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衣再进来时,看着两人的表情,便明白了:“你们已做好决定了?”
风小雅点点头:“是。我们……”
在他的话语声中,颐非什么也没说,扭头离开了。
他飞快地来到马厩开始套马,咒骂自己浪费了那么多宝贵的时间,最可恶的是,浪费到最后,也依然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他心头既憋屈又恼火,套马的动作便有些粗鲁,马儿吃疼,不满地叫了起来。
一声音忽道:“拿畜生撒火,你可真出息了!”
回头一看,又是罗紫。
颐非不答话,继续套马。罗紫挑了挑眉毛道:“马上就要下暴雨了,又近子时,你非要这个时候上路?”
他将马牵出马厩,刚要离开,罗紫挡在了前方。
颐非心中无奈叹气,喊了一声:“母妃!”
这个称呼令罗紫的表情微变,但她没有让路:“你真要走?你可想仔细了?这一走,再也见不到她了。”
“一刻钟前你还在劝我赶快离开,现在我要离开却又拦阻,这是什么道理?”
“我之前劝你走,是因为我觉得有鹤公在,你那小美人应该没事。可现在,我听说鹤公不打算唤醒她,也就是说天亮之前,她不能自己醒的话,就死了。小非,你再想一想罢。”
颐非的嘴唇动了几下,突地扭过头去,沉声道:“我不配,母妃。我连挽留一个人,都不配。”
他在秋姜的人生中,出现得太迟太迟。
这一趟归程,他更像个看客,得以近距离地目睹一场传奇。
而且在最后的那场大戏中,也没能切实地帮上什么忙。
这样的他,这样软弱无力的他,这样一无是处的他,甚至不曾从头到尾完全信任她的他,有什么资格决定她的结局呢?
尤其是,至亲如姬婴;至爱如鹤公,都选择了让她离开。
又一道霹雳划破夜幕,这一次,暴雨终于宣泄而下,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脸颊。
他消瘦微黑的脸颊上,一片水珠。
***
那道闪电也再次扯开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秋姜眼前出现了一点微光,再然后,她发现自己可以动了。
她下意识地就朝姬婴所在的方向走过去,然而景物依旧,榻上却已没了人影。
阿婴?她一边喊,一边四下寻找。去哪了?他去哪里了?
然后眼前的一切快速旋转,场景变化了。
她的前方有一条河。一条冻结成冰的河。
河上方的天空里,飞着无数盏孔明灯。灯光繁密,宛若星光。
啊,这里是……幸川。
河岸上全是人,忙忙碌碌,全在放灯。他们在祈祷,求上苍垂怜宰相大人的独子,能够病好。
有一个小姑娘,也挤在人群中,歪歪扭扭地用木炭往灯上写字,她写的是“盼上青天偷灵药,佑他此生得长宁。”
江江。
是江江。她在为风小雅祈愿。
秋姜的心骤然一紧,对她喊道:“快逃!快逃啊!”
你可知灾难马上就要来临?你可知你会成为那个人的一生之痛?
你快逃!你快逃啊!
那小姑娘似听见了她的心声,朝她这边转过头来,继而露出欢喜之色,问道:“你有灵药吗?”
我、我……我没有……
小姑娘灿烂一笑,“那我上天去啦。”说着将手一松,孔明灯飞了起来,她也跟着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秋姜情不自禁地想:完了。终究是欠下了这份因果。
当想到“欠”这个字时,她猛地想起了其他一些事——我还没有拿到四国谱。我还没有让那些人真的“归程”。我还没有还清因果啊……
秋姜皱起眉头,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躯体,再次无意识地挣扎起来。
一旁的江晚衣连忙过来查看,然后对风小雅道:“她要醒了。”
风小雅脸色顿白。
***
大雨滂沱,将万物遮挡,前方的道路便再也看不清晰。
颐非一瞬间就被浇透了,罗紫赶紧将他和马都拉回马厩,叹了口气道:“看来,天要你留啊。”
颐非看着这场大雨,不知为何就再次想起了秋姜那对流血的耳朵。
“你走不到的。”
“谁说的?我马上就到了。看到那烟了吗?再走五十步就到了!”
“你还好吗?”
“死不了的,放心吧。”
“若有下辈子,你希望我如何补偿你?”
“我不想要下辈子!我说这些,就是要告诉你,没有来世,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不想认命,就得把这一辈子改了!”
颐非整个人突然一震,像被雷击中了一般。
罗紫紧张地注视着他:“你怎么了?”
颐非脸上本就全是水珠,如今又添了两道水痕。
他哭了?!说起来,这还是罗紫第一次见他哭,心中十分震惊。可下一刻,却见薄薄的两片唇角往上勾起,笑得有点贱有点坏有点挣扎而出的洒脱。
“她不是那样的人啊。”
“什么?”
“她怎么可能甘心死呢?她啊,是个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会放弃,咬牙拼命活下去的人。是个无法动弹无法行走被软禁在云蒙山上,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却仍不服输,耗费整整四年重新学会走路的人。那样的人,怎么甘心被别人决定命运呢?姬婴不能。风小雅也不能。”颐非仰天大笑出门,突然扔了马缰,走进雨幕,走向风雨中的小楼。
***
秋姜的身体动得越发激烈了起来。
江晚衣和风小雅全都定定地看着她。江晚衣问:“要让她再次平静吗?”说着,伸手去拿香炉,却被另一只手横空拦截。
江晚衣扭头,便看见了颐非,全身湿透但一双眼睛亮如明星的颐非。
“我要唤醒她。不,是她自己想醒,我要帮她。她还没有完成任务。她还没有真正归程。她,还有遗憾,不能死。因为……”颐非说着,将目光转向风小雅,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姜花还没有开。”
风小雅的眼中一片雾色,最后慢慢地凝结成了水珠。
***
秋姜追着江江的孔明灯拼命奔跑,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地奔跑有何意义,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跑多久,而就在那时,脚下发出咔擦一声轻响,踩中了某样东西。
她低下头,看见了另一盏孔明灯,上面有一行歪歪扭扭地孩童笔迹:“求让阿弟的病快快好。”
于是她想了起来,这盏灯是真的。她在幸川并没有真的见过江江,但却真的捡到过一盏灯。不知是谁家的女童写了这行字做了这盏灯,却最终没放上天,遗落在了岸旁。
阿弟的病……
阿弟的病不用治啦,他已经飞去了天上,自此无病无痛无伤无憾。
一个声音突然问:“你只有一个弟弟么?”
惊天霹雳,场景旋转,她再次回到了荒芜的小院,看见了洗衣服的女人和喂酒的男童。男童展齿一笑,笑得眉眼弯弯。
然后,他突然转头朝她看过来,唤道:“姐姐。”
她心中一紧。
下一瞬,荒芜的小院变成了姬家的书房,少年坐在棋盘上,同样转头朝她看过来,满脸惊喜地唤道:“姐姐?”
一时间,如梦似幻,心神俱碎。
少年款款起身,挥袖一拂,像拂走尘埃一般地拂走了射向他的那根箭,然后对她张开双臂,微微一笑:“欢迎归来,姐姐。”
秋姜一个惊悸,缓缓睁开了眼睛。
入目处,一道晨光从半开的窗棂处照了进来,照在两个人的身上。他们坐在榻旁,一左一右地看着她。
左边之人静郁,右边之人跳脱。而此刻,两人的表情一模一样,齐齐开口道:“欢迎归来。”
秋姜想起身,然后发现自己动不了,手脚全都不听使唤。
“我怎么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各自为难。而这时,第三人才走入她的视线,叹了口气道:“还是我来告诉你吧。你得再花一段很长的时间……学走路了。”
秋姜怔住,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最后突地哭诉出声:“天啊还是让我死了吧!”
颐非和风小雅双双一怔,片刻后,同时轻笑了起来。
***
太阳正式升了起来,风小雅将秋姜抱到窗边——就像云蒙山上,月婆婆和阿绣经常把无法行动的她抱到窗边晒太阳。
温暖的阳光照在秋姜脸上,她忍不住轻轻闭了下眼睛。光明驱散了一切黑暗,那个长长的梦境在这一刻遥远得恍如隔世。
她忽开口问道:“月婆婆和阿绣还在吗?”
“在。为何问起他们?”
“她们照顾这样的我很有经验,能否接来帮我?”
风小雅怔了怔:“来?”然后他微微一笑,将她的双手握在掌间,“待此间事了,待你好一些,能坐船了,我们得回家。”
秋姜凝视着他,眉睫深浓。
“别忘了,你种的姜花,快开了。”
姜花开时,如你所愿。
那是多少年前的誓言,兜兜转转,再次回到了跟前。失忆时所看不懂的眼神,在这一刻,明晰如斯——
他一直一直深爱着她。
“你说过的,我欠了我十年,所以,要还你十年。现在,既然我们都还活着,便是履诺之时了。”风小雅说着,抓起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地吻了吻。
秋姜的眼神却越发悲哀了起来。
“你会好起来的。我会一直陪着你。”风小雅说到这里,笑了起来,“看,我们两个都是病罐子,正好凑一对。”
他一向郁郁寡欢,然而此刻这一笑,真真是明艳四射。
于是秋姜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一笑。
还能活,还能笑。
这大概便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了。最好的。
***
颐非在抄手游廊里,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走到这头,翻来覆去地走了不下二十趟。
游廊有一排长长的栏杆,他开始数:“去,不去。不去,去……”然而数到之前被他砸断的那根木头时,便迟疑了,“这根到底算不算呢?”
算的话,就得去。不算的话,就不去。
他纠结半天,索性哐当一下砸碎了另一根木头:“行了,这下明确了,去!”
他深吸口气,抬步走到小楼前,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出秋姜仍显虚弱的声音。
他推门走进去,却见屋里只有秋姜一人,不禁一怔:“他呢?”之前明明看见风小雅进来的啊,什么时候出去的?
秋姜坐在窗边,视线本落在窗外,有些发呆,此刻见他进来,便看着他。
不知为何,被她黑如点漆的双瞳一注视,颐非顿觉浑身上下更不自在了。“那个……我,唔,天挺好的。我呢,也挺忙的。主要雨也停了,地也干了……现在走,马能跑起来……”
“你要回芦湾了?”
颐非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后,点点头。
他尽量让自己笑起来,显得不那么扭捏和拖泥带水,“我回去后看看宫里头还有没有好东西剩下,有你用得上的药材立马给你送过来。当然,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写封信。咱们可是一路出生入死,过命的交情。别不好意思,尽管开口。”
秋姜静静地凝视着他。
颐非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只好清清嗓子道:“那……我走了。”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眼看他就要迈出门槛,秋姜忽道:“只是这样吗?”
颐非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什么?”
“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
他顿觉自己的心飞快地跳了起来:“什、什么别的话……”
“我以为你会问我……”秋姜停下了,这一停顿让颐非觉得魂飞魄散,某种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再也无法掩藏,眼看就要冲出咽喉,不顾一切地宣泄而出时,后半句话出来了,“问我要不要跟你一起走。”
颐非的手指一下子抠紧了门框,声音更是暗哑了几分:“一起……走?”
“薛采在老师家里找到了四国谱。如意门目前有三万弟子,分散在四国,想解散他们,安置他们,都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也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哪有时间留在此处?”
颐非一怔,若有所思地回头看着秋姜,从她完全不能动弹的手和腿看到她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脸,哑然失笑。
“你还真是……”
“什么?”
“没、没什么。”他心里彻底服气了。亏他刚才紧张得差点魂飞魄散,以为被她看出自己的心意有了什么想法,结果,果然是自作多情一场。姬忽心中只有归程,还是归程。
但是,如果她真的想去芦湾主持大局,梳理后续事宜的话,也就是说……他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继续在一起……
颐非好不容易平息些的心又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你跟我走……那、那鹤公怎么办?”
他想他真是卑鄙,这个时候了竟还想着排挤情敌。
秋姜垂下了眼睛。
他的这个问题让她难过了么?颐非顿生后悔,连忙道:“那个,我当然可以带你一起走,只要你准备好了,我随时可以!”
“他走了。”秋姜淡淡道。
“走了?这个时候?!”颐非的目光再次从她的手看到她的腿,不敢相信风小雅会丢下这样的秋姜离开。他去了哪里?天下还有什么事会比照顾她更重要?
“他去宜国了。”秋姜说完,抬头忽然看向一旁的矮几,“我刚才送了他一个盒子。现在,也送你一个盒子。去看吧。”
颐非按捺心绪,走到几前,上面果然放着一个小小的盒子,打开后,里面有三张薄薄的纸。
他一头雾水地展开纸张,再然后,目光就钉在了上面,再也不能挪移分毫。
秋姜道:“我拜托薛采找到四国谱后,先把四个人的档籍送过来。琴酒、松竹、山水,这三个是给你的。”
纸张在颐非手中颤抖了很久。
最后,他转过头,回视着秋姜道:“我在心中发过誓,要给他们三个修一个很大很漂亮的坟,在上面,刻上他们原来的名字。”
秋姜道:“所以,名字其实很重要。”
“很重要。”
秋姜笑了:“那我和老师,就没白忙一场……”她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颐非已冲过去,一把将她抱起,旋转了起来。
秋姜一惊。
“我替他们三个谢谢你!我也替我自己谢谢你!谢谢!谢谢……”
“我接受你的感谢。但是,可以先放下我吗?”秋姜挑了挑眉。
颐非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紧紧地抱着她,连忙将她放回榻上,手足顿时无措起来:“抱、抱歉,一时忘形……”
秋姜见他窘迫,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道:“那么,一起走吗?”
“当然!我这就去套车!我肯定把车布置得舒舒服服的……要是我的走屋还在就好了……”颐非一边兴奋一边东撞一下西碰一下地出去了,走到门外,突又探回头,“你给了我三个人名,那第四个是给鹤公了吗?”
秋姜点点头。
颐非便嘿嘿一笑,颠着出去了。
秋姜的笑容慢慢消失,阳光照在她脸上,看起来无比明亮,然而当睫毛覆下时,便拉出了丝丝阴影。
总有一些阴霾无法避免,无处可藏。
一盏茶前,风小雅对她说要带她回玉京。她并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让他去开案上的盒子。
那有两个盒子,一个给风小雅,一个给颐非。
给颐非的是山水松竹琴酒三人的档籍,里面记载了他们出生何处,生日何时,父母是谁。
那是颐非曾经的三个贴身侍卫,为了救他全部死在了颐殊的追杀下,成了颐非心上一道沉甸甸的伤口。
从那时起她就想此人的心原来这般柔软,跟外表所展现出来的卑鄙无耻一点都不一样。
从那时起她便想,有一日得到四国谱后,就先找出那三个人的原名,送给他。
只是,这三个名字却是跟着另一个人的名字一起被薛采命朱龙快马加鞭送过来的。
而第四人的名字,就在给风小雅的盒子中。他看见了会有什么反应?会如何选择?
风小雅走到案前,拿起了左边的盒子,刚要打开,一直凝视着她的秋姜突然心中一紧:“等……”一个等字都说出口了,却又停下。
风小雅扭头,扬了扬眉毛:“怎么了?”
秋姜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摇了摇头,遏制了心底那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咔擦轻响,盒盖开了,里面的纸很薄,字很短,却在一瞬间,灼烧了风小雅的眼睛——
“江江,燕国玉京复春堂江运之女。赐名茜色。赴宜。”
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吹起了秋姜的发丝,也撩起了风小雅的衣袖。
风小雅的手指骤然一松,盒子啪嗒落地,可那张纸却轻飘飘地飞了出来,被风一吹,牢牢吸附在他的衣袍下摆上。宛若跗骨之蛆般恶毒的宿命。
秋姜心中暗叹了一声,声音却越发平静:“这个名字我有印象,在玖仙号,胡倩娘身边的大丫鬟,就叫茜色。”
宜国,茜色。全都对上了记号。
素来过目不忘的秋姜,甚至能想起她穿着一身红衣,站在胡倩娘身边巧笑嫣然的模样。那一日她问红玉,如意门的钉子除了胡智仁还有谁,是谁安排红玉上的玖仙号。红玉当时笑而不语。此刻,答案终于浮出了水面——
是茜色。
也是……真正的江江。
风小雅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当时也在船上,她知道我在,为何不与我相认?”当时胡倩娘身边一群莺莺燕燕,叽叽喳喳,他嫌烦,甚至没有细看一眼。可现在,秋姜却告诉他,江江就在那群人中?
“也许,她也失忆了。也许,她有难言的苦衷。”
风小雅只觉体内的七股内力又开始四处乱蹿,以至于他不得不扶着几案才能站住。
“现在……”秋姜咬着嘴唇,轻轻地说,“你还要带我回燕吗?”
——我啊,不是你的江江啊。你的江江现在在宜国。
——是啊,你不是江江。我的江江没有死。她没有死,我应该非常非常高兴才对。
——既然我不是江江,真的江江找出来了,你还会选择我吗?
——既然你不是江江,我的江江在别处,我还能选择你吗?
两人默默对视,一时间悄寂无声。
过了良久,风小雅似做了某种决定,开口道:“就算如此,我真正喜……”
没等他说下去,秋姜突然打断他:“我很痛苦!”
风小雅一愣。
“每次看见你,我都很痛苦……”秋姜别过脸,看向窗外的蓝天白云,缓缓道,“那时候我已满十八岁,姑姑却迟迟不肯把位置传给我,偏偏你还弄出一个四国谱在你手里的谎言,想要找江江。那让姑姑更加觉得四国谱很重要,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很痛苦。为了取信于她,我不得不假扮江江去见你。”
风小雅沉默了。
“如意门弟子没有贞洁可言,为了任务随时可以献出身体。但我一直受到老师庇护,表面看无所顾忌,其实并无色诱的经验。所以嫁给你的那些天,我每天都很焦虑。有时候我会觉得那没什么大不了,睡了就睡了。有时候我又会莫名恐惧,怕真的对你动心,到要离开时,就不能断个干净。最最让我焦虑的是……”秋姜垂下眼睛,遮住快要溢出来的情绪,“你太好了。”
风小雅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贴在下摆上的那张纸,纸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可偏偏不肯飘走,就那么一直贴着。
“你太好了。你父亲也太好了。你们好的……让我无所适从。尤其是你父,他最后猜到我不是江江,猜到我对如意门的背逆之心,为了帮我,他主动帮我设了除夕夜的局。”
***
那一天,风乐天写完对联将她叫进屋,请她喝酒吃鹿肉,对她说:“你是个好孩子。”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用一种说不出的慈爱眼神注视着她,然后轻轻说了一句话。
他说的是:“谢缤为你,死得其所。”
听到那句话后的秋姜,眼眶一下子红了起来,一时间,手都在抖,带着不敢置信,带着极度惶恐。
“您、您怎么知道……”
风乐天笑了笑:“我总不能让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嫁给我的儿子啊。”
“那、那您还知道什么?”
“没了。你被藏得很好,挖到底,也只不过挖出了加入如意门后的事。在入如意门前,你是谁,为何落入如意门之手,实在查不到……不过我猜……”风乐天朝她眨了眨眼睛,“你应该是主动入门的。从一开始,你的目标就是杀了如意夫人。”
秋姜的耳朵嗡嗡作响,不知该说什么。
“我跟谢缤一样,活不了多久了。要不要,我也帮帮你?”
秋姜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鹤公知道此事么?”
风乐天呵呵一笑:“他若知道又该哭鼻子了,看着多烦。等我走了再让他随便哭。”
“我……”秋姜低声对风乐天说了一句话。一句关于她的真实身份的话。
风乐天非常震惊,好半天都没能说话,而当他能够说话时,先长长叹了口气,最后又笑了起来。
“原来……是你啊。”
是啊。那个人,才是我。
雪原之上,很容易迷失方向,必须要用一样东西提醒自己。而她的那样东西,是她真正的身份——无心为忽。她是姬忽。
“就按你想做的去做吧。”风乐天走到院前,注视着他所书写的春联,缓缓道,“不用管小雅,不用管任何人,甚至……也不用管我。你们,会赢的。”
***
回忆到这里,眼中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化作眼泪划过秋姜的脸庞。她哽咽道:“我进如意门时,老师跟我说不要杀人。杀人,在如意门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其实一点都不难。但只有坚持了这个底线,我才能坚持住别的一些东西。比如尊严,比如信念。比如……悲悯之心。所以我一直没杀过人,我用‘不杀贱民’做借口,如意门的人也都信了。你父亲是我杀的第一个人,也是至今为止唯一的一个。他喝下毒药,含笑看着我。我取出镔丝,割下了他的头颅。一直到我把那颗头拿在手中时,他脸上还在笑,似乎没有任何痛苦……”
风小雅扶着几案,踉跄了几步,最后啪地坐下了。他已站立不住。
“我亲手杀了你父。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什么理由,都是我,杀了他。”秋姜说到这里,终于再次转过头看向了他,“所以,我很痛苦。只要见到你,我就非常非常痛苦。如此痛苦的我,怎么能跟你……走呢?”
一切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场悲剧。
老师说:“你要做的,是一件非常艰难、孤独、不为世人理解、而且希望渺茫的事。你会遇到很多诱惑,困境,生死一线。而你只能独自面对,没有人可以提供帮助。”
“如果你的心有一丝软弱,就会迷失。”
她做到了没有迷路,但却失去了很多很多。
她的弟弟,九岁一别此生再无法相见。
她的父母已逝,想要最终对峙都已无机会。
她的家族已经支离破碎,族中所有人都会恨她而不是赞美她。
如意门弟子也不会感激她,如意门的解散会让其中大部分弟子失去方向陷入迷茫。
那些孩子丢失的家庭更不会感谢她,因为她出现得太迟动作又太慢,孩子的童年和青春都已被摧毁,再无法补偿……
她在做那样看似无意义的事情。却要付出那么多那么多东西为代价。
而最后的最后,她甚至为之献祭了爱情。
“姜花开时如我所愿……姜花会开,可是……我却不是秋姜。”姬忽凝视着风小雅,每个字都很轻,但落在他耳中,每个字都很重。
风小雅的眼泪流了下来。
那样美的一张脸,像蕴着千年温柔的玉盘,当眼泪落下,便像珍珠滑过玉盘,让人看了心都要为之碎裂。
姬忽逼自己闭上眼睛,不再看。
“所以,放过我吧。我有我的事要做,你也有你的事要做。就此别离,再不相见,便是你,对我最大的仁慈了。”
风小雅伸手拈起下摆上的那张纸,注视着上面的名字,眼眸一点点变深。然后他扶着几案慢慢地站起来,站直,就像他以往那般端正。
当他重新站得笔直时,自信和镇定也随之回来了。玉盘之所以为玉盘,便在于珍珠流过的一瞬,极尽璀璨,可珍珠离去时,仍光洁无暇。
“姜花开时如你所愿。若此生再不相见是你的愿望,那么……”他甚至还扯出了一丝微笑,“可以。”
姬忽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他。
“我父为了大义,死得其所,他没有遗憾。我痴缠追你,是我愚昧,既已知追错了人,这便改正,我也没有遗憾。所以……”风小雅回视着她,声音坚定,“我宽恕你。”
姬忽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风小雅抬步走了出去,他的脊背挺得笔直,他的每一步距离都一样,他的衣摆随风翻舞,就那样一点点地走出了姬忽的视线……
姬忽收回视线,有无数心绪,无数感动,无数悲伤,却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傻瓜。
她想,真是个……傻瓜。
为了让她不再痛苦,故意说了临别时的这番话。到了最后的最后,仍在为她着想,迁就她,顾虑她,一切都为了她。
若我真是江江就好了……
若我真是江江,怎舍得辜负和错过这样子的一个风小雅?
可现在的这一切,不过是从江江那偷来的,阴差阳错下的因果,无论多么不舍,都要还给她。
也还给他。
秋姜回想到这里,将脑袋轻轻地搁在了窗棂上,静静地闭上眼睛专心晒太阳。
她好忙。忙得只敢给自己这么短的时间,去想风小雅。
***
颐非颠着走出小楼,去管罗紫要马车,得知秋姜决定跟他一起回芦湾,罗紫非常震惊:“怎、怎么可能?她、她……”她竟然没选风小雅,而选了颐非??吃错药了?
颐非却嘿嘿直笑,将两只手伸到她面前,一只手竖起三根手指,一只手竖起一根手指,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什么?”
“我三,他一。”
“什么什么?”罗紫还是没明白。颐非却不打算细说,选了最好的马,最软的坐榻,然后备上吃食清水书籍棋子等物。
罗紫气得在一旁拼命拦阻:“不行不行,这个不能给你!不行不行,那个很贵的!”
“别小气,回了芦湾,我派人送十倍还你。”
“呸!芦湾现在根本就是一片废墟,我才不信能有什么好东西留下……啊呀,别再拿了!再拿我跟你拼命!”
颐非肩上扛了一包,手上提了两包,胳膊上还挂着两包,一脸开心地走了。
罗紫不干追了上去,结果路上遇到了江晚衣。颐非将江晚衣往她跟前一推:“你们也告个别。我先去备车!”
罗紫脚步顿停,这才想到秋姜一走,江晚衣也要跟着走的。
江晚衣静静地看着她,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两人的气氛莫名尴尬了起来。
最后,罗紫看见江晚衣腰上的玉带钩歪了,便自然而然地上前为他理正,道:“此去芦湾务必小心。听说那边开始有瘟疫了……”
“我正是因此而去。”照顾秋姜,只是顺带的。
罗紫闻言不禁一笑:“你可真是活成了想要的样子。”
江晚衣也笑了起来:“嗯。”
罗紫抬头,看见他的笑脸,心想他还真是跟小时候一样,明明长着这么乖的脸,却敢忤逆他爹。
“玉倌……”她的动作慢了,心也跟着酸了,“谢谢你。”
谢谢你不计前嫌,肯原谅我。
谢谢你始终不曾对我口吐恶言。
更谢谢你,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后,还会这样温柔地对我笑。
你也许并不知道,你的原谅和笑,对我来说多么重要,是我此生得以厚着脸皮活下去的力量啊……
江晚衣看着马上就要哭出来的罗紫,时光在这一瞬,仿佛回到了儿时。她也是这样半蹲着替他整理衣袍,抬起头时,这样满是憧憬地看他。
那时候他不理解。现在,终于知道了原因。
“你……”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了,“要跟我一起去吗?”
罗紫一怔。
江晚衣环视着前方的小楼和竹林,缓缓道:“虽然这里很好,但有点小。外面虽然不太好,但很大,大的可以遇见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也许有一天,你就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
“痛苦。”江晚衣冲她笑了一笑,“人类天生具备忘记痛苦的本能,在他们遇见更多更多的人和事时。”
罗紫怔住,僵立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江晚衣等了一会儿。这时,远处传来了颐非的呼唤声:“好啦,走啦——”
于是他又问了一遍:“要跟我,一起走吗?”
罗紫整个人重重一震,如梦初醒,看了他一眼后,突朝颐非的方向冲去:“要去!我得看着我的那些宝贝们!免得被那臭小子祸害了!”
她身后,江晚衣轻轻地笑了起来。
笑得又暖又乖。
***
薛采闭目坐在马车里,他身边是一册册案卷,几将车厢内的其他空间全部塞满了。而这只是如意门二十年来的档籍。还有前一百年的,因为弟子差不多都死了,也就不着急了,留在了品从目家中,派人慢慢整理。
薛采此刻心情挺好。
他想起了姜皇后写在奏折上的那行字:“家失子,国失德。民之痛,君之罪。”还有字上的泪痕。
终于,终于对她的那行字有了交代。
不管过程如何,只要结果是好的,就是好的。
他垂下眼睫,吩咐车夫再快一点。他想回去了。尽快回璧国,尽快回到那个人身边。
然而就在这时,朱龙策马急奔而来,唤道:“相爷!相爷——”
薛采吩咐车夫停下,费力地从小山般的档籍中挤出身道:“怎么了?”
朱龙的表情十分凝重:“颐殊逃掉了。”
薛采眼眸骤沉。
***
薛采在亥时,披着一身星光快步走上雀来山。
他在此处抓到颐殊后,曾对外派出好几队人马,让人以为他将女王秘密转移去了别处,其实还囚在塔中,看守她的是白泽里最忠诚的十名下属,都是跟了姬婴多年的老人。
按理说,不可能走漏风声。颐殊是怎么逃脱的?
当他走进塔中时,第一眼,看见了云笛的尸体,尸体上插满了刀剑,就像一只刺猬。
“云笛牺牲自己,缠住所有人,让颐殊趁机逃脱,并且,他以一人之力,杀了我们所有人。”
云笛身边横七竖八地倒着十个人。
从每个人的死状,薛采脑中都能再现出当时惨烈的情形,但他并没有忙着感动,而是眯了眯眼睛道:“他们全都服了药物,无法运功。是怎么恢复的?”
朱龙的表情变了变,最后低下头道:“恐怕……十人中,有人背叛。”
若非如此,无法解释云笛怎么能够以一敌十,也无法解释颐殊怎么有力逃走。
薛采在十具尸体中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具尸体前:“他是背叛者。”
“因为他是第一个死的?”
“他自知背叛难逃一死,索性先死在云笛手中。第一个死,死得如此干脆了断,真是没受什么痛苦啊……”薛采面色深沉,索性狠狠踹了尸体一脚,“查查他的身份来历,为何帮助颐殊。”
“是。”朱龙停一停,又问,“女王逃了,颐非那边怎么办?”
“玉玺还在,袁宿还在,可以将颐殊的罪行公布天下了。民愤如雷,看她能往哪里逃!”
薛采冷冷道。
此时的他还不是很担心,因为大局还掌控在他这边。
可随着调查的深入,朱龙带回的信息却十分不妙:“那个背叛的下属叫元竟,根据四国谱记载,他是宜国人。我已派人去他的家乡继续追查了。此外,胡九仙之前一直在芦湾装病,芦湾海难后,我们去他的住处没有找到他。昨日,海上巡逻舰传回消息,说有胡家的船只从凤县离港。船上有胡倩娘和那个叫茜色的婢女。但有没有胡九仙,暂不得知。”
“你的意思是……颐殊很有可能被胡九仙接走,带去了宜国?”薛采一怔。
“鹤公已经追那条船去了。”
薛采负手在塔里走了几圈,最后停在云笛的尸体前,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毫无干系的问题:“马覆和周笑莲呢?”
“昨日得知胡九仙可能有问题后,我第一时间派人去查他们两个了,果然跟着胡九仙一起不见了。”
“若真是胡九仙带走的还好,他可是四国首富,不可能躲起来,终究要出来抛头露面的,怕就怕……”
“就怕有人藏在他身后,用他遮挡了我们的眼睛。”
薛采拧眉沉思,过了好一会儿道:“写信给宜王。将此地发生的一切都告知于他。”
“宜王会帮忙吗?”
“他……”薛采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不耐烦,“他不帮,我们就不还钱了!”
之前国库空虚,姜皇后管宜王借了一大笔钱。当时薛采不在京城,后来得知后气得不行,跟皇后发了一通脾气。因此此刻提及此事,他还是很生气。朱龙挑了挑眉,自以为地懂了。
薛采走出古塔,望着月色下山下百废俱兴的大地,危机尚未真正解决,就像人生,充满了变数。
最终,他只说了一句话:“不管如何,先回家。”
回家了。
外界纷扰无尽时,暂放一边先回家。
他已离开那个人太久。久到看这月光都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