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沉鱼抓紧缰绳,顾不得迎面吹来的风直将她的发髻尽数吹散,长发披散下来,四下飞舞。她只是红着眼挥鞭,催促白马加快速度,眼泪随颠簸流了一些出来,又很快被风吹干了。
她的骑术其实并不太好,但此刻伏在马上却是异常沉稳,连跟在她后面的朱龙看了,都有几分惊讶。
如此大概过了一盏茶工夫,宫门到了。
门前的侍卫们正要拦阻,姜沉鱼马鞭一挥而下:“没眼力的奴才,连哀家都认不出了吗?”
侍卫大惊失色,连忙跪下行礼。
姜沉鱼翻身下马,一边快步进门一边厉声道:“所有人都给我跪下!跪在原地不许动!”
几个原本想偷偷转身离开的侍卫顿时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了。
“有妄自敢动的,斩!有通风报信的,斩!有敢出声示警的,斩!”她生性温婉,鲜少有如此严厉的时刻,因此,这一连三个斩字说出来,所有下跪的人都感应到了肃杀之气,扑面而至。
姜沉鱼无视跪了一地的下人们,径自大步往前走着。罗横闻讯匆匆赶来,刚喊了一声娘娘,就被她一鞭子吓得咕噜跪下了。
“我再说一遍——”姜沉鱼冷眼环视着众人,一字一字道,“除了朱龙,其他有妄自敢动的,斩!有通风报信的,斩!有敢出声示警的,斩!”
众人见连宫中权势最大的罗横都跪下了,顿时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全身颤抖,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姜沉鱼一路快步走到了嘉宁宫。
殿前的两名宫女看见她,刚想开口,她嗖地一鞭劈过去,抽在两人身旁的空地上,宫女们顿时花容失色,扑通跪下。
姜沉鱼飞起一脚,将殿门推开,屋内,姜画月正在给新野盖被,听闻声音抬起头来,看见她,表情明显一白,但很快就露出一丝笑容道:“妹妹……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姜沉鱼沉着脸走进去,环顾着室内其他的宫人们,冷冷道:“你们全都退下,在外头跪着,没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宫人们忙去看姜画月,姜沉鱼眉头一皱,唤了一声:“朱龙。”
朱龙立刻上前,一手一个,“嗖嗖”两声,丢出宫去,那两人发出一声惨叫,也不知道是摔到了哪儿。其他人见此情况哪还敢再有所犹豫,纷纷而逃。只有奶娘,抱起新野还在迟疑。姜沉鱼立刻将冰冷的目光转向了她:“你也出去。”
“是……”奶娘颤抖地抱着新野往外走。经过她身边时,姜沉鱼忽然把手一拦:“放下太子。”
“什、什么?”奶娘还在震惊,朱龙已从她怀中一下子抽走了新野,动作迅速轻柔,熟睡中的新野没有醒过来。
“把孩子还给我!”姜画月立刻急了,冲上前去想要拦阻,姜沉鱼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口中道:“你们退出去。”
朱龙一手抱着新野,一手抓着奶娘,强行将其拖出宫,紧跟着,“吱呀”一声,宫门被重重合上。
姜画月挣扎着尖叫道:“把孩子还给我!你们想干什么?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对太子动手!”
姜沉鱼忽然松开手,姜画月来不及收力,一下子前冲,栽倒在地,再回头看她时,眼神里就多了许多惊惧:“沉鱼!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啊!”
“我干什么?”姜沉鱼素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看着这个自己最珍惜也最维护的姐姐,心中一片冰凉,“我反而要问问姐姐,你想干什么?”
“什、什么?”姜画月闪过心虚之色,但犹自嘴硬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大晚上的发什么疯,快把新野还给我……”
“姐姐也知道是大晚上,月黑风高夜,适合发疯,也更适合杀人,不是吗?”
姜画月继续装傻:“我不陪你无聊,我要去找新野……”说着就往门口走。
姜沉鱼冷冷道:“你这个时候应该找的不是新野,而是张大东、陆小周、贾小九他们吧?”
姜画月整个人一颤,停下了脚步。
“哦,不对,这些只是小啰啰,也许你没听过,那么下面两个名字你肯定知道——罗与海、萧青。”
姜沉鱼每说一个名字,姜画月的眼皮就一阵跳动,手指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姜沉鱼看见她的这个反应,心中更是失望,失望过后,则是深深的悲痛。内心深处有什么地方裂开了一条缝隙,开始涔涔地往下滴血。而她,却只能硬生生地挺住,不能喊疼,也不能治疗。
“为什么?”姜沉鱼开口,每个字都像是浸淫在了鲜血里一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姐姐?”
姜画月一动不动地站着,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开始冷笑:“为什么?你说呢?”
“我不明白,所以我才要问你!我已经准备让新野登基了,他马上就是璧国的皇帝了,而你,他的生母,将会和我一起分享这份荣光……”
“很好,你终于说到问题的关键了。”姜画月打断她,秀媚的眉眼,一旦深沉下来,就显得说不出的残忍,“事实是——我根本不愿跟你分享。或者说——你凭什么跟我一起分享?”
“姐姐……”
“不要这样叫我!”姜画月咬着嘴唇冷笑,“每次听你这么柔兮兮地、表现得好像很亲密地喊我,我就觉得恶心!我恶心了你很久了,姜沉鱼!”
姜沉鱼的睫毛悸了一下,一个事实开始浮出水面——画月她,知道了……
“我根本不是你的姐姐!不是么?你早就知道这点了!”姜画月总算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于是,原本还在姜沉鱼脑中一团朦胧的事件瞬间就变得清晰了,一条一条井然有序地并列在一起,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极力按捺下心中百感交集的情绪,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是杜鹃告诉你的?”想来想去,也只有杜鹃会透露这个消息给她了。杜鹃当时果然在撒谎,她留在帝都果然是另有图谋的,她既然要为养父母报仇,就绝对不会放过姜家,而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唯一能报复姜家的方法只有——画月。
是了,她把事实告诉了画月。于是,画月就崩溃了,再被人一唆使,就做出了这等愚蠢的事情。
太愚蠢了,太愚蠢了,太愚蠢了!
姜沉鱼的身体因为失望和愤怒而开始发抖。
而一旁的姜画月显然误解了她的反应,恨声道:“是谁告诉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啊!我的整个人生算什么?你告诉我,到底算什么啊?我说为什么兄妹三个里我最不受宠爱!我说为什么非要我进宫!我说为什么进了宫我却不能受孕,原来,是你爹在我的饮食里下了药!想让我不孕终身!姜仲他还是人吗?你告诉我,他是人吗?”
姜沉鱼心痛如绞,一时间说不出话,而姜画月便将她当成了默认,笑得更是悲凉:“但老天有眼,让我画月在那样的百般陷害里还是有了龙种!哼哈哈,哇哈哈,哇哈哈哈哈……姜仲老狐狸了一辈子,竟然也会失算啊!而他最最失算的是,我福大命大,没有难产而死,反而顺顺利利生下了太子!”
姜沉鱼想起了那一日,画月最终平安诞下新野,当时自己进去看她,她抱住自己哭着说对不起,那时候真以为一切已经苦尽甘来,真以为姐妹可以和好如初,真以为从此就日出云开再无心结……
多天真。
多么天真的自己啊……
姜画月看着她,表情忽然一变,由悲凉转成了刻薄:“姜沉鱼,你以为,你让新野登基我就会感激你么?真可笑,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新野,可是皇上的唯一血脉啊,皇上死了,本来就该他登基不是么?而你,连跟皇上肌肤之亲都没有的女人,凭什么跟我平起平坐?你把皇上弄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挟天子以令诸侯了那么多年,够本了。你还想霸占着那位子到老么?”
“所以你就杀了皇帝,然后还要杀我?”姜沉鱼轻轻地问。
姜画月眼中有一瞬间的心虚,但很快就又变成了冷酷:“是。反正皇上都已经那个样子了,还不如让他早点走的好。夫妻一场,我也算对得起他了。”
姜沉鱼的声音更加低迷:“那么我呢?你对得起我吗?姜家就算再怎么对不起你,但你扪心自问,我姜沉鱼对你如何?”
姜画月定定地看着她,然后,摇了摇头:“姜沉鱼啊姜沉鱼,看来你还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啊……哦不,应该说是,你永远那么无辜,永远是大善人,从来只有别人对不起你,没有你对不起别人的份……真可笑!你自己做了些什么你最清楚了。别的不说,光你和曦禾那女人联合起来给皇上下毒,就够让你被千刀万剐了!”
姜沉鱼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小步。
姜画月的五官开始扭曲,充满了怨恨:“你为了姬婴那个不爱你的男人,竟然对当朝天子下毒,作为臣子,你罪无可恕!你为了另一个男人,竟然对自己的丈夫下毒,作为妻子,你该浸猪笼!你为了一个外人,竟然弄死了你的姐夫,作为妹妹,你还有什么脸见我?还口口声声说没有对不起我!你杀了我丈夫,就等于是毁了我的一生啊!”
姜沉鱼又后退了一步。
“你看看,啧啧,好无辜的表情啊,你知不知道?每当看见你这样的表情我就觉得恶心,我恶心死了,好想吐!”姜画月说着,做出呕吐的样子。
姜沉鱼颤声道:“所以,你联合外人来杀我么?”
“外人?什么外人?如果你指的是没有血缘的话,你不也是个外人吗?姜沉鱼。”姜画月故意把姜那个字喊得很重,声音里满是嘲讽。
“那么,我可否请问一下,我死了后,你如何收拾残局?”
姜画月呆了一下,然后露出倔强之色,大声道:“什么残局?你死了,当然是扶植新野为帝……”
姜沉鱼的声音一下子盖过了她:“然后你就名正言顺地晋升为太后临朝称制,处理国事,等到新野大了,能独当一面了,再把权力还给他——你认为,会这样吗?”
“你什么意思?”姜画月警惕地瞪着她。
这回轮到姜沉鱼嘲讽一笑。
“你笑什么?”
姜沉鱼又笑了一声。
“你到底在笑什么?”姜画月怒了。
“我笑——你果然是个愚蠢的女人。而且,不得不说,是我生平见过的最愚蠢的。”
“你说什么?”姜画月气得扑了过去就要打她,但姜沉鱼轻轻一闪,她就扑了个空,摔在了地上。
姜沉鱼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淡淡的表情,却有着比任何鄙夷、嘲讽更伤人的力量:“你以为宫里的事情就像你的家事那么简单?打骂几个下人管教一下臣子就能令他们乖乖听话,按照你的命令去做?你以为罗与海跟萧青就那么向着你,只要你许了他们荣华富贵,他们就成了你的狗了?你以为一个女人,又要带孩子又要处理国事,能够面面俱到?”
她还没有说完,姜画月已呐喊道:“姜沉鱼你不要瞧不起我,你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
“我有薛采。你有么?”姜沉鱼凉凉一语,令得姜画月重重一震,“你不会真的以为罗与海萧青之流的能与薛采相提并论吧?薛采可是白泽的新主人,而白泽在璧国意味着什么,你应该也很清楚。”
姜画月“哼”了一声,许久才道:“你以为薛采就那么向着你么?如果我放他姑姑出冷宫,就算他不会帮我,但起码也可以不与我为敌。”
“好,就当是这样。可我还有整个姜家的靠山,你有么?”
“你!”
“我文有薛采,武有潘方,朝野之上,有整个姜氏,朝野之外,还有江晚衣,这些……你都有吗?”
“你!这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可以慢慢收买!”
“我还与宜王、燕王都有交情,你有吗?”
“你……”
“最后一点——”姜沉鱼朝她走了一步,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睛冷冷道,“你派来杀我的人全部死了。而我,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命令宫里所有的人全部给我跪着,没有命令不许起来,还抱走了你的儿子,璧国未来的皇帝——这,就是你和我之间的差距。”
“你!”姜画月尖叫一声,再次扑了过去。
这一次,姜沉鱼没有避开,反而反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紧紧箍住。
虽然姜沉鱼没有学过武功,但是前往程国那一趟历练,令她眼光精准,触感明锐,又岂是姜画月这种久住深宫的人可以比拟,因此,姜沉鱼这么一箍,姜画月便无法动弹了。
“让我告诉你,如果我死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姜沉鱼贴近她,保持着可以感应到彼此呼吸的距离,用极为坚定的声音缓缓道,“事情就是:我死了。新野的确会成为璧国的皇帝,而你也的确会晋升为太后,但是,你们两个孤儿寡母,要人没人,要权没权,满朝文武都非旧部,根本不会听从你的命令。而你所依仗的罗萧二人,就会借此向你勒索更高的官职,更多的权力,你若乖乖听话还好,你一旦有所抗拒,他们就完全可以将你囚禁,然后,以你的名义为所欲为。他们会和其他臣子彼此争权夺势,若赢了你就是他们的傀儡,若输了的话则连你和新野也会变成陪葬品,从此天下大乱……”
“你、你、你……”姜画月嘶声道,“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姜沉鱼用力一推,姜画月便再次倒在了地上。姜沉鱼望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她,想起自己曾经跟父亲为了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争得面红耳赤;想起自己在出使程国前是多么绝望却又满怀柔情地拥抱她;想起少女时代的一切一切……恍如隔世。
“你把天下当什么了?你把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盛世当什么了?甚至……你把新野当什么了?你竟然为了一己之私,要将他放置在那样一个危险的境地里,让罗、萧之流的贼子去左右他的前程,让他成为四国的笑柄!姜画月,你是猪吗?不,连猪都比你聪明,你根本没有任何头脑!而像你这样无智、无德、无耻、无可救药的人,竟然也敢跟我争,简直是我的耻辱!”最后一句话喊出去的时候,姜沉鱼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却不知是为了自己,为了新野,还是为了姜画月,甚至是为了……这图璧江山。
她深吸口气,上前打开了宫门。
夜晚的风立刻争先恐后地涌了过来,姜沉鱼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槛处,看着依旧跪在外面一动不动的宫女太监侍卫们,目光彻冷,缓缓道:“传哀家懿旨——姜贵人德行有失,不足以胜任教育太子之事。从今日起,太子由哀家亲自照顾,未经哀家允许,不许姜贵人私见太子,更不许她出此门一步!”
“遵旨——”
“遵旨——”
“遵旨——”
恭顺的声音依次传递,伴随着殿内姜画月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奇异地与江沉鱼之前所做过的梦境,重叠在了一起……
我梦见很多宫女太监冲进嘉宁宫,强行抱走了新野,说是要交给皇后——也就是我抚养。姐姐当时倒在了地上,哭着往前爬,想要回她的孩子,但是没有用。然后,她就疯了,关在栅栏之内,披头散发,满脸血泪地喊:“把孩子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
天命……不可违。
这一刻,姜沉鱼心中,油然升起了对命运的恐惧。
很多事情,无论你多么不愿意,多么不甘心,甚至多么不舍得,还是会被一步步地,逼到绝境,逼得你不得不反抗,不得不放弃,不得不硬起心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十足冷酷,却又最终成功了的人。
姜沉鱼没有再理会姜画月的哀嚎声,带着一种视死如归般的凝重表情回到了恩沛宫,然后对里面的宫人道:“你们全都出去。”
宫人纷纷退下。
怀瑾临走前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辩解些什么,但在看到她的表情后,还是选择了沉默,乖乖地低着头出去了。
厚重的宫门缓缓关上。
灯光从四面八方照过来,照得整个屋子没有死角。而姜沉鱼就沐浴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一个花瓶前,抓起来,狠狠往墙上掷去——
“哐啷——”花瓶应声而碎。
她再走到另一个花瓶前,抄起,一掷;抄起,一掷;抄起……
哐啷哐啷……
不一会儿,地上就到处都是碎瓷。而她仍不罢休,冲过去将帐幔一扯,用力撕开。
哧哧哧……
不够!不够!这些远远不够!
这些声音,完全不能抵消她心中的痛苦!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姜沉鱼四处观望,把能摔的全部摔了,把能撕的全部撕了,把能毁的全部毁了,如此砸到无物可砸,撕到无物可撕,毁到一室狼藉后,再也忍不住,扑倒在地失声痛哭。
明明一切都可以好好的!
明明本来可以很幸福的!
她甚至放弃自己的未来准备将所有心血都投注在新野身上,守着他,守着图璧江山,就这么和姐姐相亲相爱地过下去的……
为什么要逼她?
为什么要把她最美好的梦想亲自砸碎在她眼前,让她看见赤裸裸、血淋淋的事实,每个细节,都渗透着丑陋和肮脏!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薛采的话于此刻重新浮现,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叫住她,然后对她说:“若是他日发生了什么,你只需想起今夜,你说过的这些话即可。”
他是在提前给她服药,好让她在痛楚袭来时稍有抵抗之力,但他却不知道,那药根本没有用,她还是痛得撕心裂肺,痛得肝肠寸断,痛得恨不得一千次、一万次,就这样死过去!
因为太过痛苦,一个想法忽然冒了出来,轻轻地问:“我可不可以再原谅画月一次?”
再原谅一次,然后,一切都还可以照着原来设计的蓝图走下去——
新野还是皇帝。
她和画月还是太后。
天下太平,朝臣温顺,一起都顺顺利利。
——只要她肯忘记今晚所发生的事情,再原谅画月一次。
姜沉鱼开始往前爬,用手臂拖动着自己僵硬的身体一点点往前挪,挪过满是碎片的地面,无视自己的鲜血淋漓。
如果这么这么痛苦,那么,原谅画月不就好了吗?
原谅她,不去怨恨她竟然要杀自己,不去计较她那么自私,不去介意她那么愚蠢……原谅她!
姜沉鱼发出一声尖叫,眼眶再也承受不住那种紧绷的压力,开始号啕大哭。
哭得想把心脏也吐出来。
哭得想把血液全部喷干。
哭得像是穷尽了十辈子的悲伤一样,毫无节制。
而就在她如此悲痛欲绝的哭声中,宫门轻轻地开了,一个人,披着灯光出现在了门口。
姜沉鱼没有抬头,也没有停止哭泣,继续号啕。
那人反手关上宫门,然后一步步,很慢,却很沉稳地朝她走过去,最后停在她面前。
姜沉鱼看到了他的鞋,小小的一双白鞋,鞋头上绣着图腾,却不是白泽,而是凤凰。金黄色的凤凰,鲜红的火焰,令得她的目光也几乎燃烧了起来。
她吃力地、用力地、无力地抬起了头。
入目处,是薛采异常温柔的脸:他看着她,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最后伸出手,捧住她的头。
“称帝吧。”
薛采如是说。
姜沉鱼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
“你只有真正具备了压倒一切的力量,才能亲手创造你想要的幸福。”薛采说着,眼泪慢慢地滑出眼眶,“称帝吧。”
他的眼泪滴到了姜沉鱼的脸上,于是,姜沉鱼的哭泣,就神奇地停止了。
宫灯无风轻摇,一瞬间,恩沛宫内,光影重重。
一个月后的某天傍晚,一辆马车秘密地驰出宫门,进了京郊外的一处园林。
半个时辰后,另一辆马车也进了该处园林。
车内的人弯腰下车,提灯相迎的人,依旧是怀瑾。
“陛下,请跟我来。”
同一条曲径小路,蜿蜒盘伸。同一个锦袍华衣的贵客,默默跟随。同一首琴声从雅舍内悠悠传出,但来客的表情,却一下子悲伤了起来。
怀瑾将他领到门前,躬身道:“奴婢就送到这儿,陛下请自己进去吧。”
便连这句话,也是一模一样。
来客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这一次,琴声没有停,但弹琴的人,却将琴换了个地方,不再摆在外厅,而是内室。
内室与外厅的屏风也撤走了,只垂了一重薄纱。
隔着纱帘,可以看见姜沉鱼坐在里面垂首弹琴,琴声越发动人。
来客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直到她一曲弹完,才轻轻鼓掌。
姜沉鱼收手,凝望着来人,片刻后才轻轻道:“你还是来了,陛下。”
“我还是来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赫奕低下头,苦笑了一下:“我也以为自己不会来了。”说罢,在外厅的桌旁坐下了。桌上摆着茶壶,他就拿起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没想到,倒出来后,发现竟然是酒。
他颇显意外地看了姜沉鱼一眼:“寒夜客来酒作茶么?”
“也许是因为‘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你要我醉?为什么?”
“因为……”姜沉鱼的声音低迷了起来,“有些事情,也许只有醉了,我才会说,也只有醉了,你才会听。”
赫奕原本还打算喝的,但一听这话,便放下了酒杯,对着纱帘后的影子注视了半天,才开口道:“其实……我已经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姜沉鱼低声道:“你不知道。”
“不,我知道。”赫奕勾起嘴唇,自嘲一笑,“不要小看朕在帝都的人脉啊……”
“那么,陛下都知道了些什么呢?”
“我知道你姐姐与人勾结,想要置你于死地。但是他们太天真了,就凭他们那点儿三脚猫的伎俩,是逃不过薛采那只小狐狸的眼睛的。为了逼你死心,面对现实,薛小狐狸故意按兵不动,放任他们胡来,却在最关键时刻出现,令他们功败垂成,也让你,看清了一切……”
这下轮到姜沉鱼自嘲:“连陛下都知道的事情,我却直到他们动手要杀我时才发觉……看来,我真的是璧国消息最不灵通的人啊。”
赫奕凝视着她,放柔了声音:“薛采只是想保护你。他虽然人小鬼大,有时候不知道他到底要的是什么,求的是什么,但有一点很明显——他愿意辅佐你,也有能力辅佐你。你能有这么一位丞相,真是让无数人都艳羡呢,尤其是燕国的那位。”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
姜沉鱼听了却没有笑,而是别过了脸垂首看地:“所以,殿下认为我今天邀你前来是为什么?”
“反正不会是还债。”赫奕想了想,还是拿起了那杯酒,一口饮干,“好酒!够辣!”
“为什么陛下认为我不是还债呢?”
赫奕又倒了一杯,再次仰头喝干,嘴里含糊不清道:“你就快登基了,我就算再怎么荒唐,也知道一位帝王,是还不起人情债的。”
姜沉鱼的声音变得有些古怪:“那陛下为什么还来?”
赫奕仰起头,怔怔地望着纱帘上方的一盏灯,呢喃道:“谁知道呢……也许,我只是在等一个奇迹?不知道呢……我、我……哎,你还是当我没来,你也不在这里吧!”说罢,索性拿起了整个酒壶,往喉咙里倒。
姜沉鱼忽然起身,走过去,慢慢地拉开了纱帘。
赫奕的手停在了半空,酒从茶壶的壶嘴里流下来,偏离了他的嘴巴,淋在他的衣服上——他,呆住了。
因为,姜沉鱼穿的,乃是一件薄如蝉翼的红衣,玲珑的身躯在灯光的照耀下若隐若现,头发完全打散了,柔顺地披在肩上,完全是一副大家闺秀卸妆后准备睡觉的样子。
茶壶里的酒流干了,然后,“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骨碌碌地滚开。
赫奕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你……”
“陛下上次走的时候说——除非能偿还给你想要的东西,才可以再次约见你。而我,既然再次约见了你,为什么陛下就认为,我一定是个赖账之人呢?”姜沉鱼慢慢地走到他面前,眉目如画,再被灯光一照,在清丽不可方物之余,更多了几分妩媚。
“你……”赫奕却仿佛变成了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面对心仪的少女,手足都无措了起来。
“陛下,你要的……是我吧?”姜沉鱼说着,慢慢去解自己的衣带。
赫奕却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继续做下去。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抬起头,直视着她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还债。”
“你!我……你……”
“陛下,我是个不喜欢欠别人债的人,但我真的欠了你太多太多……想还你钱,但你不要;如果让我给你璧国,我又绝对不肯那么做,幸好……我还有我自己。”姜沉鱼素丽的脸上有着异样的平静,而那平静却令得赫奕的心,都为之战栗了起来。
“小虞。”
“小虞。”
“小虞……”
他一连喊了三声,然后,久久沉默。
在沉默中,他慢慢松开了姜沉鱼的手,起身走到窗边,将原本关闭的窗推开,初冬的夜风吹了进来,将室内温暖与旖旎一同吹散。
“你……不是你自己的。”凝望着漆黑无星的夜空,赫奕如是说,“小虞,也许你还不知道帝王真正意味着什么,那么作为过来人的我来告诉你——它意味着全天下都是你的,唯独你自己,不是你的。”
姜沉鱼一怔。
“所以,你这份谢礼,我不敢收,也不会收,正如我之前说过的那样,就当我今天没来,而你也不在这里……这样,日后起码在想起今天时,不用后悔。”
姜沉鱼凄声道:“你不喜欢我么?”她是鼓足了多少勇气才能做到这个地步的?换上从来没有穿过的红衣,约见一个男子,来她的香闺,然后把自己当成礼物,奉献出去。
若说当年她对姬婴告白时,还是一个少女的心态;那么今天,她是以自己是一个女人的觉悟来见赫奕的。然而……赫奕和姬婴一样,都拒绝了她。
“我不喜欢你?”赫奕转过身,看着她,唇边噙着苦笑,眼瞳越发轻软,“小虞,让我告诉你当我不喜欢一个人时会如何。我不会因为看到她的来信就满怀喜悦,不会因为得知她的消息而怅然若失,不会因为要来见她而忐忑不安,不会因为与她告别而依依不舍,更不会,在她主动送上门时,要控制住自己全部的欲望用最后一丝清醒说——不行。”
姜沉鱼的眼睛湿润了起来。
“不行。小虞,你知不知道这两个字,此时此刻,我说得有多么艰难?”赫奕看着她和自己的距离,笑得越发苦涩,“甚至于,我都不敢再靠你近一点,我怕再近一点,我就会克制不住,就会忘记你的身份,也忘记自己的身份。有一句话,我已经说了两次了,现在,我来说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今夜,我没有来。而你,也不在。”
一阵风来,纱帘飞舞,也吹起了姜沉鱼的一头秀发,笔直朝后飞去。
空间瞬间拉远,时间变得静止。
她和他,站在房间的两头,只不过是五六步的距离,却是隔着两个国家的沟渠。
姜沉鱼闭了闭眼睛。
然后转身,背对着赫奕道:“陛下,其实此地不仅仅只有酒和琴。”
“嗯?”
“我还摆好了一副棋。”
赫奕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然后露出一抹微笑悠然道:“朕的棋可是下得很好哦。”
“真巧,我也是。”姜沉鱼嫣然一笑,睁开眼睛回眸道,“那么陛下,长夜漫漫,要不要与阿虞下一局棋?”
长夜漫漫。
两个人静静地下着棋。
摒却了一切凡尘俗世。
放弃了一切羁绊欲念。
只有知己相逢的欣喜。
只有高山流水的坦然。
——宛如他与她的初见。
“虽然知道是妄念,不过……”第二日,当晨光映上窗纸,当棋局也终于走至结局时,赫奕幽幽地说了一句话,“我还想看看,命运里是否还会有奇迹——所以,我会等你三年。三年里,无论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都可以来找我。”
“什么主意?”
“将天下的利益凌驾于自己之上。也就是说——当你改变主意之时,就是你不想再当皇帝之时。”
“若我不改变主意呢?”虽然称帝非她所愿,但是既然她已决定称帝,就不可能朝令夕改,半途而废。
“那么,我就要大婚了。”赫奕是笑着说这句话的。
三年。
三年后,赫奕就三十岁了。
这三年会发生怎样的风云变幻,姜沉鱼不知道,但有一点很清楚——作为璧国的女帝,全璧国的男子都可以成为她的,可赫奕,永远不是璧国之一。
同理,身为一个皇帝,全天下的女人赫奕都可以娶,独独除了同为帝王的她和颐殊。
事情至此,就像桌上的这局残棋一样,已走到了死局。
赫奕……赫奕……
原来你我,也今生无缘啊……
图璧六年冬,姜贵人与废后薛茗先后病逝。后大开恩典,赐伊二人与先帝合葬。
朝堂之上,群臣上书恳请称帝,后拒之。
越三日,定国寺高僧夜观星相,惊曰:风之花开,帝王星现,却悬于云后,异于平时,若不拨云正名,恐生不祥。
群臣再上万民书,后叹,终允。
至此,图璧终结。
——《图璧·皇后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