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盛开的时候,璧国的皇宫迎来了一位久违的客人。
他就是曾一度被勒令出京不得归返,创造了“由布衣到王侯,再重归布衣”这样一个传奇的民间神医江晚衣。
而他这次归来的理由和上次一模一样——曦禾。
同样是中了“一梦千年”的毒,虽然曦禾因为没有喝酒的缘故比昭尹发作得晚,但她毕竟服食的分量要多得多,因此肢体毁损的程度也严重得多。到了后来,皮肤开始出现大片大片淤青,甚至蔓延到了脸上,然后开始溃烂流脓,模样极尽恐怖。
因此,姜沉鱼命人召回江晚衣,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救醒她;要么,阻止病情恶化,让曦禾恢复原样。
但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杏花全部谢了,江晚衣也没有找到解救之方。
“为什么?你所配制出来的毒药,你自己竟然解不了?”姜沉鱼好生失望。
宝华宫中,曦禾的床垂着厚厚一重帘子,看不见她的模样。
而站在床边的江晚衣依旧是一袭青衫,却憔悴消瘦了许多许多,不复当年出使程国时“青衫玉面东璧侯”的模样。但他的气度却越发沉稳,不卑不亢道:“当日我给她这种毒药的时候,就说过此药刚刚配制出来,还不是很成熟,服食之后,情况因人而异。曦禾夫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溃烂的现象,应该是与她之前曾中过另一种毒有关。上次的毒素依旧沉淀在她的血液里,与‘一梦千年’相融后,转变成了另一种剧毒。这目前已经超出了我所能解救的范围,而时间也不允许我再多加尝试……”说到这里,他一掀衣袍,跪了下去,“草民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曦禾夫人……现在非常痛苦,虽然她因毒药的缘故已经肌肉僵硬,看不出痛苦的表情,但这种溃烂的滋味,却是任何一个活人都无法容忍的。草民无能,救不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一点腐烂下去,实在是……于心不忍。所以恳请娘娘赐她一死,让她……早日解脱。”这一番话,江晚衣断断续续地停了好几次,显然也是为难痛苦到了极点。
其实他说的姜沉鱼心里都清楚明白,但是……一想到要弄死曦禾,心中就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虽然曦禾此时已经没有知觉,跟死人没什么区别,但只要曦禾还躺在宝华宫内,就好像这深宫之中,还有她的一位旧识,还有一个见证她是如何如何满手血腥地走到这一步的战友。
让她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重要的一个人消失?
——尤其是在她已经失去了姬婴之后。
因此,姜沉鱼犹豫再三,仍是摇头:“不……不行。你要救她!晚衣,你一定要救她!”
江晚衣叩拜于地,沉声道:“娘娘,如果你真心为夫人好,就让她走吧。”
“不行!不行!”姜沉鱼固执地从外室的桌旁跳了起来,冲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袖道,“师兄,师兄,我求求你,不要放弃,不要让曦禾死好不好?师兄……”
她此刻乃是皇后之尊,却以“师兄”二字称呼一介草民,显然是想用旧情打动江晚衣,但江晚衣听后,目光却显得更加悲哀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姜沉鱼面色微白。没错,当初他离开帝都之时,曾劝她收手,可她当时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固执地要为姬婴报仇,如今变成这样,算起来她难辞其咎,她本不该为难他的,可一想到那个躺在床上正在一点点腐烂的不是别人,而是曦禾!
是四国第一美人曦禾!
是公子生前最爱的曦禾!
是把所有的罪孽都自己担了,而留给她一片锦绣前程的曦禾!
她就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怎么都接受不了。
“师兄!师兄……”她扯住江晚衣的衣袖哭,就像当年得知姬婴的病情后扯着他哭一般。两个场景在江晚衣脑海中重叠,看着这个虽无师兄妹之实、却有师兄妹之名,并且一起经历过很多很多事情的女子,他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
姜沉鱼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一脸期待地抬起头看他。
但江晚衣却慢慢地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出去,用一种温和,却又坚决的声音缓缓道:“娘娘,曦禾夫人都这样了,你还不能放下自己那一点私心,真真正正地为她着想一下么?”
姜沉鱼重重一震:“什、什、什么?”
江晚衣转身,刷地一下拉开了帘子:“她在腐烂,娘娘,请你看看!她每天都腐烂得比前一天更严重,从她身上流下来的脓疮已经浸透了整床被褥,甚至都开始有蚊蝇在她身上爬来爬去……你看看,娘娘!你如果真的喜欢她,会舍得让她的身体受到这样的折磨么?只因为她没有知觉不能动弹,所以你就觉得她不会痛苦——不会比你更痛苦么?”
从曦禾身上散发的恶臭与满室的药味融在了一起,再看一眼床上那个几乎已经没有人形的曦禾,姜沉鱼再也承受不住,跳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我故意要害她?故意让她腐烂故意让她美貌不再吗?江晚衣你大胆,你竟敢这样对本宫说话!你放肆!”
江晚衣直直地看着他,最后说了一句:“那么请恕草民无能,草民告退。”说罢,就转身慢慢地走了。
这个举动无疑非常冷酷,尤其是对于此时的姜沉鱼来说,她半张着嘴巴愣愣地站在床边,好长一段时间反应不过来。
江晚衣没有关门,风呼呼地吹进来,姜沉鱼蓦然转身,床头放着水盆和毛巾,她取下毛巾用水浸透,再拧干,然后拭擦着曦禾脸上的脓疮,咬牙道:“曦禾,他们都放弃你,不过没有关系,我绝对绝对不会放弃你的,他们嫌你脏嫌你臭,没关系,我来给你洗澡,我每天都给你洗澡,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一定会好起来的……你看,你的脉搏还在跳动,你的鼻子还在呼吸,你分明还活着啊,怎么可以就此要你死呢?那是谋杀!谋杀!”
她拼命地擦啊擦,可那些脓水却越擦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完,最后弄得整张脸都花了,姜沉鱼怔怔地看着那张五官都已经变形了的脸庞,再看一眼手上黑黑紫紫的脓水,“曦禾已经不行了”这个事实这才迟一步地映进了大脑,毛巾啪地落地,姜沉鱼就用满是脓水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然后蹲了下去——
失声痛哭。
为什么一次、两次,这么这么多次,总是这样?
越想留住些什么,就越是留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不见。一点办法都没有。自己这一生,究竟还能拥有些什么?留住些什么?而这样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解决不了的自己,就算得到了天下,又怎么样呢?
曦禾,曦禾,你知不知道,你躺在这里,死掉了。就好像让我看着公子再一次地在我眼前死掉一样啊!
在姜沉鱼的哭声中,一个人影慢慢地从宫外走了进来。一开始她以为是江晚衣去而复返,便抬头看了一眼,结果发现原来是薛采。
在这一刻,姜沉鱼忘记了自己是璧国的皇后,忘记了自己其实比眼前的少年年纪大,她就那么蹲在地上,仰着头,用一种非常无助的目光泪流满面地看着他。
薛采居高临下默默地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素白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上前一步,到了床边,看着曦禾那张被“糟蹋”得惨不忍睹的脸,眼底闪过一抹很复杂的情绪。
姜沉鱼还在掉眼泪。
薛采回眸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忽然从床上扯过一条薄毯,往她头上一罩。
“别看。”他说道。
薄毯落到了姜沉鱼头上,再慢慢地滑落下去,一瞬间的黑暗之后,房间里的景象慢慢地回到了视线当中——
被风吹得不停飘拂的帘子、华丽柔软的紫色被褥,和平躺在床榻上仿佛只是睡着了的曦禾……
姜沉鱼心头一震,顿时反应过来在刚才那一瞬间薛采做了什么,她飞扑上前抓住曦禾的手腕,半晌后,僵硬地抬起头,从薛采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图璧五年五月初七,曦禾夫人,薨。
薛采替优柔寡断的姜沉鱼做了决定。
在毯子遮住她的视线的那一刹那,他按了曦禾的死穴,让那位因为太过美丽而本不该诞于人世的美人,终于结束了自己凄惨痛苦的一生。
曦禾死后,久不动笔的姜沉鱼亲绘了一幅她的画像。
画里的曦禾站在漫天遍野的杏花中间,淡淡而笑。
当她在画这幅画像的时候,薛采站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过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道:“江晚衣走了。半个时辰前刚走的。”
姜沉鱼“哦”了一声。
“你这次不去送他吗?”
姜沉鱼凄凉一笑。发生了那样的争执之后,哪还有脸再见他?
“小采……”她停下画笔,声音低迷,“我是不是变了?”
“嗯?”
“我觉得……自从我成为皇后以来,不,自从我决意要为公子报仇以来,我就开始一点点地变了。习惯了对人施号发令,习惯了对人颐指气使,习惯了不愿意听从别人的告诫……我以前绝对不会那样子对师兄说话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所为数不多的几个敬重的人里,师兄就是其中之一,可是……那天我就跟着了魔似的非要强求,非要为难他,他做不到我还大发脾气……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好可怕。”姜沉鱼心有余悸地转身,望着薛采,“我觉得自己好可怕,我、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明明、明明曦禾都开始腐烂了,我还固执地不肯让她死。师兄说得对,我……我太自私了……那一刻,我只想到了没有她我多么多么痛苦,却没想过,活着,才是对曦禾最大的折磨……”
薛采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深黑的瞳仁里,始终带着一种琢磨不透的冷漠,因此看起来,就好像对她的痛苦迷茫完全无动于衷。
但也许,这样冷淡的反应恰恰才是姜沉鱼想要的,因为,她其实只想倾诉,而不指望安慰。
“我觉得我在一点点地改变,变得都快要不认识自己了。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害过什么人,到头来却步步为营地把昭尹变成了一个活死人,还抢了他的天下……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权力真的会让人堕落?我好害怕,害怕哪天照镜子时,发现镜子里的人,已经面目全非……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吗?那么,我最后会长到什么地步呢?薛采,我……”
薛采打断了她:“你只是在撒娇。”
姜沉鱼一呆:“撒娇?”
“这条路当初是你自己选的,但你现在又开始害怕吃苦,你想要偷懒,希望有谁来帮你,把那些你所厌恶的事情通通解决掉,铺平你的道路,让你既能走得灿烂,又可以双手不用沾染血腥……”薛采尚未变声的童音,于这样的氛围里,听起来竟然生脆得有些可怕,“就像曦禾帮你解决了昭尹,就像我帮你解决了曦禾……这样一来,你的良心就会稍微好过一些,可以带着‘起码不是我亲自动的手’这样的借口来麻痹自己安慰自己,觉得自己还是当初那个不谙人事的闺中少女,没有被风雨侵蚀,没有被外界污染,可以继续用天真的、宽容的心态去看待世事……”
姜沉鱼彻彻底底地怔住了,说不出半个字来。
“你不想变得像昭尹,乃至其他无数个帝王一样的冷酷,但如果不冷酷就不足以成大事,这,就是你目前最纠结的地方。但是别忘了,昭尹的消亡恰恰是来自于他的冷酷,其他那些心狠手辣的帝王们,也未必就笑到了最后。所以,关键的所在并不在于为了赢就一定要变坏,而是无论好还是坏,最后都要赢。”
薛采说到这里,冷漠的目光里起了些许变化,为了掩饰那种变化,他背过了身子不再与她对视,用平静无波的声音说完了后半句:
“姜沉鱼,你能不能笑到最后呢?就让时间来证明吧。”
如果说,赫奕的安慰总是令人那么温暖,像四月里的阳光,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能将一切烦恼琐事通通放到一边不去想。那么,薛采的安慰则是钢刀,带着冰冷的温度和犀利的锋刃,用最快的速度将腐肉剔除,让伤处重新长出新肉来。
姜沉鱼不知道这两种方式哪种她更喜欢,只是在这一刻,由衷地觉得——真好。
当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哐啷碎裂,然后重组成她完全陌生的样子时,当生命里那些在意和重视的人通通离她远去时,起码命运,给她留下了这么两个人。
谢谢……这真的是……太好了……
姜沉鱼垂下眼睛,平复了下紊乱的心绪,正想向薛采道谢时,书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或者说,是撞开了。
那宫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带着慌乱与狂喜,语无伦次地喊。
姜沉鱼没有介意她的失礼,因为她喊的是:“娘娘!娘娘!贵人要生了!要生了!”
没等她喊完,姜沉鱼就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薛采皱了皱眉,只好也跟着跑了出去,远远看见姜沉鱼飞快地跑着,连发髻散开了都顾不上,又或者是压根儿没注意到,就那么毫无仪态可言地冲进了嘉宁宫。
薛采停步,扶着栏杆喘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凝重,像是预感到了某种不祥,又像是看见不愿发生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但他的表情变化姜沉鱼当然是不会留意到的,她只是被“姐姐要临盆了”这样冲击性的喜讯感染着,欢喜得要命。因此当她冲进嘉宁宫,看见的却是表情担忧的宫女太监,和满脸愁容的太医时,顿时一呆,然后,警惕地望向江淮:“怎么了?”
江淮屈膝跪倒:“回娘娘,贵人难产,恐怕……有性命之忧。”
这句话,仿若哗啦啦一盆冷水从天而降,将她从头淋到了脚,顷刻刹那,手脚冰凉。姜沉鱼僵硬地眨了眨眼睛,逼紧嗓音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贵人胎位不正,又过早用力导致惊恐气怯,所以……”
接下去的话姜沉鱼再也没有听见,她往前走了几步,隔着屏风和帘帐,看着里面倒映出来的影子,画月虚弱地呻吟,稳婆焦虑地催促,和进进出出的宫女……这一切混乱地交织在一起,令得她的视线突然就模糊了。
姜沉鱼摇晃了几下,抬手揉眼。
江淮看出她的异样,连忙上前扶住,惊呼道:“娘娘,娘娘你没事吧?你还是回宫休息一下吧……你的眼疾可是又发作了?来人,快取药来。”
针对她之前眼睛偶尔模糊的症状,江淮配制了一种药水,此刻派上用场,连忙取来为她点上。点了药水后,姜沉鱼闭目靠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再睁开时,总算恢复了清明。
江淮放下心去:“娘娘没事就好,可别连你也出事啊……”
姜沉鱼握住他的手:“太医,请你一定要救我姐姐!”
“娘娘放心,老臣自然会竭尽全力……不过,如今事态危机,胎儿卡在里面迟迟不出,再拖延下去,恐怕……若是只能保其中一个,娘娘你选……”
“保大人!”
“保皇子!”
两个声音是同时响起的。
姜沉鱼在喊出“保大人”的话后,才听见还有个声音,连忙扭头,就看见了匆匆赶来的姜仲。
姜仲走进殿内,连风氅都来不及脱,就又对江淮吩咐了一遍:“保皇子!江太医,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孩子,一定要平安地生下来!”
“父亲!”姜沉鱼惊叫出声,“你在说什么?难道孩子比画月重要吗?”
“当然比画月重要!”姜仲的表情极为严肃,转过头紧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道,“孩子是凤胎龙种,是当今皇上的唯一血脉,是将来图璧江山的继承人,他可比画月重要得多了!”
姜沉鱼早知父亲冷血,可他在这种时候竟然还要来掺和一脚,实在是令人寒心之至,但事态危机,她无心与其争执,便转头命令江淮道:“哀家是皇后,听哀家的旨意——保大人!”
“我是国丈,听我的命令——保皇子!”
“保大人!”
“保皇子!”
“父亲!”姜沉鱼终于忍不住,厉声叫了起来,“就算你不拿画月当你的女儿,可她永远是我最最至亲的姐姐!”
“我是为了你啊!沉鱼!”姜仲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声道,“你进宫时间尚短,如此年纪就当上了璧国的皇后,这本是你的福气,但现在皇上病成那个样子,而你又没有子嗣可以依靠,现在固然可以临朝听政,但以后呢?万一皇上有所不测,你怎么办?沉鱼!这个孩子不仅仅对璧国来说非常重要,对你来说,更是重中之重啊!”
姜沉鱼心头一阵乱跳,其实父亲说的她又何尝不知道,虽然她现在可以仗着昭尹变成了个活死人而为所欲为,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曦禾已经死了,就证明那种毒药终归是会死人的,一旦昭尹也死了,她这个皇后的地位也就跟着不保,所以,如果能有一个孩子傍身,一切就都会迎刃而解。可是……可是……
“可是父亲……我的未来,可以有无数种可能、无数个机会,让我用其他的方式去弥补和挽救,而画月……只有一个啊……”
这就是她为什么坚持要保大人的原因。
别说昭尹现在还没有死,就算他有一天突然死了,事在人为,她不信凭借她的能力和势力,就一定控制不了时局,就一定要黯然退场。
但如果画月死在了这里,那么就彻彻底底地没了。
她已经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人走掉了,那些是无可选择,但这一个,可以选择,她就一定要争一争!
“保大人!”她对江淮,做出了最后的命令。
江淮看了面色如土但没再说话的姜仲一眼后,转身,进了产房。
接下去的时间就变成了一场十足的酷刑。
画月的呻吟时断时续,虚弱得像是下一刻就会再也发不出来,而宫女们进进出出得更加频急,整个场景显得好乱,令得人心里也更加紊乱。
就这样,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后,一声婴儿的啼哭宣告了一切的结束。
江淮满头大汗衣衫俱湿地走了出来,颤声道:“幸不辱命……”
姜沉鱼和姜仲异口同声道:“保的是大人还是孩子?”
“回娘娘和国丈爷,贵人生的是位皇子,母子平安。”
姜沉鱼顿时觉得整个人虚脱了,双腿一软,瘫倒在了椅子上。
晶莹的眼泪,从眼眶中欣然落下,原来这一次,老天爷,没再残酷地对她。
太好了……姐姐……太好了……
半个时辰后,宫女们收拾完了产房,领着姜沉鱼走进去。看见床上虽然脸色如纸但明显还“活着”的姜画月时,姜沉鱼由衷地从心里笑出来,轻唤道:“姐姐……”还待说些恭贺的话,就见姜画月颤颤地朝她伸出手,她连忙上前握住,坐到了床边。
明明非常虚弱、明明连出声都很困难的姜画月,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忽然坐起来一把将她抱住,紧紧地抱住。
姜沉鱼愣住了:“姐姐?”
“沉鱼……”姜画月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谢谢。”
“姐姐……”
“谢谢!沉鱼,谢谢!谢谢!谢谢……”姜画月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声音一次比一次大,到了最后,几乎是在呐喊一般,“我……听见了……谢谢……”
她……听到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么危急的关头画月竟然能听到自己和父亲的争执,但无疑的,这一番争执令画月最终变回了她所熟悉的那个姐姐。那个喜欢她、疼爱她,处处都想着她的姐姐。
一切原来都可以回到原点。
回到最期冀的状态。
当姜沉鱼从嘉宁宫再次走出来时,已经是夜晚亥时。
星稀月淡晚风清,也许是因为心情愉悦的缘故,皇宫里的风景看起来也变得格外美丽。她深吸口气,揉着有些酸涩的手腕,刚想回寝宫,却在嘉宁宫外,看到了薛采。
薛采站在路旁的一株柏树下,仿佛已经站了许久。
“你怎么在这儿?”姜沉鱼有些奇怪,“不回家?”都这么晚了。
薛采依旧是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般的人与人对视,通常是因为自己准备开口说话。而他倒好,与人对视,为的是让对方主动开口说话。
不过姜沉鱼对此也已经习惯了,他不回答,她就自顾自地另选了个话题:“对了,我姐姐生下了一个男……”
“我知道了。”薛采打断她。
也对,他在外头等了这么久,也早该知道消息了。“我给孩子想了个名字,叫新野,意喻革故鼎新、沃野千里,你觉得如何?作为璧国的太子,希望他日后能够带领璧国变得更加繁荣昌盛……”
薛采皱眉:“太子?”
“当然。我已经让人去挑选吉日了……”对比姜沉鱼的兴致勃勃,薛采却显得更加深沉,他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看着说得起劲的姜沉鱼,最终选择了沉默。
“……总之,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姜沉鱼终于描述完心中的憧憬,见薛采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有些无趣,只好再换个话题,“你为什么还不回家?”
薛采淡淡道:“不想回。”
姜沉鱼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立刻静默了。
姬婴临死前,除了把自己的部分势力留给了薛采,也把自己的府邸给了薛采。如今的薛采,就住在淇奥侯府。睹物思人,一个没有了姬婴的姬府,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吧?
“薛采,总有一天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姜沉鱼凝视着他的脸,很真挚地说道,“相信我。”
薛采没有回应她的这句话。
姜沉鱼抬起头,看着夜空中的明月,缓缓道:“就在几个时辰前,我还在跟你抱怨,抱怨命运对我苛刻,我好生委屈,觉得不公平。但是你说得对,我之所以委屈,不平,是因为我贪心。我想要一些东西,但我不肯付出相应的代价。所以我撒娇,我逃避,我总是连累身边的人。如果当初不是为了救我,师走不会残废;如果我肯干脆一点,曦禾就不用用自己当陪葬去达成目的;如果我能忍受痛苦,就应该早一点让曦禾走……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做好,我不肯付出我自己。但是,就在刚才,就在姐姐难产,江太医问我要孩子还是姐姐的那一刻,我悟了……”
她的目光一下子灼热了起来,转过头望着薛采,眼睛亮晶晶。
“小采,我悟了!父亲对我说新野于我,是多么多么重要,可以让我之后的道路,都走得非常平坦。但是,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平坦呢?如果遇到问题,就勇敢地去面对,想方设法处理掉;如果害怕皇上驾崩,那就遍寻奇方,不让他死掉;如果害怕朝臣为难,就做到让他们无法挑剔……谁的人生会一帆风顺?不都是一步一步刻苦地、努力地走过来的吗?反正不会比现在更坏,所以,要期待明天更好——我,明白了。”
薛采凝郁的脸上,也终于绽出了些许柔和的表情,他扬了扬唇角,似乎想笑,但目光依旧深沉。
姜沉鱼便先他一步笑了笑,低声道:“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新野的出世会对我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如果你担心有臣子会拿他做文章来威胁到我的地位的话,那么就把那些朝臣找出来,铲除掉;如果你担心新野得知父王的真相会恨我,那么,就自小引导他……不管你担心的是什么,面对之,挑战之,粉碎之——事在人为。”
薛采终于笑了,目光闪动着,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的五官显得说不出的好看。
姜沉鱼看得呆了一下,轻叹道:“你这样的孩子,长大后,不知道该让多少女孩伤心呢……”
薛采刚起的笑意瞬间就沉了,瞪了她一眼:“那也跟你没关系。”
“我操心呀。”
“你先替自己操操心吧。”
“我有什么好操心的。我都嫁人了的。”
“当一辈子活寡妇有什么好值得骄傲的。”
“虽然这是事实,但你这样直白地说出来,会让我忽然间又觉得自己的人生很不幸哪……”
“你本来就不幸!”
“可我今天很幸运啊,老天听见了我的请求,救了我的姐姐,也救了我的小侄子……”
“你快烦死了!”
“本宫不跟小孩一般见识……”
“哼。”
“哼……”
图璧五年五月初十,姜贵人诞下麟儿,后大喜,亲赐名新野,册封太子。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这世上有个词,叫“天道人事”。
天道人事不可违背,意谓大势所趋。
以往看见,也不过是当寻常的一个成语记了,理解了,便丢诸脑后。世上的成语很多很多,但人的一生中真能亲自经历的,其实很少很少。
可当姜沉鱼看到那封署名为“姜仲”的请辞书时,脑海里第一个反应起来的词就是——天道人事。
继画月最终顺利诞下了新野,母子平安之后,又一桩困扰她许久的难事自动在她面前解开,不复存在。
但比起画月来,事实上,姜仲才是她的心结。因为,对于姜画月,姜沉鱼有的只是怜悯和珍惜,无论画月怎么嫉妒她怨恨她,那都是画月单方面的感情,姜仲则不同。对这位养她生她栽培她在她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也寄托了很大希望的父亲,姜沉鱼的感情非常复杂。
一方面,她厌恶他的人格,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姜沉鱼既然不肯盲从,就注定他们不是同路人。
但另一方面,骨血至亲,毕竟不是说决裂就决裂,说分道扬镳就可以分道扬镳的。
因此,如何处置自己的父亲,就成了她最头疼的一件事情。虽然她也说过一切秉公办理,但真要实际操作起来,却十分艰难,更何况有些事情不是发生了就可以彻底过去的——比如说,杜鹃。
回城事毕后,虽然姜仲寻了个机会将卫玉衡招回帝都,且杜鹃也跟着他一起回来了,但姜仲终究没有认这个女儿,杜鹃的身份还是得不到承认。原本姜沉鱼还为这个烦恼了一阵子,但当她去卫府看望杜鹃时,却发现身为当事人的杜鹃自己反而想得很开,理由是——
“这么痛苦的事情,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跟着遭罪。我已经很不幸了,但我起码可以让始终被蒙在鼓里、毫无过错的母亲,避开这种不幸。所以,我不会认祖归宗的,我也不屑认祖归宗。”
“那么,你以后怎么办呢?难道就一直这样下去吗?”
杜鹃将一双毫无光彩的眸子对准她,最后轻轻一笑:“我不会停止报仇的。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然后,寻找每个可能的时机,扳倒姜仲。就算报不了仇,我也要恶心着他,让他愧疚,让他头疼,让他时时刻刻记着——他曾经做过多么卑劣的事情。”
那就是杜鹃的选择。
姜沉鱼觉得她其实没有说真话,但是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只能放弃。也许,比起自己,杜鹃对父亲的感情更加复杂吧。
如今,姜沉鱼在灯下,捧着这本折子,看了很久很久,最后抬起头,命令道:“宣右相。”
罗横立刻出去宣旨:“皇后宣右相觐见。”
片刻后,姜仲缓步走进书房:“老臣参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丞相可否明说一下辞官的原因?”姜沉鱼将折子递还给他。
姜仲却没有伸手接,依旧弓着身子道:“一切都如书中所言。”
“丞相正值壮年,正是为国效力的大好时候,怎就厌倦了纷争,要求归隐呢?”
姜仲抬起头,注视着她,片刻后,轻轻地笑了:“皇后在怀疑老臣?皇后觉得老臣是在以退为进?或者另有图谋?”
姜沉鱼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变得越发深邃了。
姜仲收了笑,脸上露出落寞的表情,长长一叹:“皇后,能否屏退一下旁人?”
姜沉鱼沉吟了一下,命令道:“我与右相有话要说,你们全都退下吧。”
宫人应声退下。偌大的书房,瞬间变得冷冷清清。宫灯的光,也不像平日里那么明亮,一眼望去,只觉哪里都是阴影幽幽。
而在重重阴影里,姜仲高瘦的身躯看上去竟有些佝偻,再细看,鬓角也有了些许银丝。
父亲老了……
姜沉鱼忽然发现,就在她与他冷眼相对的这段时间里,父亲在迅速苍老,才不过一年时间,就仿佛老了十岁。
“沉鱼……”在她沉默的打量中,姜仲缓缓道,“你母亲她……快不行了。”
“什么?”姜沉鱼震惊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先别急,坐下,听我慢慢说。”
姜沉鱼又慢慢地坐回去,一只手忍不住去捂胸,感应到自己的心脏,在不受控制地狂跳。
“你母亲的身体一向不算太好。从去年开始,就经常觉得头疼,但休息一会儿就好,因此没太放在心上。但到了上个月,她头疼再次发作,并陷入了昏迷,我请京城的名医为她诊治,都说她的头风病已经很严重,需先饮麻沸汤,再以利斧切开头颅取出风涎才能治愈。但此方风险极大,稍有差池立死。所以,你母亲怎么也不肯医治。”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现在才说?”姜沉鱼再次站了起来。
姜仲笑笑,笑容里有苦涩,有尴尬,有感慨,还有包容:“你掌权伊始,根基不稳,日理万机,你母亲怕你分心,所以,不肯让我告诉你。”
又是……自己的错么?
这段时间,她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决策,太多的行动……但,那么多事情,那么多决策,那么多行动,却没有一样,是跟母亲有关的。
也就是说,她顾了自己顾了姐姐顾了心上人甚至顾了天下,却独独疏忽了自己的母亲。
天啊……天啊……天啊……
这个打击着实不小,令得姜沉鱼的身子一下子抖了起来,不得不按住书案,才能支撑自己勉强站立。
姜仲眼中依稀有泪光闪烁,低声道:“沉鱼,你父我的确不是好人,一生沉迷权势,为了整个家族的利益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可以牺牲,但是……我真的……挚爱你的母亲。权势可以说,比我的一切都要重要;但你母亲……却是我的生命本身。你能理解吗?”
姜沉鱼拼命点头。的确,父亲一生做错了太多太多事情,但唯独对母亲,却是专一深情。
“所以……我们都做错了,不是吗?若早知你母亲大限将至,最多只能再活三年,我之前训练什么死士铲除什么异己玩弄什么权术争夺什么利益?花大把大把的时间在那些无用的事情之上,而没有好好地在家多陪陪她,还与自己的女儿怄气,弄得你母亲夹在你我之间左右为难,平添许多白头发……”
姜沉鱼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羞愧地捂住自己的脸。
“所以,我决定放下一切,剩余三年都陪在你母亲身边。她生平最引以为憾的事情就是碍于身份的缘故始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能游遍天下名山,尝尽天下美食。我决定在未来的三年里,把她这个遗憾一一补上。”
姜沉鱼颤声道:“父亲……你要出门?”
“嗯。”
“你……要带母亲一起走?一走就是三年?”姜沉鱼急了,“父亲你把母亲带走了,那我、我怎么办?”
“我们会偶尔回来看你们的。”
“可是……”
姜仲打断她:“沉鱼,你……不是小孩子了。”
姜沉鱼一震。
姜仲凝望着她,声音温柔而哀伤:“你身上,穿的是皇后的凤袍;你桌上,搁的是图璧的玉玺……你,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我就没有陪在母亲身边的权力了么?”姜沉鱼流着眼泪问。
“沉鱼,让你母亲开心点吧。她,已经守了你十五年了,不是么?”
姜沉鱼的心沉了下去。伴随着深深哀痛一起来至心头的,是熟悉的厌恶——对自己的厌恶——她……又开始自私了……
永远只先考虑自己的感受,所以,当父亲说要带母亲外出游玩时,第一反应就是不行,那样自己岂非就见不到母亲了?却没有站在母亲的立场想一想:她盼望能出去玩,可是盼了整整一辈子啊……
连父亲,那个对权势在乎到可以牺牲自己女儿、无视骨肉幸福的父亲,都肯为了母亲而放下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权力,难道自己,号称最乖巧最孝顺最让母亲放心从来没惹她生过一次气的自己,还不如父亲么?
姜沉鱼咬住下唇,看着面前一丈远的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拿起书案上的玉玺,缓缓地、沉重地盖在了奏折之上。
尘埃落定。
王印鲜红如斯。
图璧六年秋,右相告老,请辞还乡。后泣允之。
越日,新相诞生,是谓冰璃公子——薛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