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桶子”埃德怒火中烧,身陷无能为力的自我折磨怨怼中,这使他那张稍有变形的面孔散发着无以名状的危险气息。
“这些他妈的卑鄙杂碎,”他咬牙切齿地说。“这些狗娘养的浑球狗屎、性病婊子生的吸毒鬼,竟然用他们那些动过手脚的枪杆子偷袭一个没武器的人。想玩狠的,哼,他们可还没真的见识过。”他在自言自语。
医院刺目白色走廊的尽头墙上,挂着一个电子钟。上面显示二点二十六分。他苦涩地想:哼,就为了我们痛揍一个他妈的毒贩,他们就把我们停职,结果不到三小时,某个吸毒鬼杀手就朝“掘墓人”约恩斯出手了。
泪水渗出他的眼角,陷在他植皮脸上的细疤沟痕内,彷佛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哭泣。
穿梭走廊的护士和实习医师,纷纷对他敬而远之。
更雪上加霜的是,他感到愧疚感。如果我不他妈的那么天真,听“掘墓人”约恩斯的话放手别管等重案组那些家伙来的话,“掘墓人”约恩斯也许就不会负伤了,他想道。
“掘墓人”约恩斯躺在那扇闭合白门里面的手术台上。他正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上。他亟需接受输血,医务人员已经给他输了院方库存整整一品脱的同型血浆。由两部摩托车前导开路的一辆警车正竭力突破严重壅塞的纽约交通,尽速带回血浆。但时间正在快速流逝。
“棺材桶子”埃德刚被告知,他的血型和“掘墓人”约恩斯所需的血型不合。
我现在连这点小事都帮不了他,“棺材桶子”埃德心里想。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万一“掘墓人”约恩斯倒下了,他不会让他的哥儿们孤独地走掉。
他左耳后方的脑袋上隆起一个大如鹅蛋的肿包,太阳穴附近的眩目剧痛刺得他的头彷佛要四迸五裂。医生说他有脑震荡现象,要他乖乖躺在病床上。但是他却像失控般地剧烈反抗、挣脱他们,于是医生们只得由他去了。
这是一间距离枪案现场最近、设备完善的一流医院;他也知道,若说“掘墓人”约恩斯有机会获救,那么希望就在这里了。但即便如此,也未能稍减他强烈自责的怒火。
在走廊的远程,他看见自己的妻子和“掘墓人”约恩斯的妻子正爬上楼梯顶端。他转向第一个出入口逃逸,然后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动小手术的房间。熄了灯的手术房暂时没在使用。
他没办法面对“掘墓人”约恩斯的太太,也不想见他自己的太太。他的女儿正在参加卡茨基尔山脉的夏令营。眼前无任何牵绊。他默默感谢上苍对他施予这个小惠。
太太们未能受准进入手术房,于是只好伫立在走廊门外,两张棕脸神情凝重。“掘墓人”约恩斯的太太不断以手帕轻拭眼睛。两人都静默不语。
“棺材桶子”埃德寻觅脱身之道。房间一端有通道连接门,但是却上了锁。他把毛玻璃窗户的下半部往上抬,窗口通往太平梯。他爬到了窗外。隔壁大楼的一群医学生纷纷驻足观望他。但他视若无睹。他爬下一层楼和挂梯——挂梯是向下垂放至通往后面紧急出入口的铺面车道上。
他走上街,顶着日正当中的艳阳走向河滨大道上的停车处。热气在他眼前熠熠发光,扭曲了他的视线。他头痛得像是得了风湿热。
半小时后,他把车停进自己位在长岛阿斯托利亚区的自家住屋车道上。至于他到底是怎么回到家的,他永远也不得而知。
医院开了鎭静剂让他带回家。瓶身标签上写着:“每小时服用一茶匙”。他随手把它丢到厨房门外的垃圾桶,然后进了厨房。
他把塞利克司咖啡壶放到瓦斯炉上,加入适量咖啡让它搅煮。在等咖啡煮沸的空档,他脱下衣服堆到床边的椅子上。他在浴室的药橱里找到一瓶苯丙胺药锭。他和着从洗脸盆水龙头接来的水服了两頼。等到听见咖啡机的煮沸声后,他进了厨房关火。
之后他去淋浴,把温水调到他所能忍受的最冷水温。当冰冷的水柱如针刺般札皮肤时,他屛住呼吸,牙关喀喀地打颤。他觉得脑袋里彷佛有好几团闪电就爆发,但他的四肢不再感觉倦怠无力。
他擦干了身体走进卧室,穿上内裤、尼龙袜、轻便的胶底黑鞋,以及搭配他簇新深灰色夏季西装的长裤,和一件有活动衣领的蓝色牛津料衬衫。他省略了领带。他可不希望伸手拔枪时有任何阻碍。
他从衣柜内门的挂钩上取下肩枪套。枪套里是一款曾经在哈莱姆区杀出名声、长管镀镍、点三八口径的特制左轮手枪。他取出手枪旋转枪膛,立即退出五頼黄铜壳的枪弹,随即迅速清枪上油。然后他重新装填,把美军用的电光弹装进最后一个装填好的枪膛,并让扳机下的弹膛置空,以防万一他得用枪托部分痛击某个家伙的头时出了意外。
他把手枪放到床上,取下枪套。接着从柜架上拿了一罐海豹油,往枪套内里厚厚涂上一层。他用干净的手帕拭去满出来的油,然后把手帕丢进有盖的待洗衣物篮,再将枪套绑在肩索带上。他把手枪揣进怀里,左手腕上系了一个马表。
他从衣柜抽屉里挑了一支极品橡皮棍。这支牛皮制的棍子,表面覆着大块的香蕉状软焊锡片,以及鲸须制把柄。他把它塞进特制的臀部口袋内。
童子军刀被他收进左边的长裤口袋里。又经过一番思量后,他将一把凹槽橡胶硬柄的薄刃猎刀,塞进了背脊旁边的后口袋,软猪皮刀鞘则别在他的腰带上。他不认为自己会用得着它,只是不想遗漏任何可能让他完成工作的活命器具。
要是知道哪里有不死神水,我也会去弄来喝喝,他冷峻地想。
然后他穿上外套。之所以选择这套西装,是因为这件外套比他其他衣服都要来得大,是特别考虑到为了容纳他的肩索带而裁制的。
他把一盒新枪弹扔进左边的皮衬口袋,然后又在右边的皮衬口袋内放了一把电光弹。
他走进厨房,喝了两杯滚烫的浓咖啡。咖啡像热炉上的冰水般在他空胃里反冲,但最后还是留在胃里。苯丙胺毁了他的食欲,他嘴里只剩下微带干燥咸味的味觉。不过他几乎未察。
就在他行将离开家门之际,电话铃声响起。他挣扎了一会儿,不知是否要置之不理,但他随即走回卧室,接起电话。
“我是琼森,”他说。
“我是布莱斯队长,”话筒另一端传来的声音说道。“重案组希望你跟他们连络——连络瓦许副队长,并且别插手管这件事。你待在家里。让有警徽的警察处理此事。你要是再牵扯下去,到时恐怕我也保不了你。”然后他停了一下,又说:“谁都帮不了你。”
“是的,长官,”“棺材桶子”埃德说。“连络瓦许副队长。”
“他们从布鲁克林弄到了血浆,怕你还不知情,所以通知你一声。”
“棺材桶子”埃德握紧听筒,但他不敢追问下去。
“他还在苦撑,”布莱斯队长说道,彷佛读透了他的心思。
“是的,长官,”“棺材桶子”埃德说。
听筒才刚挂上,电话铃声又再度响起。他接起电话。
“我是琼森。”
“埃德,我是安德森副队长。”
“情况如何,副队长?”
“我就是打来问你的。”
“他还在医院奋战,”“棺材桶子”埃德说。
“我现在就要赶过去了,”安德森说。
“我在那里派不上用场。他还在昏迷中,认不出任何人。”
“好吧。那我就等他醒来。”然后又是停频。“这件事你别插手,埃德。我明白你的心情,但这事你别管。你现在没有警察权,你所做的一切只会雪上加霜。”
“是的,长官。”
“你说什么?”
安德森大吃一惊。他从来没听过“棺材桶子”埃德跟他说“是的,长官”。
但“棺材桶子”埃德已经挂断电话。
他打电话到西区的重案组办公室,找瓦许副队长。
“请问你是哪位?”
“只要告诉他是‘棺材桶子’埃德。”
稍后不久,一个从容斯文的声音响起。
“琼森,我想知道你对这件事的看法。”
“直到发现那个非洲人的尸体前,我什么想法也没有。我们无论怎么想都想不通。后来当他们对‘掘墓人’约恩斯下手后,一切就改观了。应该有两个人——”
“这我们知道,”瓦许副队长打断他的话。“两名职业枪手。我们知道他们在找某件东西。安检小组彻底捜查了那整个地方。不过却没发现任何东西,甚至连他们在找什么都没概念。你认为可能是什么?如果我们能够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或许就可以知道从何着手。”
“我认为大概是海洛因;一批被脱手的海洛因。”
“我们也想过这个可能性。缉毒组正在进行调査。不过,即使成分再怎么纯,一批海洛因的量若大到足以引发杀机,那这批货恐怕不容易藏匿吧。况且,如果考虑到一批极高价的货所需之包装,那大概会有一个足球般的大小。如果真是那样大的对象,现在这个时候早就被调查小组发现了吧。”
“它不一定是一批货。也可能是一把钥匙。”
“一把钥匙。这我倒没想过;因为我对那些捜寻者一无所知。一支通往某地点的钥匙。嗯,你也许是对的,我会把这个意见传下去。总之,他们会继续追查下去,直到确定那里真的什么都没有。”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那我也没辙了。”
“说得也是。对了,你认为那对管理员夫妇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叫做噶斯和琴妮。另外他们有个帮手,叫做粉红仔,以前是个拳击手。”
“噶斯和琴妮应该搭今天的玛丽皇后号出航了,粉红仔则在潜逃中。”
“他们是订了今天的船期没错,可是却没搭上船。他们三个人全都消失无踪了。”
“他们躲不了一辈子的。”
“不过,他们要是沉尸河底就有可能。”
“棺材桶子”埃德等待后话。他已经说完该说的话了。
“目前只有这样了,琼森。别离开家。我们也许还需要跟你连络。还有,琼森——”
“是的,长官。”
“别插手这件事。让我们处理。知道吗?”
“是的,长官。”
“棺材桶子”埃德走进厨房,从冰箱里倒了杯水喝。他觉得喉咙干涩得要命。
他走到车库里,把一套沾染油漆的工作服放进曾在他家工作的油漆工所留下的大帆布袋内。把袋子放进车子后座之后,他坐上车,驶往街尾处“掘墓人”约恩斯的家。
他知道所有的门应该都已锁上了,所以他绕到后面撬开厨房窗户。他的身体有些轻微失衡,导致他的反射神经变得异常敏锐。他必须谨慎,他如此警告自己,否则他会在反应过来前先杀了人。
两个原先在隔壁院子里玩耍的邻居小孩——小男孩和小女孩各一个——停止了嬉耍,目光谴责地瞪着他。
“你在闯入约恩斯先生的家,”小男孩拉开嗓门说,接着放声大叫:“妈妈,有小偷要闯进约恩斯先生家了。”
一个女人马上从隔壁的屋后门现身,此时“棺材桶子”埃德的一只腿已经跨上了窗台。
他朝她点点头示意,她回以微笑。他们都是住在这条街上的黑人,大人之间也都彼此认识,不过小孩子却鲜少见过这两名警探,因为他们白天的时候多半在睡觉。
“那只是约恩斯先生的伙伴,”她告诉孩子们。“约恩斯先生受了伤。”
她认为这样解释就够了。
“棺材桶子”埃德关了窗户锁上,接着走进卧室打开衣橱。一支跟他枪型一模一样的长管镀镍点三八口径的左轮枪,就躺在柜门内同式挂钩的枪套里。他抽出那把左轮枪,旋开弹匣确认是否已经上膛,再将枪管朝下塞进他的裤腰带里,枪把朝左。
“就快准备好了,”他大声地说,同时感觉到欲裂的脑袋里升起紧绷张力。
他走进客厅,捜寻了一下写字台,在一张信纸上草草留话:“史黛拉,约恩斯的抢我拿走了。埃德。”然后把信纸带回卧室,压在化妆台的桌面上。
正要转身离开之际,一个念头突然闪现。于是他走向床头柜,拿起电话再度拨给重案组。
接通瓦许副队长后,他问道:“那个管理员的狗怎么了?”
“啊,对了,牠被转送到‘防范虐待动物协会’。有什么事吗?”
“我只是刚好想起牠受了伤,所以想知道有没有人在照顾牠。”
“这件事我忘了问,”瓦许副队长说。“你会不会碰巧知道牠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今天早上我们看见非洲人把牠带往河边,回来的时候就没带着牠了。那是今天清晨的时候——五点出头。我们没有任何起疑的理由,所以并没有质问他。等我们大概下午一点左右回那屋子去时,牠头上就顶了个洞躺在侧门前了。”
“这就对了,”瓦许说。“约恩斯的状况如何?”
“他还在呼吸——我最后听到是这样。”
“好吧,”瓦许说。
他们俩同时挂断电话。
“棺材桶子”埃德打电话到医院去。他表明了身分。
“我是打来问约恩斯警探的状况。”
“他的伤势严重,”声音冷漠的女人答道。
“棺材桶子”埃德的头闪过一阵疼痛。
“这我知道,”他咬着牙说,试着控制莫名的盛怒。“有恶化吗?”
冷漠的女声稍稍软化。
“他已经被安置到氧气室,目前陷入昏迷。我们正在尽一切所能医治他。”
“我知道了,”“棺材桶子”埃德说。“谢谢妳。”
他挂上电话,走出前门,锁上弹簧门闩,坐进他的普利茅斯房车。他顺路去了一趟小区药房,想要买四点五磅的乳糖。药房老板只有半磅的货,因此“棺材桶子”埃德告诉他不足的部分用奎宁填满。
药房老板瞪大眼睛直盯着他,既是怀疑又是讶异。
“是要用来恶作剧的,”“棺材桶子”埃德说。“我跟朋友开个玩笑。”
“噢,”老板释怀地咧嘴笑道:“事实上,这种混合治感冒的效果不错。”
“棺材桶子”埃德叫他把东西紧紧包住,并且用透明胶带封贴所有的接缝处。
他从那里出发驶进布鲁克林,停在一间运动器材店前。他买了一码见方的坚韧丝布,再用它包裹药房那包东西。店员协助他用胶接剂密封细缝。
“就算沉到海底,它也不会浸湿,”店员自豪地说。
“正是我所需要,”“棺材桶子”埃德说。
他买了一个蓝色帆布小万用袋来放置包裹,还买了一副墨绿色的护目镜,和一顶够大的软毛苏格兰贝雷帽,才不至于压迫到他头上的肿包。
乍看之下,他就像逃出格林威治村的“披头族”。不过,这种印象很快就被他鼓胀的胸前口袋和他一脸凶恶的颤动肌肉所驱散。
“祝你好运,先生,”店员满腹疑心地说。
“我会需要的,”“棺材桶子”埃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