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会有什么天遂人愿呢,从来都是事与愿违。
——穿越后第十四年
那天母女间的对话仿佛只是一场梦。
那天之后,宇智波美代子还如往常一般照顾着家中每一个人的衣食住行,她用温柔的语调挑剔着大儿子斑那总喜欢张牙舞爪披散开的长发,第一百零一次威胁斑说若是不好好打理就要用剪刀替他断了这烦恼,也会在丈夫田岛在饭桌上训斥子女时笑吟吟拿走他的饭碗,温和但不容置疑地暗示丈夫若是再说不合时宜的话就干脆不要吃饭了。面对她如往常无二的态度,家中唯二的男性成员乖巧听训,安静改正,而不是像往昔那般多少要为自己言行解释一番。
能够让妻子/母亲开心一点儿总是好的,两人俱是抱着这个想法。
但那终究不是梦。
在又一次寒流来袭时,美代子的病情突然间急速加重,甚至到了已经无法再下病榻的地步。
本就摇摇欲坠的幸福瞬间崩塌,天塌地陷,不过转瞬。
族内的医忍来了一趟又一趟,随之带来的是宇智波田岛的面色逐渐变得愈发阴霾,原本好不容易被张罗出了些许年节氛围的家再次被药材苦涩的味道所替代。
“还请劝族长大人多保重。”随医忍一同前来的宇智波源太对着泉奈叹息,或许是因为学医疗忍术不怎么顺利的缘故,他看起来比原先在战场上的时候还更瘦削了一些,脸上有了成年人的模样,他细心地替泉奈的左臂包扎上药,语气温和又带着点责备,“你也一样,之前的伤深及经络,请在彻底愈合之前不要再进行繁重的任务,不然我们也是会觉得为难的。”他有些责备般地说。
“啊呀,我可是一直有注意的啊。”泉奈垂着眼,试图让自己声音轻快一些,她自然是很注意的……不过,是为了控制伤势不要愈合得太过迅速罢了……
对于医生来说自己这样一定是最不配合的患者了吧,她在心底无奈地想,为自己的隐瞒存有一点儿愧疚,面上却不敢露痕迹,在那件事上,她无法去信任任何人。
将她的表情误认为是对母亲的担忧,宇智波源太不再多说什么,他同情而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取出纸笔来书写药方。
作为家中的长子,斑亲自去送医忍离开,留下泉奈单独在会客厅中呆坐了会儿,四周静悄悄的,唯有窗外寒风呼啸凛冽,花枝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外,它的嘴里叼着一支卷轴,用毛绒绒的爪子拍了拍窗纸。
如果一切真的只是梦,就好了,起码能在梦醒后得到点不是真实的安慰,在把三花放进屋时,泉奈忍不住这样想,她从花枝那里接过卷轴,又去找来一块干的毛巾,熟练地替猫咪擦干被风雪打湿的皮毛。
擦着擦着,她突然的这一幕很熟,仿佛很多年前的重演。
但终究是不一样了。
她复又想,将一切寄托于梦这种想法本身就是幼稚又软弱。这世界就是这样,不论是喜悦的或是忧伤的,都会一股脑儿地摆在人面前,强行塞过去,不论人到底愿不愿意去接受,哪里会有什么天遂人愿呢,从来都是事与愿违。
咬破手指在卷轴上留下自己的姓名,她抬起头,摸了摸那只陪伴自己儿时的三花猫,比起儿时,三花猫似乎又长大了一圈,它的毛皮不及当初鲜亮,但依旧很柔软,她抚摸着花枝的背,试图给它一点儿慰藉。
花枝却不似原先那样会用尾巴轻柔扫过她的手臂来回应她,在确认她签下契约后,三花猫复又叼起卷轴,沉默地从窗框跳了出去,它要去陪自己的主人。
不知道为何,泉奈觉得它的背影看起来带着点儿寂寥。
二月毛绒绒的灰尾巴露在会客厅被炉外面,不耐地扫了扫,复又蜷回去,依照它原先的脾气,只要听说泉奈摸了别的猫,哪怕没见到,只闻到气息,都是必定要闹上一番的,更别说这混蛋崽子还当着它的面契约了别的忍猫,在二月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朝秦暮楚,有了新欢立刻忘记旧爱,放到平时,二月绝对要跟这死崽子没完。
但这次,它只是烦躁用爪子抓挠着被炉,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却没冲出去挠花死崽子的脸。
人类真是太讨厌又太脆弱了,它恼恨地想,把眼前的布料当成某个久远的假想混蛋的脸,一爪子一爪子的挠,恨得真心实意。
他们会用一辈子教会它们爱与温暖,却又总会擅自地先一步离开。
真的,实在是太讨厌了!
因为美代子的病症,宇智波田岛留在家中的时间越来越长,新年之前,作为族长他本该是要有太多事情要去一一处理,但他破天荒把大多数的族务推了,有些实在推不过的,便丢给斑和泉奈让这对兄妹去练手。
作为一个丈夫,他情愿腾出更多的时间留给妻子,这些年他本就亏欠对方太多。
此时田岛完全不想再去在孩子们面前去维持所谓父亲的权威。
兄妹俩在外忙得足不沾地,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中时,往往能看到他们的父亲或是拿着卷书册在床榻边为她轻声念读,又或是在忍猫的指点下手忙脚乱地对着药盅熬药。没错,极其偶尔时,宇智波田岛还会顺便做饭,可惜他熬药的手法实在不怎么优秀,连带着做饭也完全是新手水准,分不清楚药材与食材,以至于家里总是会弥漫着苦涩的药渣的味道,连带他顺手为子女准备的饭菜便当中都会染上药味道的清苦。
但在这种时候,没人会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面对族长突然间任性而不谨慎的做法,家族里那些平日里一贯喜欢对族长吹胡子瞪眼挑刺的长老们这次一致地收了声。
谁都不傻,医忍频繁出入族长的家宅,大家都能隐约猜到将会发生什么。这种事,总是没办法去视为习惯的,在往昔岁月当中不断失去至亲的他们感同身受地叹息,生与死间隔着难以逾越的沟壑,那些曾经在生命当中无比重要的存在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余下生者留在原地,用余生去将那份旧日记忆怀念。
宇智波斑从一户族人家中走出来时,心情颇为糟糕。年节将近,大大小小的事务堆积成山,偏生他们的父亲这次完全没有心思去打理。
方才去的这家在前一年当中失去了家中唯一的成年男性,对方在前一年的战争当中战死,留下一家孤儿寡母在家中为柴米油盐犯愁。
宇智波家的族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彼此都有印象,斑犹记得几年前这家人成亲时幸福的景象,他跟着父母妹妹一起去祝贺,赞的是郎才女貌,不想短短数年之后,已物是人非。
好在对于这样的情形,宇智波有惯例,若是战死者的直系家属中如果有具备忍者能力的亲属在,就会将这家的女人孩子托付给有经济能力的亲属照顾,若是没有,则会由族中统一安排,在孩子年满十岁之前发放钱粮,作为要求,则是孩子必须经受忍者的训练,并在七岁时开始学着接受任务委托。至于死者的遗孀,愿意守寡抚养孩子也好,回归娘家再嫁也罢,族中并不多干涉。
宇智波斑此番前去就是在年节前为这家送去分例的钱粮以及御寒物资,这本是属于族长的职责,不过田岛把任务丢给了他和泉奈。他心知以妹妹细腻的性格和手腕,虽然一定能将事情处理得妥当,但她本身已经为母亲的事情而足够悲伤,若是再走上这么一趟,心中只怕又会增添出更多的悲伤与为难,泉奈性格是那样,看起来温柔,内里却是真的接受不了这样的悲伤。是以他便自己接手了这项事务,亲自走上这一趟。
事实证明这确实是会令人感到悲伤唏嘘的行程,他到这家中,只觉得屋内冰冷得可怕,家中唯一的成年男性战死,留下的遗孀又从不曾经受过忍者的训练,面对失去,女子甚至无法操起武器去宣泄自己的仇恨,唯有拼命忍住泪水,对命运无声抗争,而她的孩子也显得颇为瘦弱,眼神惶恐地看着他,懵懂无知的孩童还未明白世间的爱,却过早体会到失去亲人的痛。
如斯家庭状况,宇智波斑不知自己该以何种态度去面对,他想自己的表情一定是把他们给吓到了。
宇智波斑对自己一直很有自知之明,他知晓自己的缺点,对待外人时薄情而冷淡,甚至懒得去敷衍,表现出来就是十足的傲慢,但为什么要去敷衍呢,他有时候会想,弱小或许不是过错,也绝对不是什么优点,特别是在这个不讲道理的时代。
他能从他们眼中看到对自己的敬畏以及压抑着的惊慌与生硬,他想自己或许该再软和一些,给他们更多的体谅,可只要看到那弱小的,无能的,无法反抗的臣服与认命,他下意识总会感到烦闷,什么都改变不了,完全看不到希望的所在啊,他想,几近生硬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又把东西放下,在替这家将碳炉生起后,斑几乎是逃离一般匆匆离开那让他感到束手无策的地方,出门后复又觉得自己做的全是糟糕。
如果泉奈的话,应该能做得更委婉,也能更好安慰到这一家吧?他想,有点儿懊恼与无奈的,在揣摩人心上他始终做不到像是妹妹那样。
他这般边想边走,在快要走到族内的衣料铺子外时,眼尖地看到了自己正在想的人。
泉奈捧着几个盒子从家族的衣料店里走出来,过年必定是要换新装的,往昔这些事总是由宇智波美代子操持,一家人新衣的布料用料,尺码,乃至缝纫用的技艺纹样都会由她亲自敲定并提前备下,哪怕家人过年并不在家中,她也会提前做好并让通灵的忍猫去将新衣送去。只是,今年的情况……终究是不同的。
等泉奈从忙碌当中想起来时,时间距离年节已经非常近,没办法,她只能匆忙赶去族地中的衣料店,依照家中往年留下的尺码,去与店员商议细节。好在年节虽繁忙,但族长家的面子总是要给,大家互相体谅,一番赶工下来,新衣终于是赶在年节前敲定并赶制出来了。
但还是会满心觉得自己做得很糟糕,泉奈想,若是自己之前多花些时间跟着美代子学一学这些,事先想得更充分些,就不至于这时候忙得首尾难顾了,距离年节还有几日,但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去一一确认去做,首先该注意的是保证父亲远离厨房……
她正在这样想着,手上突然一轻,装衣服的匣子被人拿走,抬头,发现兄长宇智波斑正站在面前。
“是今年新订制的成衣么?”斑抬头看了眼店铺,再看看妹妹,已经猜到了前因后果。
“……是的,哥哥的事情忙完了吗。”泉奈问,她有记得兄长今早出去说是要去处理事情。
“……嗯。”宇智波斑的表情并不太好,也不愿多说,“正好顺路,那就一起回去吧。”
“好,”泉奈于是不多问,转而说起新衣,“时间太紧迫,因为用的是去年的尺寸,可能会有细微的不合身吧,回去兄长试过后记得一定要跟我说。”
“……好。”
兄妹难得沉默的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有族里的孩子嘻嘻哈哈地捧着雪从他们身边跑过,懂事地停下朝他们问好,而后又你追我赶着跑远,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传了一路,无法真实传入他们心扉。
属于这个年节的喜乐注定与他们无关了。
族长家中,宇智波田岛在美代子的强求下勉为其难试了新年的衣裳,果然在细微处有地方不甚合身。美代子坐在床榻上边咳嗽边笑,试图去要找针线替他改一改,却被他拦住。
“又不是不能穿,明天我自己来改就行了。”田岛叹息着从她手中拿走针线放到一边,“你不要再为此费心神。”
“又不是到了拈不住针线的地步,你又何必这么小心翼翼的?”美代子反问,有点儿无奈地抱怨丈夫,“成天不让我做这不让我做那,真的很无聊啊,.你这样紧张可是把孩子们都吓到了呢。”她不傻,当然能感受得出家中那愈发沉寂的气氛,只是……
“不要觉得悲伤啦,这一辈子你我都经历了那么多的生死,难道还要到最后依旧看不透么?”她调侃丈夫,试图化解他心中的郁结,“这可一点也不像我认识的宇智波田岛啊。”
“但所谓一辈子,也不过三十余载而已。”田岛沉声说,他放下衣衫,叹息,“终究是太过短暂了。”他说。
宇智波田岛在自己孩提时失去了长兄,少年时又失去父母,方才成年不过数载,一直相依为命的亲姐又擅自而自私地选择了死亡,而很快……他或许又要失去一直相伴的妻子……
一辈子都在失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宇智波田岛自己从来不想去向他人描述,就像他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何在某一天,自己的眼睛突然地流下血泪,而后绽放出繁复的纹路。
宇智波的眼睛是心灵的映照,痛苦与绝望会化作他们力量的源泉,无论他们本身是否愿意承认这一点。
丈夫无声沉默,美代子叹了口气,好吧好吧,她无奈地想,都几十年了,她确实该明白,自己的丈夫是个什么都喜欢憋在心底的固执家伙,所以自己只能多包容一些啦,毕竟她没办法像烨火姐姐当年那样一个不爽就暴打田岛一顿嘛。
“就算不同,但最起码,最后让我稍微安心一些啊,”她假意抱怨着,“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让我怎么放心得下呢?来吧,最后也笑一个给我看看?”她坏心眼地戳着丈夫的脸,“你最近都很久没笑了吧?这样可不好,会变成糟糕的老头子的。”
在她期待的视线当中,宇智波田岛深吸了口气,极为努力地,控制自己表情,朝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
“真是,难看死了。”宇智波美代子弯起眼,笑着抱怨,只是不知为何,笑着笑着,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