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腾蛟

观星塔上,袁宿盯着秋姜,看着她面无血色的模样,只觉心头一阵快活。他常年压抑,喜怒皆不敢形于色,为的就是这一天。

家破人亡的记忆,颠沛流离的过去,被背叛和谎言毁了的人生,都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当如意夫人吗?为了当上如意夫人你做了那么多错事,毁了那么多人,造了那么多的罪孽,今日,就是你偿还之时!”

秋姜的手慢慢地攥紧,再缓缓地松开,最后猛地一拽。袁宿顿觉那根镔丝嵌入了他的脖子里,血立刻流淌了下来。

“我不杀贱民。”秋姜冷冷道,“但是幸好,你现在是个国师!”

袁宿却大笑起来,笑得镔丝又往皮肉里嵌入了几分:“听玛瑙说你虽恶贯满盈,但手上并没有直接沾过人血。我便想,迟早有一日要你破戒。你习惯于杀人诛心。可今日,你诛不了我的心,你只能沾血。”

秋姜大怒,当即将镔丝又拉紧了几分,袁宿顿时说不出话来,连笑也笑不出来了。他像上岸的鱼般剧烈地喘息着,脖子处地血源源不断地流下来,眼看就要死在她手里……

就在这时,一双手伸过来,按住了秋姜的手。

紧跟着,黑白二色撞入视线。

黑的衣服,白的人。

秋姜定定地看着此人,听他开口说:“不要杀人。”

这是时隔五年后,风小雅再次对她说这句话。

***

“咚——”地一声,柱子第几百次撞上城门时,外面钉死在门上的铁片终于崩裂,咔咔几声扭曲着从门上弹落。

人们顿时发出欢呼声。

衣衫已被汗水浸湿的颐非看着裂出一道缝的城门,抹去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水痕,将插在一旁的旗帜再次拔起,指向门外:“冲——”

“冲啊——”人们咆哮着朝城门撞过去,十余丈高的城门被撞开,露出了生路。

***

薛采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低声道:“我错了。”

颐殊嗤笑了一声,刚要说话,薛采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令她莫名地从心头涌起一股寒意来。

——那是一个猎人,看着猎物的眼神。

“我确实错了。从现在起,你不是程国的女王了。”

颐殊惊道:“你说什么?!”

“把她们两个抓起来,不许穿衣。拿我手令调动各州兵力,速度赶来赈灾救人!”

“你说什么?!他们怎么可能听你的?!!!”

“他们不必听我的,只需——”薛采说着从旁边散落的衣物上摸出一物,正是程国的玉玺,“听它的。”

颐殊尖叫一声,不顾自己赤身裸体就要朝薛采扑去,却被银门死士中途拦截,说捆就捆,竟是毫不怜香惜玉。

颐殊看向一旁呆呆的云笛骂道:“你是死人吗?平时那般警戒,这会儿死了吗?”

“我、我这不是没、没穿……”云笛十分尴尬,声音越说越低,可说到一半,突然发难,根本不顾剑锋在脖子上划出不浅的伤口,跳到薛采跟前,伸手就去抢玉玺。

薛采跟他对了一掌,整个人顿时横飞出去——他虽武功不错,但跟程国第一大将相比还是差了许多。

云笛顺手一抄,将玉玺抢到手中。

已被捆住的颐殊顿时大喜:“做得好!杀了薛采!”

银门死士上前将云笛围住,云笛以一敌四,竟是打了个势均力敌。

薛采从地上几个翻滚,回到颐殊身边,一把掐住她的喉咙。云笛的动作顿时一僵。

“把玉玺给我!”

颐殊嘶声道:“不许……”话没说完,薛采一掐,她便发不出声音了。

“我数三。不想你的女王死,就把玉玺扔过来。一!”

云笛满脸纠结。

“二!”

颐殊拼命用眼神示意他不许给。

云笛举起了玉玺:“放开女王,不然我砸碎玉玺,看你拿什么号令兵卒!”

薛采微微眯眼,突然抓着颐殊的耳环狠狠往下一扯。颐殊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一只耳朵竟活生生地被他扯下了。

薛采冷冷道:“不要威胁我。我一生气,她就少一样东西。”

云笛大惊,看着颐殊血肉模糊的左耳,手指一松,玉玺坠地。眼看就要砸碎,一名死士飞扑过去将之抱在怀中。

颐殊睁大了眼睛,从剧痛中回过神来,颤声道:“我、我的耳朵……”

“三万条人命,杀你三万次都不过分。这只是开始。”薛采将耳朵扔到她面前的地上。颐殊亲眼看见自己的左耳和耳环,再次尖叫,然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而死士们更将放弃抵抗的云笛擒住,同样捆了起来。

云笛望着地上的那只耳朵,没有跟颐殊一般晕阙,而是抬头盯着薛采,沉声道:“今日一耳,它日必要你全身来抵!”

薛采勾了勾唇:“尽管来。”

***

“不要杀人。”风小雅牵住秋姜的手,轻声道,“你是为救人而来。”

秋姜的唇动了动,又一滴眼泪滑落。这次,没等风吹干,风小雅伸出拇指,替她擦去了。“也没到该哭的时候。”

他将视线转向袁宿,道:“阵眼在南沿,对吗?”

袁宿面色微变。

“你在芦湾城中以查封温泉为由,封锁了六十六个浴场。每个下面都埋入机关,联成全阵,只等大水来时,同时启动。”风小雅说着,走到一旁的舆图前,手指从六十六个方位上扫过,最后划向五个罩子,“这个所谓的五星阵只是障眼法,里面真正有用处的只有这里。”他所指的正是南沿城城中那个。

“此处为阵眼,机关在此启动,六十六个浴场同时崩塌,连带着南沿一起从舆图上消失。”风小雅一边说着,一边将芦湾和南沿从整块舆图上掰了下来,与其他的区域断离。

袁宿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这恐怕不是女王要求的,而是你的私心。你恨南沿的谢家族人落井下石,欺凌你们母子,所以要连他们一起弄死。”风小雅说到这,将芦湾和南沿两处的木板托在手上,对秋姜微微一笑,“你精通阵法,当知所谓的死路有时候就是退路。”

秋姜的眼睛开始发亮:“只要能保住南沿,芦湾便可不沉!”

风小雅点了点头。

袁宿再也忍不住,厉声道:“不是的!根本不在那里!你们没有生路,你们必须死!必须死——”

秋姜抓着他将他绑在了观星塔的栏杆柱子上:“你不是觉得痛快吗?那你就在这里继续看着,看你的狗屁计划怎么失败,看老天会不会站在你那边!当然,老天要真沉了芦湾,你也跟着一起死吧!”

秋姜想了想,狠狠踹了他几脚,这才扭身下楼。

风小雅看着她踹袁宿,不由得笑了,但见她要走,连忙跟上:“我跟你一起去。”

秋姜停步,回眸看着他,欲言又止。

风小雅的脚步便也停下了,目光闪动,最后又笑了一笑:“好的,我不跟你去。你……万事小心。”

秋姜心口发闷,不得不深吸口气,才能点点头继续下楼。

等她走出塔时,忍不住抬头回望,见风小雅就站在袁宿身旁,黑衣翻飞,明眸如星。

那星光,如影随形,一直照耀着她。

他看见了她的抬头,便朝她拱了拱手。

秋姜没说什么,这一次,真的走了。

而她刚走,风小雅便以袖捂唇,咳了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袁宿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问:“你就是风小雅?”

“嗯。”风小雅不得不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开始运功。他之前为了逃出皇宫,耗费了巨多内力,又隐约猜出袁宿会在这里,匆匆赶到此处,没想到会再遇秋姜。之前绷着一口气没太感觉到,此刻秋姜走了,那口气松了,七股内力又开始作妖了。

袁宿满脸不解:“你为什么帮她?我听说她杀了你父。”

“我父死于自愿。我想,你父亦是如此。”

“不可能!”

“你父右手小臂上是不是有个伤疤,形如柳叶?”

袁宿一颤,逼紧了嗓音:“你怎么知道?”

“我三天前在驿站,收到程境内‘切肤’的一些旧档籍,发现谢缤也是‘切肤’的一员。”

“什么是切肤?”

“是一群有着切肤之痛的可怜人。他们加入这个组织的目的只有一个,找回丢失的孩子。谢缤加入的时间,是在十三年前。”

袁宿重重一震。

“也就是说,在七儿化名谢柳出现在你父面前之前,他便已知女儿被略卖了。”

“那他怎么会相信她?!!!”

“所以,我觉得,你父也许,也是死于自愿。”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了帮七儿铺路,为了帮她,彻底除掉如意门。”

“我不信!”

“你应该信的。”风小雅叹了口气,注视着底下的汪洋大海,生灵涂炭,“当她出现在你面前时,你就该知道——她不是如意夫人。”

如意夫人只会自己逃。

如意夫人不会理会芦湾百姓的死活。

如意夫人会第一时间杀了袁宿解恨。

可秋姜,出现在这个地方,出现在袁宿面前,却是为了救芦湾——只是为了救芦湾。

没有人能在生死之时继续伪装——这是风小雅上个月在海上就已经证明了的事情。

袁宿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以为他亲眼见证了一场弥天大谎。

可如今,那个所谓的谎言,就像此刻的芦湾城一样,再次被洪水冲垮。

***

颐非率领众人来到城外,驻守在那里的神骑军们眼睁睁看着城门被撞破,十分不爽,领队之人当即骑马上前训斥道:“你们什么人,竟敢违抗圣旨私自出……”话没说完,脑袋横飞了出去,却是被弓箭手首领给砍了。

神骑军们顿时哗然,刚要暴动,颐非策马上前将旗帜刷地展开,沉声道:“云笛谋逆,连同袁宿一起炸毁皇宫,劫持女王逃走现不知所踪。尔等在此困城拦截,莫非是他们的同党?”

神骑军们面面相觑,一人反驳道:“胡说八道!我们明明是奉女王之命在此戒严,防止有人趁选夫盛宴闹事!”

“那为何要封死城门?”

“头儿说只是暂时封城。”

“那他有说何时解禁?”

“这……”

“你们把城门都封死了,那么里面盛宴结束,怎么往外传消息?”

“这……”

“还有,你们可知此时此刻,就是现在!西南海域海水倒灌,已冲垮堤坝,淹进了芦湾城?!”

众人大惊,有家人在城中的,当即冲进城去寻人。再加上头儿没了,剩下的人一时间都没了主意。

颐非道:“我是颐非,女王现在不知所踪,也就是说,皇族之内,以我为尊。众将士听令!”

神骑军们更加震惊。普通百姓不知,可他们多多少少是知道的,女王当年借太子的军队杀死二皇子,再逼走三皇子,然后又不知用什么办法弄死了太子,让燕璧宜三国都支持她继位,这才成为女王。这一年来,虽说明面上没把三皇子打成叛臣,没有公开缉捕,但实际上两人是仇敌。可如今,芦湾城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这个三皇子突然窜了出来,说女王失踪了,要听他的,这也太……

人人心头闪过了“篡权夺位”四个字。可没等他们细想,一人指着城门内的方向惊呼起来:“水!真、真、真的海啸来了!”

海啸来了——

大自然的灾难面前,人类彼此间的纷争瞬间不再重要。一名神骑军士兵当机立断跪下道:“三殿下!快下达命令吧!”

“速分十队,分别前往周边城镇报讯,速度安排撤离避难。你们,去命凤县、罗边、牍口三地的驻军立刻带着物资过来救人!”

“他们不听我们的怎么办?”

颐非咬牙,他的旗号,海啸中有用,但到了太平之地,人家根本不会理会,又不能像刚才那样说砍掉头领的头就砍掉对方的头。

正在焦灼时,一个声音道:“我们有圣旨。”

颐非惊诧扭头,就看见了风尘仆仆的薛采。

***

藏书楼,老人看着潮水汹涌而来,堪堪没过三楼。他们在四楼楼顶,眼睁睁地看着周遭不及此地高的房屋们被淹没。有一栋酒楼,高三层,上面原本挤了很多避难的人,两栋楼靠的不远,彼此能看见对方的身形。然而,就一眨眼的功夫,潮水冲过来,他们没了,而此地的人,还活着。

一时间,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席卷了所有还活着的人。老人一把抓住金门弟子的手,颤声道:“你们的先生、你们的先生……”

“先生不会武功。”金门弟子垂下眼睛,然后双手合什,沉默地抵在了额间。

老人见状,便也将手抵额默默祈祷起来……

***

离他们大概三条街的某栋阁楼里,发出了幼童的呜咽声。

品从目正好从下方奔过,听到声响后止步,想了想,推门而入。

沿着楼梯走上去,里面物品撒了一地,主人似已撤离。他便试探地问道:“谁在哭?”

那个声音顿时消失了。

品从目柔声道:“别怕。我是来救你的。你在哪里?”

一片狼藉的小阁楼里,有一具佛龛,下方的帘子动了动。

品从目连忙上前掀开帘子,看见里面的景象后,不禁失笑起来:“是你啊,小家伙。”他伸手将对方抱了出来——原来是一只浑身炸毛、吓得瑟瑟发抖的猫。

品从目轻轻抚摸着猫的下巴道:“好了,没事了,跟我走吧。”刚走一步,楼剧烈地摇晃了起来,猫咪尖叫一声,从他手里跳走,并在他手上留下了三道血痕。

品从目叫道:“别走!”

猫匆匆逃下楼梯,然后又飞快地跑了回来——紧跟着它来的,还有水。

水瞬间没上阁楼,慌乱中的猫被品从目抓住,然后他提拎着它的脖子从阁楼唯一的窗户爬了出去,爬到了屋顶上。

放目四望,周围已都被海水淹没了。若他刚才不是听见猫声以为是小孩而上楼看看,此刻,也已在街上被冲走。

品从目心有余悸地将猫抱入怀中,感慨道:“原来是你在救我……多谢啊,小家伙。”

***

秋姜跳上北城门地城墙时,心口突然一抽,差点从上面摔下来。她拼命伸手抓住城墙上的凸起,才重新跳上去。

而等落地时,右膝先着,失去控制重重地砸在了砖石上。

她不得不弓身,从怀中摸出一瓶药来,吃了一颗碧绿色的药丸下去——正是她先前强行喂给袁宿的哪一种——此物虽长得跟颐殊的催情丸挺像,但其实是治她的内伤的。

她的身体至今没有康复,全靠药物勉强支撑,若得不到静养,只会继续恶化。可惜,她的运气真的很差,虽然早知颐殊会在九月初九这天搞事,但没想到的是会搞出这么大的事。

要知道,当年三王夜聚程国内乱,不过一夜时间就平息了。

而这场海啸,就算几个时辰后退去了,也会留下长时间的灾难。而且,还不知道芦湾城能不能保得住。

其实一切本与她无关。

她虽奉如意夫人来除掉颐殊,可如意夫人自己并没有来,依旧躲在潋滟城。

也就是说,此刻的她是自由的。

她可以第一时间逃回如意夫人身边。也可以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养养伤,甚至可以趁机回璧国。不必拖着病体急着赶去南沿。不必顾及跟她毫不相干的程国人的生死。

可是,袁宿的那句指责就像诅咒一样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冥冥中似有两只眼睛,在一直不怀好意地注视着她——

“今日芦湾之难,三万人之死,不是女王的过错,是你们!是你们如意门的……罪孽。”

“拿了别人的东西,是要还的。”

她吞下一颗药丸,觉得不够,又倒出第二颗、第三颗吃了下去,身体因为疼痛而不停发抖。

“我还!我还!我会还的!我现在正在还……”秋姜一边喃喃,一边咬牙站起来,猛提一口气,抓着镔丝从城墙上爬了下去,匆匆奔向南沿。

***

芦湾的这次灾难,被后世称为“腾蛟日”。

其寓意有三个。

那一天,久违的三皇子颐非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犹如蛟龙得雨,重新腾跃一般。

那一天,芦湾经历浩劫,但城中百姓井然有序地避难撤离,互相协助,最终存活了一半人,在海啸相关的记载中是存活最多的一次。

那一天,芦湾的西南区与别的区域彻底断开,变成了废墟,但却将其他区域垫高了三尺,如此一来,从舆图看,蛇形的程国断了一截尾巴,反而显得像是在纵跃准备腾飞一般。

而程三皇子的那句“怕什么?我们可是蛟龙”的口号,更是一时间传遍四国。

正如品从目所说的,此次海啸不是自然天灾,而是人祸,因此来得突然,走得也快,海水冲出芦湾城后不久便力竭退走了,留下满目疮痍的断壁残垣,和劫后余生的人们。

凤县等地的物资在女王圣旨的号令下很快送来了,周边各镇地兵力也陆续汇聚到了芦湾,在颐非的带领下帮助百姓重建家园,更有无数人听说京都出事,自发赶来帮忙。

女王的圣旨一道接一道地发往全国各地,一辆辆粮草,一队队人马,前赴后继地来到这片废墟。

日落时分,一辆简陋的马车离开芦湾,颠簸地穿过被水淹得坑坑洼洼的泥地,前往南沿。

赶车之人正是孟不离和焦不弃,而车内之人除了风小雅,还有袁宿。

不过短短两天,他整个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原本意气风发变成了颓废沮丧,从隐忍自持变成了厌弃万物。

风小雅没有再绑着他,可他却似连行走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日,他被秋姜绑在栏杆上,眼睁睁地看着海水退去,幸存的百姓如雨后的蚂蚁般重新开始行动,他所期待的二次毁灭始终没有来临。从那时起,他便知道秋姜成功了,她及时关闭了南沿的阵眼。

但她也没有再回来。

因此,风小雅待得跟孟不离和焦不弃汇合后,便马不停蹄地去寻妻了。

一路上,官道无比拥挤,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赈灾的人,有官府的,也有自发的,有年轻人,还有老人。

因他们的马车是从芦湾城方向去的,还被拦住过好几次,路人们纷纷向焦不弃打听皇都的情况。

风小雅坐在车中,忽对袁宿道:“你觉得这些人是为何而来?”

袁宿没有理会。

“他们的亲人、朋友在芦湾,他们为情而来。”

袁宿终于开口了,声音冷漠:“我没有这样的亲人。”他的亲人,全赖他父而生,却在他父死后,想要夺取足镔配方,夺不到,就各种落井下石地逼害他。

“听说薛相之前从海上抓回了一个叫做孟长旗的人。”

袁宿表情微变。

“你有一个好朋友。”风小雅笑了笑,“只是不知他现在,在不在那些幸存的人里面。”

袁宿的手抖了起来,他以为自己已经够绝望了,没想到此刻,竟还有消息能令他陷入更大的惶恐中。

“他在芦湾?”

“如果你当时知道他还在芦湾,会不会停止?”

袁宿垂下眼睛,久久后,握了握拳:“不会。”他为复仇筹谋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找到女王这样的志同道合者,有了这样的机会,不可能为孟长旗而放弃的。

这时孟不离正好捧了一碗向路人讨来的清水进来,听他这么说,忽开口道:“你、听、见了?长、长旗兄。”

袁宿一惊,下意识扭头朝车外望去:“长旗?!!”

车停在路旁,路上一眼看去很多人,一时间没找到孟长旗的身影。倒是车辕上的焦不弃噗嗤一笑。车中的风小雅一边接过水碗,一边对孟不离摇了摇头道:“淘气。”

孟不离低着头出去了。袁宿这才知道自己被摆了一道。孟不离十分沉默寡言,他还以为他是哑巴,没想到居然会说话,而且还会骗人。

一时间,袁宿不知自己是应该为孟长旗不在这里而松口气,还是为刚才说出不会二字的自己而感到羞愧。巨大的情绪起伏令他再次陷入绝望。

风小雅静静地喝着水,没有再说什么。

南沿距离芦湾约五十里,马车足足走了一天,到得南沿时,天色已黑,好不容易抢在城门关闭前进去了。

焦不弃在一家客栈门前停车,对风小雅道:“天已黑了,这会儿就算到谢家也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什么,不如在此休憩一晚明日天亮了再过去?”

风小雅坐了一天车,脸色十分惨白,但仍摇头道:“不。”

焦不弃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继续赶车。

如此大概又走了盏茶功夫后,终于看见了高达十丈地拱形圆罩子。与潋滟城地罩子一模一样,但下面罩着的却不是一栋栋精巧小楼,而是一家家工坊。

工坊数目虽多,但大多都已废弃关闭,只剩下寥寥几家还在支撑,悬挂着招牌。一家店的火炉里亮着微光,一名老妪坐在炉旁打盹,薄光照着她满脸的褶子,呈现出跟此地一般败落的感觉来。

袁宿从车窗里看见了她,眼神微动。

风小雅对焦不弃道:“去打听一下。”

焦不弃翻身下车,走到店门前,拱手道:“老人家。”

老妪耳背,他足足唤了好几声才听见,揉着眼睛转头,看见马车,当即露出欢喜之色道:“客人要点什么?小铺大到刀枪,小到船钉,什么都能做。”

“我想定制一把铁剑,但剑刃要用镔。可以吗?”

老妪脸上的殷勤之色顿时没了,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重新坐下了:“那做不了。”

“老人家可知哪里可以做?”

“哪都做不了,镔的配方已失传了。”老妪说到这里,带出了些许怨恨之色,“若非如此,我们这里,怎会萧条至此……”

马车上的袁宿突然嗤笑了一声。

老妪扭头看向他,两人的视线隔着半开的车窗对上,老妪一怔,而袁宿已刷地放下了窗帘。

焦不弃又问道:“那么向您打听一个人。可曾见过这样的姑娘?”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幅画,上面画的正是秋姜。

老妪有些不耐烦,生硬道:“不知道。”

焦不弃道:“劳烦您好好看看,她应该前天,哦不,昨天来过此地。”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谁耐烦一天到晚帮你记人?”

车内,袁宿眼中又露出了嘲讽之色。风小雅看在眼里,对袁宿道:“那是你的亲人?”

袁宿不回答。

风小雅想了想,给焦不弃使了个眼色。

焦不弃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子道:“现在,能帮忙了吗?”

老妪眼中顿时绽出精光,直勾勾地盯着那锭金子道:“她昨天中午时从这经过过!但不是自己一个人,还有个又白又俊的男人,两人贴着抱着亲密的不得了,我还以为是哪家私奔的小情侣们呢。”

风小雅一怔。

袁宿目光闪烁着,哈哈大笑起来。

焦不弃尴尬地付了金子,“还有吗?”

“没了呀。然后他们就走了,什么也没买。纯粹路过。”老妪接过金子用仅剩的几颗门牙咬了咬,确认是足金后心满意足地开始关店门。

焦不弃道:“老人家,这便关门了?”

“都有这么多钱了还开什么店,十天半月都没活的……”老妪人虽然老,但手脚却挺麻利,不一会儿就关好门落好锁,又对着马车车窗瞅了几眼,似在回味刚才看见的那个年轻人,扭身走人。

焦不弃回到车上对风小雅道:“公子,还查么?”

风小雅望着眼前一栋栋工坊,黑灯瞎火中看起来全都一模一样。他叹了口气,看向袁宿:“你还是不肯告诉我,阵眼在哪里么?”

袁宿收了笑,再次恢复成往日平静的模样:“芦湾没有沉,此地也没断。你有的是时间挨家挨户地找。”

“你没听见刚才你姑姑说……”

袁宿冷冷打断他:“她不是我姑姑!”

“那就是你婶婶?姨婆?终归是你的什么人,她说秋姜跟一个男人走了。”

“是么?那恭喜你又得了一顶绿帽。”

风小雅轻笑了一声,但很快转成了担忧:“秋姜身受重伤,想必是被那人劫持了,才会看上去搂搂抱抱地离开。”

袁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半响,才讥讽道:“你很擅长安慰自己。”

“我必须尽快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谁带走了她,又去了哪里。”风小雅注视着他,“所以,接下去,我可能要对你做些不好的事情了,直到你肯告诉我阵眼的位置。”

“什么不好的事?莫非你也要喂我吃一颗催情丸?”说到这个袁宿心头一阵窝火。那天秋姜骗他说那东西是催情丸,害他吃下后胆战心惊了半天,不得不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结果等了半天,体内什么异样都没有。那个骗子!果然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风小雅不再说话,只是抓住了他的手。

袁宿立刻感到自己被握住的地方似被一根针扎了进来,穿骨而入,激灵得他差点跳起来。

他立刻咬牙强行忍住,然而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大概有六根针先后扎进来。最后来的不是针,而变成了一把剑。冰冷而犀利的剑意直冲血脉而入,顷刻瞬间,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

“你!”

风小雅将手上移,移到了他的脖子处。于是那六根针加一把剑便从脖子处刺入,袁宿眼前一黑,就要晕阙,风小雅的另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他的天灵穴。

天灵穴的巨痛让他重新清醒。

袁宿的牙齿发出一阵咔咔声,他沉声道:“就算、你、再会、用刑,我、我也不、不说!”

“用刑?”风小雅失笑了一声,淡淡道,“不,这还不是。我只是先让你感受一下我的感觉。”

袁宿一震。

“你所感受到的这七股内力,时时刻刻都在我体内流窜。所以,如果别人碰触我,也能感觉得到。有意思的是,被我碰触的人似都无法坚持。可我,已坚持了十五年。”从十岁起,被父亲强行从死亡线上用这七股力拉回来后,这七股力就成了他的生机,也成了他的痛苦。

“我要告诉你,我之所以忍受这个,就是为了秋姜。我的决心远超你之想象。你必须告诉我阵眼所在,否则,我会做出任何能够帮助我从你口中得到答案的事。”风小雅逼近他,那双乌黑如墨的眼瞳在他眼前放大,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来。

可袁宿仍是不甘,忍不住问:“你会怎么做?”

“我会把你送给刚才那位老妇人。”

十分平淡的一句话,却比此刻冲击着他脖子和天灵的那些内力有用的多。袁宿的脸瞬间就白了。

“我会告诉她们,你知道足镔的配方。所以,谢家复兴有望了。”

袁宿的脸从白到红。

“我还会告诉她们,你还有个叫孟长旗的好朋友,是公输蛙的弟子,掌握着很多机关巧件的图纸。有了镔,再有了图纸,谢家不止可以复兴,还能一跃而上超过周家……”

袁宿的脸从红再次转白。

“她们当年如何对你和你娘,现在就能如何对你和孟长旗。”

“魔鬼!”袁宿嘶哑着声音道,“你和七儿一样,都是魔鬼!”

“阵眼在哪?”

袁宿浑身战栗。

风小雅睨了他一眼,扭头吩咐车外:“焦不弃,去带孟长旗……”说到一半,身后已传来袁宿崩溃的声音:“第九家!第九家!在第九家炉下!”

风小雅将手从他脖子和天灵穴上撤走,微微一笑道:“受累了。”

袁宿一下子瘫软在车榻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眼泪哗哗流下来,因为屈辱,因为痛苦,更因为绝望。

***

第九家工坊看上去最是破旧,似已废弃了许多年,招牌都没有了。推门而入,里面全是蛛丝,屋内空空,除了一口冶炼用的大火炉外,能拿走的东西都被拿走了。

火炉壁上刻着一片柳叶。看到这片柳叶,风小雅便知道袁宿没有撒谎。这里是谢缤当年的工坊,作为他的儿子,在复仇时,自然将机关设在了此处。

风小雅凝视地上的灰,地上有一层薄灰,还有很多脚印。脚印很新,应就是这两天留下的。

袁宿在一旁跟着,他不会武功,因此三人并不提防他。

孟不离和焦不弃将火炉拆开,找到炉下的机关,机关是开着的,没有合拢,露出黑漆漆的洞口。

焦不弃拿着火折先跳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喊道:“可以下来了。”

孟不离便带着袁宿一起跳下去。最后是风小雅。

底下是个很大的房间,搭建着一个巨大的类似水车的东西,只不过,它是铁制的。孟不离曾经跟随燕国的皇后谢长晏常年出入于求鲁馆,一眼认出这东西跟求鲁馆里的某个模型一模一样。据说是公输蛙专门为运河开山设计的,填入火药后借助水力运转,能令火药的威力增加数倍。

如今水车已经停住了。地上狼藉一片,有一根横梁掉下来,正好卡死在车轴处,将它停下。

风小雅第一眼看见的却是血。

血溅在其中一片风车扇叶上,褐色中带着黑色的小结痂,正是肺腑受过伤的表现。也就是说这是秋姜的血!

焦不弃蹲下身仔细检查了一番地面,得出结论道:“夫人在此逗留过大概半个时辰左右,血迹不是与人交手导致,而是启动机关时不慎被这根木杆打到,应该是在这个方位,所以吐出的血才会溅到那里……另外,地上的灰尘在她来前被清扫过,抹除了痕迹……也就是说,在夫人来前,就有人先一步赶到这里,杀了袁宿安排在此地看守机关的手下。”

风小雅微微眯眼。

袁宿的表情很难看。

“当夫人吐血后,对方再次出现了,这里有个脚印,唔……身高应与夫人差不多,是个年轻男子……”焦不弃还在推测,孟不离突蹲下身,从一堆木渣里捡出一片衣衫的布。白布,绸缎,上面还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

风小雅立刻得出结论:“朱小招。”

焦不弃惊道:“带夫人走的,是朱小招?!”

风小雅摸了摸断裂的木杆,上面有被利器割断又重新钉上的痕迹:“有人在机关上动了手脚,当秋姜靠近它时,才会被它打中。”

他又朝扇叶走过去,指着上方的血渍道:“秋姜被击中后,本可以离开原地,但她没有,因为她用自己的身体抵住了这根木杆,想强迫机关停止。”

焦不弃点点头:“朱小招想必就是趁这个时候出现。”

“他没有靠近,不是出于同门之情,而是秋姜做了什么,逼得他不敢靠近。”风小雅说到这里,神色越发沉重。

焦不弃迷惑道:“据我所知,朱小招是品先生的人。”

风小雅的眼瞳由浅转深,变成了深深担忧:“他背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