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者终于全都离开了。
极乐姐妹穿着粉红色、镶了蕾丝边的针织晨缕外衫,在床上坐直身子。深蓝色的鬈曲长假发垂在肩头上。她老迈的脸庞上,皮肤如猴子般皱缩、干瘪且强韧,眼角膜带着奇异的透明蓝,近似瓷漆表面;而褪色的赭色瞳孔带着白斑。她还戴着成排密合的假牙,洁白闪亮得让人难以置信。
年轻时代的黑色肌肤在天天使用美白乳霜达五十几年之后,已使她的脸色淡化成猪皮色。从粉红外衫露出的牙签般手臂,上臂呈紫色调,往下则逐渐成为羊皮纸色,瘦削脆弱的双手近乎透明。
她一手端着一杯滚烫的黄樟茶,礼仪使然地翘起尾指;另一手则拿着一支长弯斗柄、小巧玲珑的海泡石烟斗,火嘴上有雕饰。她正抽着大麻叶的细丝,这是她唯一的恶习。
粉红仔坐在床边的绿皮无背软垫长椅上,绞扭着乳白色的肥厚双手。
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床铺另一侧射出的粉红色光线。在柔和粉彩光线的映照下,粉红仔瘀青的白皮肤幻化成某种不知名热带海怪的异国肤色。
“为什么你认为他们要杀他?”极乐姐妹问道,她的声音低沉悦耳,略带嘶哑。
“为了抢夺他的东西,这就是原因,”粉红仔哀切地说。“为了得到他在加纳的农场。”
“加纳的农场?”她轻蔑地说。“要是噶斯在加纳有农场,那我在天堂就有宫殿了。”
“可是他真的有啊,我看过档。”
“要是他果真有农场——真有才怪呢,就算杀了他,他们又要如何得手?”
“她是他的老婆,他立下遗嘱把农场留给她。”
“他的老婆!就跟你不是他儿子一样,她根本也不是他老婆。他们如果杀了他,农场就会落到他亲戚手中——如果他有任何亲人的话。”
“她真的是他的老婆,我看过结婚证书。”
“你嘛倒是什么都看过。假设他们真的杀了他,他们也不会去那个农场过日子,因为警察第一个会找上门的就是那里。”
他了解她并不相信有关农场的事情,于是他换了个说法。
“那么,就是为了他的钱。他们会拿了钱,然后溜掉。”
“他的钱!我已经老得没时间听你胡扯了。噶斯这辈子身上向来就没有几毛钱响叮当的。”
“他真的有钱,一大笔钱。”他回避地别过眼睛,声音也变了,“他在北卡罗莱纳州的法耶维尔有另一个老婆,她死了,留给他一座大烟草园,他把它卖了,拿到一大笔钱。”
她深深地抽了一口烟斗,然后放下烟斗啜飮热茶。褪色的老耄眼睛带着讥讽的兴味从杯缘上方注视他。终于,当她徐徐吁出肺里的烟雾时,她说:“你到底想要唬烂我什么?”
“我并不是要唬烂你。”
“那么,什么是他的另一个老婆、另一个农场和他那些钱,这些又是怎么回事?你一定是看到他的化身了。”
“我对天发誓这些都是真的,”他回避着她的视线说,“我发誓。”
“这些全是你的话。我认识噶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绝对不会让任何女人给他套上结婚的伽锁。所以,你要是以为有哪个女人明知道他那副德性,却还笨得死后留遗产给他,那你就太不了解女人了。”
“他真的有东西,”他急切地坚持道,“我答应他会保密不说出去的,可是我知道他们要的就是那个东西。”
她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如果那是个值钱玩意儿,你干嘛不把它拿到手——尤其你又是个穷光蛋?”她的声音透着丝丝挖苦。
“我不能抢劫噶斯的东西,他是唯一对我好的人。”
“你干脆把那玩意儿拿到手,让他们来抢你、杀你算了,既然你执意要保护他。”
他变了脸色,露出绝望的表情。汗水从发际缓缓流下,泪水盈眶。
“妳坐在这里嘲笑我的时候,他可能已经死掉了。”他声音呜咽地控诉。
她缓缓地将杯子放到床头柜上,把烟斗置于肚腹上,细细地打量他。她看得出他的确正为某事烦恼不已,并且略感讶异地发现他的态度非常认真。
“我不也一直都对你不错吗?把你当成我自己的儿子一样——如果我有的话。”她连哄带骗地说。
“是呀,”他顺从地回答,“可是他收养我,还说我是他的儿子。”
“我不是一再告诉过你,说你是我的继承人吗?”她仍旧坚称,“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死后这一切都归你继承吗?”
“是呀,可是妳现在却不肯帮我。”
“你不应该像这样子对我有所隐瞒,上帝不会喜欢的。”她说。
“我没有隐瞒,”他哀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只是,我答应过不说出去的。”
她倾身向前,以催眠似的视线直视他。
“那东西是不是放在行李箱里?”
她的眼睛像两团彩色火球似地,向他咄咄逼近。
“我看见的时候不是。”
“那是放在麻袋里吗?”
他觉得自己渐渐无法抵挡她的诘问。
“我看到的时候它不是在麻袋里。”
“那是藏在屋子里啰?”
他摇摇头。
“壁橱里?地板底下……还是墙壁后面?”
他觉得头越来越晕了,眼睛直冒金星。
“它不是那样藏起来的。”他坦承说道。
“他随身带着。”她洋洋得意地说。
他已经被她瞪得筋疲力竭,再也无力再反抗了。
“是的,在他的腰包里。”
她认真地思索着,一张脸皱得像梅干。
“是珠宝,”她下了结论,“他偷了某些珠宝,是钻石吗?”
他的意志力终于崩溃。他颓然地前倾,叹了口气。
“是一张藏宝图,”他从实招来。“那上面标明了如何找到埋藏在非洲的一大票宝藏。”
她的眼睛倏地瞪大,像是眼皮裂开了似的。
“藏宝图!”她叫道。“失落的宝藏!你都几岁了,还在相信什么失落的宝藏啊?”
“我知道这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可是真的就是那样呀。”他执拗地说。
她怀疑地盯着他瞧,直到他开始觉得惶惑不安起来。
“你曾经看到它吗?”她终于问道。
“有。那上面画了一条河和海,宝藏就埋在岸上。”
“一条河!”她的目光闪烁,脑海里如电掣般急转着。“他是在哪儿拿到的?”
“他就是有那个东西。”
她瞇起眼睛。
“他几时拿给你看的?”
他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昨天晩上。”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他有藏宝图?”
“他老婆和那个非洲人也知道。他准备把它交给今天早上来拿行李箱的快递收件员,他们会负责把东西送到他在加纳的农场,这样一来,在他抵达那里之前,就没有人能够从他身上抢走地图了。可是我知道那个女人和非洲人打算杀了他,赶在快递员来之前先抢走——如果现在他们还没下手的话。”
“你为什么不跟在他身边保护他?”
“他不让我留下来。他说他还有事情要办,就突然走了,我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所以我才会去按火警警铃。”
“快递员预定什么时候来?”
“六点钟。”
她从长袍底下掏出一条附着细金炼的老式怀表。上面指着五点二十七分。
她跳下床,开始换装。她迅速摘下黑色假发,换上灰色假发。
“你会在那个抽屉里找到一个绿色的玩意儿,”她说。“你给自己打一针,那会让你冷静下来。那些古柯碱把你弄得神经兮兮的。”
当他给针管装好东西,再给自己注射时,她正迅速着装,全然不理他。
她在多件衬裙外面套上一袭飘拂的黑色长衫,穿上低跟黑鞋,配上及肘的黑丝手套。再用一支长长的钢铁帽针,将黑色小草帽固定在她灰色的假发上。
“去发动车子。”她说。
直到听见他走出后门,她才拿起一个缀有黑色珠珠的大手提包,从壁橱里取出黑白条纹相间的阳伞,走进了厨房。圣伯已经穿戴好了。现在他穿着大了好几号的黑色司机制服和制服帽,一副二〇年代的流行打扮。
“你都知道了?”她言简意赅地问。
“他说的我都听见了。”他直言不讳。“如果噶斯那一份够买一座农场,那就不是小钱——不管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管那是什么东西,我心里有谱,”她说。“只要我们别太晚到。”
“那我们就走吧。”
她走出屋子。圣伯拿起倚放在门边的猎枪,跟随在后,再把门关上锁好。他的兴致高昂。在灰暗的曙光中,虽然已经隐约看得见东西,但他们却没看见粉红仔。不过,他们听见他的声音了。他正跪在车库硬实的脏地板上,双手紧抓着门柱,努力想要站起身,呼吸声沉重粗嘎。他的脖子、手臂和躯干的肌肉都紧绷贲起;血管则像绳索般鼓出来。
“他壮得跟牛一样。”圣伯说道。
“嘘,”极乐姐妹警告他,“他还听得见声音。”
他的听觉敏锐得难以忍受,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大叫般,异常清晰地传进他耳里。他的神智清醒。她给了我强效麻醉药,他心想。但是他却感觉到意识逐渐模糊,就像失事船只慢慢沉入大海。最后,他的肌肉终于彻底松垮,面朝下倒在门柱之间。当极乐姐妹和圣伯趋近时,他已经听不见了。圣伯把手伸进车库打开灯,一辆一九三七年份的黑色林肯礼车赫然跃入眼帘。
他们未置一语地跨过粉红仔,任由他躺在地上。极乐姐妹坐进后座。圣伯把他的猎枪摆在前座地上随手可及之处,然后才打开两道门向前驶去。
他开上贯穿一处荒芜田野的泥土路,加速到五十哩,在石子和车辙上顚簸而行,扬起阵阵尘土。一个穿着汗衫、头戴草帽的园丁正替拴在树旁的山羊挤奶。他并未注意那辆黑色高级轿车;因为这很常见。可是当圣伯驶上碎石铺就的平坦路面,将车速增加到时速七十至七十五哩时,清晨的工作者、送牛奶的人和收垃圾的清洁工全都回过头予以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