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河滨大道的居民全醒了。前排公寓敞开的漆黑窗口中,隐约有人影探出头来,活像个幽灵竞技场;后排公寓的窗口则是灯火通明,俨然点燃了下一场战火。
他们所捜寻的公寓是一栋九层楼的砖造建筑,玻璃门通往光线昏暗的门厅。夜间的门闩已经扣上了。一侧的电铃下方有块闪闪发亮的铬合金板子写着:“管理员”。“棺材桶子”埃德向电铃伸出手去,但是“掘墓人”约恩斯摇了摇头。
尽管这条街上挤满了消防车、巡逻警车、身穿制服的警察和消防人员,在较高楼层的窗口,有些居民仍旧狐疑地探头盯着这两个黑人瞧。
“棺材桶子”埃德注意到那些人,说道:“他们以为我们是小偷。”
“见鬼啦,看到我们两个黑鬼像游魂一样,大半夜地在白人小区徘徊,他们还会怎么想呢?”“掘墓人”约恩斯冷嘲热讽地说。“在这种夜半时分,要是我看到两个白人出现在哈莱姆区,我一定会以为他们是要去嫖妓的。”
“你可能说的没错。”
“绝对错不了。”
这栋建筑的侧面有条窄窄的水泥步道,一道上闩的铁栅门封住入口。栅门上了锁。
“掘墓人”约恩斯一手抓住栅门顶端的门闩,一脚踩在中间的横杆,往上一蹬翻过栅门。“棺材桶子”埃德如法炮制。
上方某处有人愤怒地倒抽了一口气。他们俩置若罔闻。
公寓侧面的下半部有一扇与人行道平行、闩住的窗户。从中透出的紫色光线在对面墙上投射出矩形线条。他们一人一边,以跪步悄悄潜行。
这扇窗户通往某个房间,那个房间像是用几十年来房客的丢弃物布置而成。里面什么都有,高高低低的衣柜堆在睹边,间或点缀着大理石小雕像、落地式老爷钟、拴马的铁柱、空鸟笼、破损的玻璃水族箱、两个被虫蛀坏的松鼠填充玩具,和一个脱毛的猫头鹰布偶。一侧放了一张铺着褪色丝质红窗帘的圆餐桌,周围则配上样式不一、破破烂烂的椅子。在分别通往厨房和卧室的两扇门之间,矗立着一座旧式风琴,其上摆放了一批动物瓷器。对面迭放着两台老旧的电视机,最上方还摆了一台远在电视机普及之前常见的收音机。此外,还有一张填塞得鼓鼓的沙发床,两侧各有一张装了柔软衬垫的扶手椅,这些扶手椅被拉到电视机前,近到简直可以伸手穿透屏幕,搬动电视里的表演者。油毡地板上零星堆栈了几条破旧的小地毯。
矮抽屉柜上有一盏亮着青光的枱灯,和餐桌上的泛红光枱灯竞艳。染色橡木高脚柜上,一座风扇正搅动着闷热的空气。
电视屏幕一片漆黑,收音机却响着。现正播放着深夜预录的节目,吉米.若许的歌声从金属音箱传出,唱着:“我心里还怀着那老式的爱情……”
一名年轻黑人头缠脏污的白色头巾,身穿一袭飘逸的鲜艳破长袍,坐在沙发床中央。他嘴里嚼着猪排三明治,目光越过肩膀朝后方色迷迷地斜睨着。
在他身后,一个浅褐肤色的黑女人正在餐桌附近搅拌鸡尾酒,一手端着黑色牙买加兰姆加威士忌。她身上的衣服像是剪了洞的漂白面粉袋,四肢和头部从洞口伸出。这个高高瘦瘦的女人,臀部像轧棉机般又突又翘,还有一对奶妈似的大胸脯。她赤脚踩在地毯上调酒,骨感的膝盖戳出衣料向前突起,剧烈摆动的臀部则向后翘起,活像孵蛋的母鸡尾翅。上半身衣服在胸部突起,彷佛两只饥肠辘辘的小猪嘴。
她瘦削的长脸上有着平扁的鼻子和突出的下巴。鬈曲浓密的黑发油腻腻地垂到背上。斜瞟的浊黄眼睛正朝着非洲人挤眉弄眼。
“掘墓人”约恩斯敲敲窗户。
那女人吓了一跳,酒汁从玻璃杯泼了出来,溅到桌布上。
非洲人先看到他们。他的眼框是白色的。
接着那女人也转过身,并看到他们。她那又大又宽的厚唇气鼓鼓的。
“你们这些黑鬼最好离开窗边,不然我要报警了。”她不悦地断然吼道。
“掘墓人”约恩斯从外套边袋掏出一个用毛毡做内衬的皮夹,并且秀出他的警徽。
女人一脸不悦。
“黑鬼警察,”她轻蔑地说。“你们这些抓婊子的家伙要干嘛?”
“要进去。”“掘墓人”约恩斯说。
她看着手中的飮料,一副不知如何处置它的模样。然后她说:“你们不能进屋。我先生不在家。”
“无所谓,有你们在就够了。”
她看了看非洲人。非洲人正要起身,像是准备要离开。
“你留下来,我们也要跟你谈一谈。”“掘墓人”约恩斯说。
女人倏地将视线转向窗边,瞇成细缝的眼睛透着狐疑。
“你们要跟他谈什么?”
“女人,门在哪里?”“棺材桶子”埃德猛然说:“让我们进去问几个问题。”
“门在后面;不然你以为门在哪里?”她说。
于是他们起身,绕到建筑物的后面。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确确实实长了一双猫眼的女人。”“棺材桶子”埃德说。
“我倒是绝对不会想要一个这种货色的。”“掘墓人”约恩斯声称。
“你只是这么说说罢了。”
楼梯通往漆成绿色的地下室房门。女人已经打开门,双手叉腰等着他们。
“该不是噶斯惹了麻烦,是吗?”她问道。她看起来并不担心,倒是一脸凶恶。
“谁是噶斯?”“掘墓人”约恩斯问,脚步停在楼梯底层。
“他是我丈夫,大楼管理员。”
“什么样的麻烦?”
“我怎么晓得?麻烦不是你们的亲密爱人吗?大半夜的,你们在这里鬼混还会有什么好事,除非——”她嘎然住口;瞇成细缝的黄眼睛透着一丝恶意。“我只是不希望又是心怀恶意的臭白人指控我们偷东西什么的,因为我们就要去加纳了,”她没好气地板着声音说,“他们老是随便诬赖人。”
“加纳!”“掘墓人”约恩斯喊了一声。“非洲的加纳?你们要去加纳?”
她的神情马上变得洋洋得意。“没错。”
“我们是指谁?”站在“掘墓人”约恩斯后面的“棺材桶子”埃德问道。
“就是我和噶斯啊。”
“让我们进去把事情弄清楚。”“掘墓人”约恩斯说。
“要是你以为我们偷了什么东西,那就找错对象了,”她说。“我们可没拿任何人的东西。”
“等着瞧吧。”
她一转身,走过灯火通明、粉刷得灰白的走廊,瘦削结实的肩膀僵硬地耸起,高翘的臀部则像蝌蚪般摆动着。
电梯门边的墙壁上,靠放着一只深绿色的大行李箱。上面贴的行李标签写着:“玛丽皇后号,库纳船运公司,保留”。两个把手都贴上了标签。
两位警探更加感兴趣了。
管理员套房的房门直接通向塞满东西的客厅。当他们进屋时,非洲人正坐在笔直的靠背椅边缘,摇晃着手里的兰姆威士忌加汽水。
收音机关掉了。
当她转身关门时,一只动物悄悄出现在厨房门廊间。
警探们只觉头皮发麻。
牠乍看之下像只母狮子,有着黄褐色的大头、竖直的耳朵和闪烁的眼睛。随后牠的喉间发出了一声低吼,才让他们发现原来那是一只狗。
“棺材桶子”埃德从枪托里摸出左轮手枪。
“牠不会伤害你的,”那女人不屑地说。“牠被链子锁在炉子旁边了。”
“你要带这只动物一起走吗?”“掘墓人”约恩斯讶异地问。
“牠不是我们的狗,是一个叫‘粉红仔’的白化症黑人养的,噶斯带他来这里说是要帮他。”她说。
“粉红仔,他是你儿子吧?”“掘墓人”约恩斯故意激怒她。
“我儿子!”她大发雷霆。“我看起来像那黑鬼的妈吗?他甚至比我还老呢。”
“可是,他说你老公是他父亲。”
“噶斯才没这玩意咧,虽然他年纪老得可以当爸爸。噶斯只不过是把他捡来,可怜他罢了。”
“棺材桶子”埃德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掘墓人”约恩斯,示意餐桌旁有四个先前没瞧见的棕褐色塑料皮箱。
“所以,噶斯人呢?”“掘墓人”约恩斯问道。
她又一脸不爽了。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我猜,大概是到街上看火灾了。”
“他不是出去打上一剂毒品吗?”“掘墓人”约恩斯想起他们的阶下囚杰克,瞎蒙地问道。
“噶斯!”她似乎气愤难平,“他才没有毒瘾——除了上教堂做礼拜的习惯,他没有任何瘾头。”她想了一下,又说:“我猜,他八成是去储藏室拿行李箱,因为我看到行李箱已经放在门厅了。”
“那谁有瘾头?”“棺材桶子”埃德追问。
“粉红仔有瘾头。他嗑海洛因。”
“他怎么负担得起?”
“别问我。”
“掘墓人”约恩斯盯着神情紧张的非洲人。
“这家伙在这里做什么?”他突然问她。
“他是个非洲酋长。”她骄傲地说。
“我相信你说的没错,不过,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如果一定要知道的话,他把农场卖给噶斯。”
“什么农场?”
“可可园,就在我们要去的加纳。”
“你老公跟这个非洲人买加纳的可可园?”“棺材桶子”埃德语带怀疑。“这是什么非法勾当?”
“把你的护照秀给他看。”她告诉非洲人。非洲人从长袍的衣褶里摸出护照,递到“掘墓人”约恩斯面前。
“掘墓人”约恩斯不加理会,不过“棺材桶子”埃德倒是接过护照,好奇地检视了一番再还给他。
“我才不管这个,”“掘墓人”约恩斯摘下帽子搔搔头,说道:“这些钱是从哪儿来?你老公光靠管理员的薪水竟然买得起加纳的可可园,还有他的助手竟然有能力吸食海洛因成瘾。”
“别问我粉红仔的钱是从哪儿弄来的,”她说。“噶斯的钱都是合法的。他老婆死后留给他一座北卡罗莱纳的烟草园,他把它卖了。”
“掘墓人”约恩斯和“棺材桶子”埃德挑挑眉毛,面面相区觑。
“我还以为你是他老婆。”“掘墓人”约恩斯对那女人说。
“现在我是。”她得意洋洋地说。
“那他就是个重婚者。”
她吃吃地窃笑。
“现在他不是了。”
“掘墓人”约恩斯摇摇头。
“有些人就是走好运。”
外头传来消防车的发动声,它们开始撤离了。
“哪里失火了?”她问。
“根本没有火灾,”“掘墓人”约恩斯说。“是粉红仔去按了消防警铃。他想要把警察引来。”
她斜睨的黄眼睛睁大变成杏仁状。
“原来是他!他干嘛那么做?”
“他说你和这个非洲人正要谋杀抢劫他父亲。”
她的脸色登时变得灰暗难看。非洲人惊跳而起,活像屁股被黄蜂螫了一下;他用怪腔怪调的英文慌乱地否认,声音粗嘎。她厉声打断他:“闭嘴!噶斯会料理他的。那个他妈的下流白黑鬼!我们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他竟然还在我们出国的前一天给我们惹麻烦。”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不是因为他不喜欢非洲人。他只是嫉妒,因为他自己那身鱼肚白的肤色没办法变黑。”
“掘墓人”约恩斯和“棺材桶子”埃德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我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掘墓人”约恩斯说。“现下有个白化症的黑人谎报河滨教堂失火,把纽约市一半的消防设备都弄来,还惊动了邻近区域所有的警力——这可是为了什么?我问你,为了什么?”
“因为他不喜欢黑皮肤的人。”“棺材桶子”埃德说。
“你总不能怪天气热吧,这算什么借口。”“掘墓人”约恩斯说。前门门铃响起。铃声又长又急,像是有人想把按钮戳进墙壁似的。
“大半夜的,这下到底又是谁啊?”女人说。
“也许是噶斯”“棺材桶子”埃德说。“也许他掉了钥匙。”
“如果又是粉红仔谎报火警,那他最好给我小心点。”女人语带威胁。她打开通往走廊的门,出去应门。警探们跟着她上楼梯,走进前厅。
玻璃门外,身穿制服的警察团团围住了入口。
女人猛然打开门。
“你们现在又要干嘛?”她质问道。
白人警察狐疑地注视这两名黑人警探,其中一人以严厉质疑的声调说:“我们收到几通报案,据说有两名貌似小偷的黑人在这屋子附近鬼鬼祟祟的。你们知道这回事吗?”
“那就是我们啰,”“掘墓人”约恩斯说,并且和“棺材桶子”埃德一同亮出他们的警徽。“我们一直在这附近探头探脑的。”
那白人警察脸红起来。
“呃,别责怪我们,”他说。“我们总得调查一下这些通报。”
“见鬼,我们又没怪你,”“掘墓人”约恩斯说,“我们只怪天气热。”
他们和其他的警察一起离开,然后上街去找矮子杰克。不过杰克已经不见了,一名还在附近逗留的巡警说他已经被送到医院了。
虽然消防车已经走了,不过还是有几辆无人的巡逻车仍随意停在街上。有些警察还在捜寻粉红仔那个白化症巨人,却一无所获。
“棺材桶子”埃德看了看手表。
“两点十二分了,”他说。“这场闹剧持续了两个多钟头。”
“酒吧也都打烊了,”“掘墓人”约恩斯说。“回局里签到前,我们最好先去巡一下‘谷地’。”
“那杰克呢?”
“他死不了的,咱们还是先去瞧瞧那里的状况。”
他们坐进黑色小轿车驶离,看起来像是两个刚进城的乡巴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