”
“我们绝不放任任何非双方自愿的性行为,这当然也包括和数码体的性。我发送给你们的合同里对此有所保证:零一欲望将保留蓝色伽马早先安装的阻隔器,辅以目前最顶尖的访问权限加密技术。我说过,我们相信当双方都享受这一过程时,性会变得更美好。我们始终坚持这一立场。”
“你们赞同,对吧?”菲利克斯对用户组成员说,“他们考虑了所有的可能。”几个成员对他怒目而视,连蔡斯的表情好像也在说,她宁可不要菲利克斯来帮忙。
“我知道你们刚开始寻找投资商时希望见到的并不是我们,”蔡斯说,“但如果你们能暂时放下你们的第一反应,仔细想一想,我想你们会同意的,我们所提议的合作计划会使大家都获益。”
“我们会考虑一下,然后给你答复。”德雷克说。
“谢谢你们来听我的展示。”蔡斯说。屏幕上跳出一个窗口,表明中介已经把款项汇到用户组的账上。“请让我再说最后一件事:如果有其他公司的人来找你们,一定记得要仔细查看合同细则。里面很可能会包含一款条文,我们的律师也曾希望我们能在合同里加进这一条:允许对你们的数码体禁用痛感阻隔器之后转卖给另一家公司。我想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安娜点点头。这意味着数码体可能会被转卖给像边缘玩家这样的公司,成为被虐待的受害者。“是的,我们明白。”
“零一欲望否决了我们律师的推荐。我们的合同保证,数码体除了非胁迫的性之外,不会用于任何其他用途,永远不会。你可以看看别人会不会对你们作出同样的保证。”
“谢谢,”安娜说,“我们再联系。”
安娜原本是以纯粹走过场的态度去听零一欲望的展示会的,听人推销赚点钱而已。但听过之后,她发现自己对这件事想了很多。
她上一次关注虚拟领域的性,还是在读大学的时候。那时,她的男朋友在国外做了一个学期的交换生,离开之前两人买了一套这种外设,外面是朴素的硬壳,里面却是狂欢的硅胶。两人各自用对方的序列码加了密,算是保证他们虚拟生殖器的忠贞。开始的几次给他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乐趣,但没过多久这种新奇感就消退了,而这种技术的缺点也显露无遗。且不说没了亲吻,性会变得多么残缺不全;两人的脸颊近在咫尺,感受着他躯体的重量,闻着他身体的气味,这一切都让她怀念。而只在屏幕上看到对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取代这一切的,不管摄像机贴得多么近。她的皮肤渴望着与他的皮肤接触,这种渴望是任何外设都无法满足的。等到学期结束时,这种感受让她觉得自己快要炸开了。自那以来,这项技术肯定有了很多新进展,但它依然只能算是真正的亲热的可怜替代品。
安娜依然记得,第一次看到贾克斯穿上现实的身体时,那感受是多么不同。如果让数码体穿上充气娃娃的身体,这会使性更吸引人吗?没用的。她曾经贴近过贾克斯的脸,为他的棱镜擦去污渍或是检查有无划痕,那种感觉和贴近一个人类的脸庞毫无共同之处。面对一个数码体,你不会觉得自己进入了别人的个人空间,也不会因此体会到双方的信任感,甚至比不上你给一只小狗挠肚皮时的感受。在蓝色伽马时代,他们决定不要把那种保持距离、自我保护的本能赋予数码体,毕竟这对他们的产品没有意义,但如果没有这种自我保护所营造的障碍的话,那最后的肌肤之亲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数码体的性冲动反应和人类足够相似,确实有可能让双方的镜像神经元都活跃起来,对此安娜并不怀疑。但是,零一欲望能让数码体懂得赤身裸体所伴随的脆弱吗?数码体又该如何告诉别人,自己愿意在他们面前宽衣解带呢?
也许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安娜重放了一遍视频会议的记录,蔡斯说这将是一个全新的性领域,和非人类伴侣之间的性。这本来就不应该和正常的性一个样子。这将是另一种类型的性,也许会带来另一种亲密感。
她想起了在动物园工作时发生的一件事。那时一只雌猩猩死了,每个人都很伤心,它最喜欢的那位驯养员尤其悲痛,任别人如何安慰也无法平静下来。最后他终于忏悔,他一直在和那只雌猩猩发生性行为,没过多久动物园就把他开除了。安娜当然很震惊,不仅因为这件事本身,更因为在她想象中,有恋动物癖的人都应该是恶心的变态,而他一点也不像一个变态的人。他的悲痛是如此深沉,如此真切,和任何一个失去爱人的人都没有区别。他还结过一次婚,这也让安娜大吃一惊;她原本以为这种人连约会都不会有一次。接着她意识到,她不知不觉陷入了惯性思维——动物饲养员之所以选择每天与动物为伴,是因为他们不懂怎样和人相处。她当时就想过,为什么人和动物之间非性的关系是完全正常的,而性关系就不是呢?为什么动物所能给出的那么一点同意意愿足以让它们成为宠物,却不足以让它们和人类发生性关系?现在她又开始思索这个问题了。和那时一样,她能给出的所有论证都是基于个人的厌恶,而她不知道这个理由够不够充分。
至于数码体之间发生性行为的问题,过去也曾有过几次讨论。安娜一直很庆幸主人们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因为很多动物在性成熟时都会变得难以驾驭。甚至把贾克斯设计成生理中性的时候,安娜也没有感到一丝愧疚,因为她并没有剥夺他的本质属性。现在,论坛上的一个帖子让她开始重新考虑这个问题了:
来自:海伦·柯斯塔丝
让别人和我的数码体发生性关系,这件事我一点也不喜欢;但接着我想起来,当父母的也都不愿意考虑自己的孩子和别人发生性关系的可能。
来自:玛丽亚·郑
这个类比并不成立。父母不能阻止孩子们产生性意识,但我们可以。数码体并没有任何内在的需求去模拟人类发育的这个阶段。拟人想象是可以的,但不能过火。
来自:德雷克·布鲁克斯
什么算“内在”?拥有迷人的个性或者可爱的虚拟角色,这些也不是他们的“内在需求”;但这些特征的存在依然有充足的理由——这些特征让人们更愿意和他们相处,而这对数码体是有好处的。
我不是说我们应该接受零一欲望的提议。但我想,我们都应该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让数码体成为有性的个体,这会鼓励其他人去爱他们吗?给他们带来快乐的那种爱?
安娜想,贾克斯没有性意识,这是否导致他错过了生命中某些有益的体验。贾克斯有人类朋友,这让她很高兴;而她之所以希望把神经源移植到真实空间,正是为了让他能维系和增进这些友谊。但这些友谊能增进到什么程度呢?在性成为话题之前,一段关系究竟能有多亲密呢?
那天晚上,她回复了德雷克的帖子。
来自:安娜·奥瓦拉多
德雷克提出了一个好问题。但就算答案是肯定的,也不意味着我们应该接受零一欲望的提议。
如果一个人只是在寻求自慰的幻想,那他可以去用普通软件,而不应该买一个邮购新娘,然后在她头上贴一打捷立亲。可是零一欲望想提供给顾客的,本质上就是后者。我们希望我们的数码体去过那种生活吗?我们可以给他们注射一大剂虚拟内啡肽,让他们住在数据地球的小黑屋里也能快快乐乐,但我们之所以不这么做,正是因为我们在乎他们。我认为,我们不可以让任何人对数码体不敬。
我承认,和数码体发生性关系,这个念头刚开始也让我不舒服,但我觉得我并非在原则上反对它。我无法想象自己去做这种事情,但如果别人想这么做,我也不会反对,只要不是在剥削数码体就行。只要双方达成一定的相互妥协,结果可能就会像德雷克说的那样,对数码体和人都有好处。但如果人可以自由修改数码体的奖惩映射图,或者不断回调直到将数码体调出完美的状态,那相互妥协的意义又在哪里呢?零一欲望准备告诉他们的顾客,他们不必以任何方式去迁就数码体的喜好。这已经无关于性,这根本算不上是真正的情谊。
用户组的成员都可以以个人身份接受零一欲望的提议,但安娜的论述很有说服力,因此目前没有人这样做。展示会几天之后,德雷克把零一欲望的提议告诉了马可和波罗,觉得他俩有权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波罗对零一欲望想做的改造很是好奇,他知道自己有一个奖惩图,但从来没想过编辑奖惩图意味着什么。
“编辑我的奖惩图可能很好玩。”波罗说。
“给别人干活时不能编辑自己的奖惩图,”马可说,“只有法人之后才能那么做。”
波罗转向德雷克,“真的这样?”
“像这种事情,就算你成了法人,我也不会让你做的。”
“喂,”马可抗议道,“你说过我们法人的时候,所有决定我们都自己做。”
“我是说过,”德雷克承认,“但我没想过让你们编辑自己的奖惩图。这可能会非常危险。”
“但人能编辑自己的奖惩图。”
“什么?我们可做不了这种事情。”
“人们为了性吃的药呢?村药?”
“春药。那些只是暂时的而已。”
“捷立亲暂时的?”波罗问。
“不完全是,”德雷克说,“但很多时候,人们用捷立亲是犯了错误。”尤其是当某家公司付钱让他们使用的时候,他想。
“我法人的时候,我自由犯自己的错误,”马可说,“那才关键。”
“你还没作好成为法人的准备呢。”
“因为你不喜欢我的决定?准备好意味着总同意你?”
“如果你盘算着一成为法人就要编辑自己的奖惩图,那你就不算是准备好了。”
“我没说要,”马可加重语气,“我不要。我说法人的时候我有自由做。这不同。”
德雷克沉默了一会儿。他差点忘记了,用户组在论坛上讨论让数码体成为法人的问题时,得出的正是同一个结论:如果法律人格身份不仅仅是文字游戏,那成为法人就意味着让数码体拥有一定的自主权。“是的,你说得对。当你成为法人时,就算是我认为不应该做的事,你也可以自由地去做。”
“好,”马可看来满意了,“当你认定我准备好,不因为我同意你。即使我不同意你也可以准备好。”
“没错。但是请告诉我,你不会真的要去修改你的奖惩图。”
“不会,我知道这危险。可能改出错误,让自己没法改正。”
德雷克很欣慰,“谢谢你。”
“但让零一欲望改我的奖惩图,那不危险。”
“确实不危险,但那依然不是个好主意。”
“不同意。”
“什么?我觉得你不理解他们想要做什么。”
马可受挫地望了他一眼,“我理解。他们让我喜欢上他们希望我喜欢的东西,哪怕我现在不喜欢。”
德雷克意识到,马可确实理解了。“你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为什么不好?我现在喜欢的一切,也都是蓝色伽马让我喜欢的。这没不好。”
“没错,但这两件事不一样。”他想了一会儿应该怎么解释,“蓝色伽马让你喜欢食物,但他们没有决定你应该具体喜欢哪一类食物。”
“那又怎样?没大区别。”
“但确实不一样。”
“如果他们编辑不想被编辑的数码体就错了。但如果数码体编辑前同意,那就没错。”
德雷克觉得自己开始生气了。“那你到底是想成为法人,自己作决定呢,还是想让别人代替你作决定?到底是哪一个?”
马可想了一会儿,“也许我两个都试。一个副本的我当法人,另一个我给零一欲望干活。”
“你不介意给自己创造副本?”
“波罗我的副本。这没错。”
德雷克有些不知所措。他草草结束了讨论,让数码体去做他们的功课;但马可说的话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一方面,马可的有些论述相当有道理,但德雷克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大学时光,很明白拥有辩论技巧不等于成熟。他又开始想,如果数码体也有法定成年年龄该多好,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想这件事了。没有法定年龄,判断马可何时能成为法人的责任就全落在了他身上。
因零一欲望的提议而引发争执的人不只德雷克一个。他下一次和安娜交谈的时候,她向他抱怨了最近她和凯尔的一次争吵。
“他觉得我们应该接受零一欲望的提议,”她说,“他说这比让我去多维体工作要好得多。”
又一个批评凯尔的机会,他该怎么办呢?但他只是说:“那是因为他觉得改造数码体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是如此。”她恼火地哼了一声,然后继续道,“这倒不是因为我觉得戴捷立亲没什么。这当然是件大事。但我自愿使用捷立亲,零一欲望是把他们的感情建立过程强加于数码体,这两者有很大区别。”
“有本质的区别。但你知道吗,这引发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他把之前和马可、波罗的对话告诉了她,“我不知道马可是否只是为了争辩而争辩,但这事让我思考了很多。如果某个数码体自愿接受零一欲望要做的那些改造,这有什么不同吗?”
安娜看上去若有所思,“我不知道。也许吧。”
“当一个成年人选择使用捷立亲的时候,我们没有反对的理由。要在怎样的情况下,我们才能同样地尊重贾克斯和马可的决定呢?”
“他们得是成年人才行。”
“但是只要我们愿意,明天就可以去为他们办理成为法人的手续。”他说,“是什么让我们确信,我们不该这样做呢?想象一下,有一天贾克斯对你说,他明白接受零一欲望的提议意味着怎样的后果,正如同你明白多维体的工作意味着什么一样。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会接受他的决定呢?”
她想了一会儿,“我觉得,我得看看他的决定是否建立在亲身经历之上。贾克斯从没谈过恋爱,也没有工作过,但接受零一欲望的提议就意味着要做这两件事情,可能是永久性的。我希望他遇到这种会产生永久性后果的问题时,能在作出决定之前先对这些事有感性认识。等他有了亲身体验之后,我想我就不会真的反对了。”
“哦,”德雷克点点头,“要是我和马可讨论的时候也想到这一点就好了。”这意味着把他们改造成有性的生物,但不卖掉他们。这又是一大笔开销,而且得等用户组先完成神经源的移植。“不过这个过程要花很长时间。”
“当然,我们没必要急着让数码体获得性意识。最好等时机成熟再说。”
宁可设定一个很晚的成年年龄,也不要冒设定过早的风险。“在那之前,还得由我们来照顾他们。”
“没错。”看起来安娜对他的赞同很感激,而他也很乐意提供支持。接着她的脸上又现出了沮丧的神色,“真希望凯尔也能明白这一点。”
他试着找出一句合适的回应,“恐怕没人能明白,除非他们像我们这样在数码体身上投入了那么多时间。”这不是要故意挑凯尔的错,他内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零一欲望的展示会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安娜正在数据地球私服里,和几只神经源数码体在一起,等待着访客。马可在给洛莉讲他最喜欢的游戏剧的最新一集,贾克斯在练习他编排的一套舞蹈。
“看。”他说。她看着他灵巧地做完一整套动作,然后又从头开始。
“要记住,等他们来了之后,你得和他们讲你造的东西。”
“我知道,你说过好几遍了。他们来的时候我不跳。现在只是在玩。”
“抱歉,贾克斯,我只是有些紧张。”
“看我跳舞,能觉得好点。”
她笑了,“谢谢,我会试试这个办法的。”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放松。
一扇传送门开启,里面走出两个虚拟角色。贾克斯立刻停了下来,安娜走过去迎接来访者。在屏注释显示,来者是杰瑞米·布劳厄和弗兰克·皮尔逊。
“进来的时候没遇到什么麻烦吧?”安娜说。
“没,”皮尔逊说,“你给我们的登录口运转良好。”
布劳厄四处张望。“老数据地球,真怀念啊。”他的角色扯了扯一丛灌木的枝条,然后松手,看着它摇晃的样子。“我还记得瑞山当初发布它的时候网上有多轰动。当时的顶尖水平啊。”
布劳厄和皮尔逊为“幂级器械”工作,这是一个生产家用机器人的公司。他们的机器人是传统的人工智能,其技能都是事先编好的程序,而不是后天习得的。虽然它们用起来确实很方便,但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意识。幂级定期发布新版本,每次都声称新版向消费者心目中的理想人工智能——从启动之时就绝对忠诚、绝对周到的管家——又迈近了一步。在安娜看来,这一连串的升级就像是向着地平线奔跑,虽然让人产生不断前进的幻觉,实际上却一点都没有离目标更近。但是消费者毕竟购买了这些机器人,让幂级器械的资产负债表形势乐观,而安娜就是看上了这一点。
安娜并不打算让神经源数码体去当管家,很明显贾克斯他们的自主意识太强了,不适合这种工作。实际上,布劳厄和皮尔逊也都不是公司商业部的人,他们俩来自研发部。幂级器械公司之所以成立,之所以要出售家用机器人,就是为了给这个部门筹集资金。幂级的真正目的是创造出工程技术人员心目中的理想人工智能,一个拥有纯粹认知的实体,不被任何情感羁绊、不被任何身体束缚的天才思想,知识广博,思维冷静,同时又具有理性的同情。他们等待的是一个完全成熟的软件版雅典娜。安娜觉得他们大概永远也等不到。这么直说显然是不礼貌的;但她希望能说服布劳厄和皮尔逊,神经源数码体是另一种可行的方案。
“嗯,谢谢你们特地过来见我。”安娜说。
“我们也一直盼望着这次会面。”布劳厄说,“累计运行时间比大部分操作系统的寿命还要长的数码体?这种事情可不多见。”
“确实不多见。”安娜意识到他们来这里更多的是出于怀旧,而不是要认真地讨论业务提案。也罢,反正他们总归是来了。
安娜把他们介绍给数码体,然后数码体们简短地展示了他们做的小项目。贾克斯展示了他造的一个虚拟装置,那是一个类似于音乐合成器的东西,靠他的舞蹈姿势来弹奏。马可解释了他设计的一个谜题游戏,几个人可以合作解决,也可以互为对手。布劳厄对洛莉特别感兴趣,因为洛莉给他们看了一段她写的程序;这跟贾克斯和马可不同,他俩是用软件工具包造东西,而洛莉写的是真正的代码。但当布劳厄意识到洛莉和随便哪一个新手程序员并没有什么区别时,他的失望溢于言表。显然他本来希望洛莉身为一只数码体,会对写程序有一些独到的天资。
和数码体谈了一会儿之后,幂级的两位访客与安娜登出了数据地球,切到视频会议。
“他们棒极了,”布劳厄说,“以前我也有只数码体,可他也就到了牙牙学语的地步而已。”
“你以前养过神经源数码体?”
“当然,一出品的时候我就买了一只。他是贾克斯吉祥物的副本,和你的一样。我给他起名叫费茨,运行了大概一年。”
这个人曾经拥有一个小贾克斯,她想。某个地方的仓库里还有个婴儿版本的贾克斯,会管这个人叫主人。她忍不住说出声来:“后来你是觉得他无聊了吗?”
“与其说是无聊,不如说是意识到了他的局限性。我看得出来,神经源基因组的出发点错了。费茨确实很聪明,但等到他能做什么有用的工作,那得到猴年马月了。我得说,我很佩服你能和贾克斯坚持这么久。你的成就让人印象深刻。”他这段话听起来,就好像夸奖她造出了世界上最大的牙签雕塑似的。
“你现在还觉得神经源的出发点错了吗?你已经亲眼看到了贾克斯可以做什么。你们幂级那边有什么东西能与之相比吗?”话已出口,她才意识到这段话有多么尖锐。
布劳厄的回应却很温和,“我们寻找的不是人类级别的人工智能。我们要的是超人智能。”
“而你并不认为人类级别的智能是一个必经阶段?”
“如果你指的是你的数码体展现出来的那种智能,那就不是。”布劳厄说,“你没法确信将来有一天贾克斯能正常工作,更别说成为编程天才。没准儿他已经到了极限。”
“我不觉得他已经……”
“你没法确定。”
“但我知道,如果神经源基因组能产生一个像贾克斯这样的数码体,也一定能产生你所寻找的更加聪明的数码体。总有一天神经源的阿兰·图灵会出生的。”
“那好,假定你是对的,”布劳厄说,显然他只是在陪她玩罢了,“要花多少年才能找到他呢?光是第一代就花了你们这么长时间,长得连运行他们的平台都被淘汰了。要多少代才能培养出一个图灵呢?”
“我们不会一直受限于实时运行。总有一天我们会有足够多的数码体组成一个自足的社群,之后他们就可以不依赖于和人类的互动了。我们可以加快运行一个数码体社会,而不必担心他们野化,看看他们能产生出什么。”其实安娜自己都不太相信这个过程能产生一个图灵,但这番话她已经练习过很多次,足以让别人听起来觉得她很有底气。
然而布劳厄并没有被说服,“这个风险投资……你给我们看一群青少年,让我们掏钱教育他们,希望等他们长大之后能建立一个出产天才的国家。请原谅,但我觉得我们的钱能花在更有用的地方。”
“可想想你们可以得到的东西吧。我和其他用户已经投入了许多年时间去关怀抚养这些数码体。比起花钱雇人为另一个基因组付出同样的努力,移植神经源显然要便宜得多。而潜在的回报则正是你们公司所寻求的东西:高速运行的编程天才,一步步让自己成长为超人智能。这些数码体现在已经能发明游戏了,想象一下他们的后裔能做什么吧。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能给你们带来收益。”
布劳厄正要回答时,皮尔逊插了进来:“这就是你们想移植神经源的原因吗?希望有一天能看到超人数码体发明出新东西?”
安娜意识到皮尔逊正审视着她,觉得撒谎没有什么好处。“不是,”她说,“我所希望的是让贾克斯有机会过上更加完满的生活。”
皮尔逊点点头,“你希望贾克斯有一天能成为法人,是吧?拥有某种法律人格?”
“是的,我希望如此。”
“我敢说贾克斯也是这么想的,是吧?成为法人?”
“基本上是的。”
皮尔逊点点头,似乎是证实了他的疑虑,“这样的话就没戏了。和他们聊天很愉快,这挺不错,但是你给他们这么多关注,这是在鼓励他们把自己当成一个人来看待。”
“为什么这就没戏了?”但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们要的不是拥有超人智能的雇员,而是拥有超人智能的产品。你提供给我们的是前者,这不能怪你,没有人花了这么多年养育数码体之后还把他看成产品,但是我们的业务不能建立在那种情感之上。”
安娜一直假装这件事不存在,但现在皮尔逊把它挑明了:幂级的目标和她的目标根本不相容。他们想要一个东西,能像人一样对问题给出回答,对待它却不用像对一个人那样负有各种义务。这是她所不能提供的。
没人能提供这样的东西,因为这根本不可能存在。她花了这么多年去抚养贾克斯,并不仅仅是为了让他学会聊天,也不仅仅是培养他的业余爱好和幽默感。正是这些时光,让他拥有了幂级所寻找的一切属性:能够流畅地探索现实世界,创造性地解决问题,作出可靠的判断,让别人可以把重要的决策交给他。每一个使人比数据库更加宝贵的特质,一定都是经验的产物。
她想告诉他们,蓝色伽马那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正确:经验不仅是最好的老师,而且是唯一的老师。如果说她在抚养贾克斯时学到了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没有捷径。如果你想创造出二十年的生命所带来的常识的话,那你就得投入二十年。你无法在更短时间内建立一个同等价值的探索体系,经验这个算法的时间复杂度是不能被压缩的。
哪怕人们可以截取所有这些经验的一个时间断面然后无限复制,哪怕人们可以廉价地出售这些副本甚至白送给别人,得到的每一只数码体也都是曾经活过了那一生的。每一只数码体都曾经用全新的双眼看过这个世界,都有过幻想成真和破灭的经历,都知晓说谎是何种感受,听到谎言又是何种感受。
这意味着每一只数码体都应当得到某种尊重,幂级所无法给予的尊重。
安娜进行了最后的尝试。“这些数码体作为雇员仍然可以为你们盈利。你们可以……”
皮尔逊摇摇头,“我很理解你的努力,祝你好运,但这并不符合幂级的宗旨。如果这些数码体能成为产品,潜在的收益也许能抵过风险;但如果它们只能成为雇员,那就是另一种情形了。这么大的投入如果只能带来这么少的回报,我们可无法接受。”
当然不可能,她想。还有谁能接受呢?除了一个狂热的人,一个被爱驱使着的人,一个像她这样的人。
安娜正准备给德雷克发一条消息,告诉他和幂级的会面失败了,这时机器人的身体活过来了。“会面怎么样?”贾克斯问,但是他从她的表情里已经明白了问题的答案。“我的错吗?他们不喜欢我给他们看的东西?”
“不是,你做得好极了,贾克斯。他们就是不喜欢数码体;我以为我能改变他们的想法,但我错了。”
“值得一试。”贾克斯说。
“我想是的。”
“你还好吧?”
“我没事。”她向他保证。贾克斯拥抱了她,然后走回充电平台,返回数据地球。安娜独坐在桌前,盯着空空的屏幕,思索着用户组还剩下什么选择。在她看来,只剩一条路了:为多维体工作,并试图说服他们神经源引擎是值得移植的。她需要做的无非是戴上捷立亲贴片,加入他们工业化的育幼实验。
不管她对多维体有什么看法,起码这家公司理解实时互动的重要性,而幂级不懂。玄思数码体也许独处温室中就能心满意足,但如果想让它们成为有生产力的个体,这不是一条可行的捷径。必须有人花时间陪它们,而多维体对此一清二楚。
但她不喜欢多维体为了让人们花时间而采取的方法。蓝色伽马的战略是让数码体变得可爱,多维体采用的却是不可爱的数码体,然后用药物迫使人们喜欢它们。在她看来,显然蓝色伽马的方案才是正确的,不仅更合乎伦理,而且更有效。
事实上,考虑到她现在的处境,也许这个方法过于有效了:她正面临着一生中最大的一笔开支,而这笔开支正是为了她的数码体。当年的蓝色伽马里没有人能预料到这种情形,也许他们本该预料到的。没有羁绊的爱,正如同零一欲望想卖的东西一样,纯属空想。爱一个人就意味着为他作出牺牲。
而这正是安娜考虑为多维体工作的唯一原因。换了其他情况,她会觉得一份要求她使用捷立亲的工作是种侮辱;她和数码体共事的经验不比世界上任何人少,而多维体却在暗示,没有药物干预,她就不能成为一名高效的训练师。训练数码体正如训练动物一样,是一份工作,一个专业人士不需要爱上任何一项任务也能做好他的工作。
这一刻她也意识到了爱意在训练过程中所起的巨大作用,爱意在最需要耐心的时候产生耐心。安娜不屑于将这种爱意像产品一样制造出来的想法,但她必须承认现代神经医药学的研究成果。如果让她在训练玄思数码体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充满催产素,不管是否出自她的意愿,她对数码体的态度肯定会受到影响。
唯一的问题是,她是否能忍受这一事实。她相信,捷立亲贴片不会影响她照顾贾克斯,没有哪只玄思数码体能取代贾克斯的地位。如果为多维体工作是让神经源得到移植的最好办法,那她就愿意去做。
她只希望凯尔能理解这一切。她的态度一直很明确,贾克斯的幸福永远是第一位的,迄今为止凯尔还没抱怨过什么。她不希望两人的关系会因为这份工作而终结,但是她和贾克斯在一起的时间比任何一个男朋友都长。如果事情恶化到了不可兼得的地步,她知道自己会选择谁。
安娜发来一条消息,表明会面没取得什么成果。消息很短,但对德雷克而言意味着很多。他听到了她的语气,以前她讨论多维体的时候用过这种语调,因此他明白,她准备接受多维体的工作了。
这是安娜为移植神经源作出的最后努力,再也没有退路了。没人喜欢这种工作,但她已是成年人,权衡利弊之后作出了她的决定。如果她愿意这样做的话,他至少应该表示支持。
然而他不能。因为还有另一个选择:接受零一欲望的条件。
早些时候他与马可和波罗谈过之后,就私下联系了珍妮弗·蔡斯,问她如果数码体希望成为法人的话,会不会与零一欲望的预期产生矛盾。她回复说,零一欲望的用户买下数码体副本之后可以自由办理成为法人的手续。事实上,如果他们对数码体的感情能强烈到零一欲望所希望的程度的话,她认为很多人都会让数码体成为法人。对他而言这是正确的答复,但他内心里总有个念头,希望她给出错误的答复,让他能够心安理得地拒绝她的提议。现在,作决定的责任依然在他这里。
他考虑过安娜的论点:数码体自己没有能力决定是否接受零一欲望的提议,因为他们既没有爱情的经验,也没有工作的经验。如果把数码体想象成人类小孩的话,这个论点很有道理。但这也意味着只要他们还被困在数据地球里,只要他们的生活还像这样和外界隔绝,他们就永远没法成熟,永远不能作出这么重要的决定。
也许不应该把数码体的成熟标准定得像人类那样高,也许马可已经足以作出这类决定了。马可看起来很乐意把自己看作一只数码体,而非人类。有可能他还没有完全理解自己的决定有何后果,但德雷克总觉得,马可其实比他更理解自己的本性。马可和波罗并不是人类,也许把他们看作人类就是一种错误,是逼着他们符合他的预期,而不是让他们实现真正的自我。像对待人类一样对待他们,或者承认他们并非人类,哪一种行为算是更尊重他们呢?
换作其他场合,这可以成为一个纯理论问题,搁置到以后再讨论;但现在,这个问题直接牵涉到他此时此刻面临的抉择。如果他接受了零一欲望的提议,安娜就不必去多维体工作,因此问题变成了:谁去接受洗脑更好,马可还是安娜?
安娜懂得她接受这份工作的后果,比马可更懂。但安娜是一个人,不管他觉得马可多么让人惊异,他依然把安娜看得更重。如果两者之中必须有一个接受神经化学调整,他不希望是她。
于是,德雷克在屏幕上调出了零一欲望送来的合同,然后把穿着机器人身体的马可和波罗叫过来。
“准备签合同?”马可问。
“你要明白,如果你仅仅是想帮助别人的话,就不应该签。”德雷克说,“你要是签字的话,一定得是因为你自己想做。”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你不必一直问我,”马可说,“我和之前的感觉一样,想做这个。”
“你呢,波罗?”
“是的,同意。”
数码体很愿意,甚至可以说是很急切;也许这样就足够下决心了。但他还有其他想法,纯粹自私的想法。
如果安娜接受了多维体的工作,她和凯尔之间就会产生一道裂痕,而他则可以从中获益。这个想法一点都不高尚,但他没法假装自己没想过这事。而如果他接受了零一欲望的提议,这道裂痕就会在他和安娜之间产生了。这会让两人走到一起的可能性彻底破灭。他能放得下吗?
也许他和安娜始终都不会有任何机会,也许这么多年来他只是在骗自己。如果是这样,他还不如彻底抛弃幻想,把自己从这渴望中解放出来,这种对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的渴望。
“你在等什么?”马可问。
“没什么。”德雷克回答。
在数码体的注视之下,他在零一欲望的合同书上签了字,然后发送给珍妮弗·蔡斯。
“我什么时候去零一欲望?”马可问。
“等对方也在合同上签了字,我们会给你照张相,”他说,“然后我们会把快照发送给他们。”
“好的。”马可说。数码体开始兴奋地讨论这意味着什么,而德雷克却在想该怎么和安娜讲。当然,他没法对她说,他做这一切是为了她好。如果她觉得他是牺牲了马可来让她获益的话,她肯定会内疚到极点的。这是他作出的决定,最好让安娜怪罪到他头上。
安娜和贾克斯在玩“震颤矢量”,这是安娜最近添加到数据地球里面的一个赛车游戏。他们驾驶着悬浮车穿越一片崎岖不平的陆地,地面起伏得像装鸡蛋的盒子一样。安娜设法在一处盆地里积攒了足够的速度,成功跳过了附近的一处山涧,但贾克斯没能做到。他的车子翻滚着跌进深渊,场面很是壮观。
“等我赶上。”他在对讲机里说。
“好的。”安娜回答,把悬浮车打到空挡。趁着等贾克斯驶上悬崖里之字形小径的工夫,她切到了另一个窗口,查看有没有新消息。结果她大吃一惊。
菲利克斯给整个用户组发了一则消息,兴高采烈地宣布开启一个倒计时,准备迎接人类与陌兽的第一次接触。起初她以为是自己误解了菲利克斯,因为他的用词向来很诡异,但用户组里其他几个人发来的消息证实了神经源的移植工作已经开始,是零一欲望出的钱。用户组里有人把他们的数码体当成性玩具卖掉了。
然后她看到一条消息说那个人是德雷克,他把马可卖掉了。她刚想发一条回复说这不可能,又停住了。她切换回数据地球的窗口。
“贾克斯,我要打个电话。你自己练习一会儿跳山涧行吗?”
“你会后悔的,”贾克斯说,“下场比赛我打败你。”
安娜把游戏切换到练习模式,这样贾克斯就可以反复练习跳跃,而不必每次失败都得从山谷底部爬上来。然后她打开视频电话窗口,呼叫德雷克。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她说,但一看到他的脸,她就明白了。
“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本来我准备给你打电话的,但是……”
安娜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德雷克犹豫了很久,她又接着说,“就是为了钱?”
“不!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马可的观点有道理。他已经足够大了,可以自己作决定了。”
“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你当时同意,最好再等一段时间,让他有更多的经验。”
“我知道。但是后来我……我觉得自己过于谨慎了。”
“过于谨慎?”
他停了一会儿,“我意识到,是放手的时候了。”
“放手?”这个词听起来就好像在说保护马可和波罗不过是某种童年的幻想,而现在他们已经长大了。“我从没想过你是这么觉得的。”
“我以前也没有,但是现在不同了。”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让马可和波罗有朝一日成为法人了?”
“不,我仍然是这么打算的。我只是不像过去那样……”他又犹豫了一会儿,“执迷了。”
“不那么执迷了。”安娜开始怀疑自己究竟了不了解德雷克,“这对你有好处,我想。”
他听到这句话时似乎有些受伤,但她不在乎。“对大家都有好处,”他说,“数码体可以进入真实空间了……”
“我知道,我知道。”
“我觉得这是为了大局着想,真的。”他说,但他自己似乎都不相信。
“这怎么能是为了大局呢?”她问。德雷克沉默不语,她直直地盯着他。
“我以后再和你谈。”安娜说着,关掉了电话窗口。一想到马可将会被别人利用的方式——而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被利用——她就心痛不已。你永远不可能挽救每一只数码体,她提醒自己,但她从没想过连马可也会陷入危险之中。她猜想德雷克的想法也许和她一样,但他理解作出牺牲的必要性。
在数据地球的窗口里,她看到贾克斯开着悬浮车,乐呵呵地上坡下坡,就像小孩子在玩没轨道的过山车一样。她不想现在就告诉他和零一欲望的交易,他俩肯定会讨论这对马可意味着什么,而她现在没有精力去进行这种讨论。眼下她唯一想做的就是看着他,试着去想想神经源的移植。移植工作竟然真的起步了——真是难以想象,这种感觉太奇特了。她觉得这不算是宽慰,毕竟伴随着如此巨大的代价;但贾克斯的未来所面临的巨大障碍终于被移除了,这无疑是一件好事,而且她还不必去为多维体工作。到移植完成要等上好几个月,但既然已经能看到目的地了,时间会过得很快的。贾克斯将能够进入真实空间,再一次见到他的朋友,重新融入整个社交宇宙。
未来当然不可能一帆风顺,前方依然有无尽的障碍,但至少她和贾克斯有了克服障碍的可能。安娜让自己短暂地沉浸在幻想中,想象他俩成功之后将会是怎样的情形。
她想象着贾克斯随着年岁增长而逐渐成熟,在真实空间中,也在现实世界里。想象着他终于成为法人,找到一份工作,自食其力。想象着他参与数码体的亚文化圈子,形成一个有足够资金和技术的社群,有必要时能够自行移植到新平台上。想象着他为伴着数码体长大的那一代人类所接纳,那批人将把数码体看作情感上的可能伙伴,而她这一代人已经不可能做到了。想象着他爱着,被爱着,争吵着,妥协着。想象着他做出许多牺牲,有些很困难,有些则举重若轻,因为是为了他真心在乎的某个人。
几分钟过去了,安娜告诉自己不能再做白日梦了。没人能保证贾克斯一定能做到那些事情。但是为了让他有一天能得到机会去尝试这一切,她必须担负起眼前的责任:尽她一切努力,去教会他如何生活。
她启动了游戏的关闭进程,打开对讲机呼叫贾克斯。“游戏时间结束了,贾克斯,”她说,“该做功课了。”
科幻小说中随处可见人造生物,就像从宙斯头部跳出的雅典娜一样,这些人造生物一出现就完全成形,但我不认为意识是这样工作的。依据我们人类经验,至少需要二十年的努力才能培养出一个有用之人,而培养一个有用的人造生物也不会比这更快。我想写的正是这二十年间可能会发生什么。
同时,我也对人和人工智能之间的情感关系感兴趣,我说的情感关系不是指人类沉迷于性爱机器人。性爱并不能让关系真实,只有想维系关系的意愿才能做到这一点。有些情侣大吵过一次就分手;有些父母为孩子做的少到可怜;有些养宠物的人只要宠物们变得稍有点麻烦,就立马弃之不顾。在所有这些情况中,人们不愿意作出努力。而维系一段真正的关系,不管是与另一半、孩子,还是宠物,都需要你有意愿平衡自己与对方的需求。
我看过有人在故事里讨论人工智能的合法权利,但聚焦在形而上哲学问题的同时,这些故事回避了真实生活。就好比电影里经常把爱情描述成宏伟的浪漫姿态,而长远看来,爱情也意味着解决金钱问题,以及收拾地板上的脏衣服。因此,界定人工智能的合法权利虽说是一件大事,但处理好人与人工智能的个人关系也同样重要。
而且,即便我们不在乎它们是否拥有合法权利,作为有直觉的机器人,它们也需要得到尊重。你不应该虐待炸弹嗅探犬,不管它们是否拥有选举权。即使你只在意它们能否排查出炸弹,好好对待它们也符合你的基本利益。不管我们希望人工智能扮演什么角色,雇员、情侣或者宠物,它们在成长过程中被人爱护,都能让它们更好地扮演这一角色。
最后,让我引用下莫莉·格罗斯的话,她曾经在一次演讲中分享过成为母亲对她作家生涯的影响。“养个孩子,”她说,“让你不得不认真思考一些让人头疼的问题:什么是爱?我们如何获得爱?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存在罪恶、痛苦和失去?我们如何找到尊严与宽容?谁拥有权力?为什么?什么是解决矛盾的最佳途径?”如果我们想赋予一个人工智能大的责任,那么,我们需要为这些问题提供合理解答。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的不是把康德的所有书都植入人工智能的大脑,而是类似于父母对子女那种精心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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