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殊请的是她和潘方两个人。
因为备受程王宠爱的缘故,所以这位公主同几个哥哥一样,拥有自己的府邸,只不过,当马车停在小巷深处时,车夫说前面就是公主府时,姜沉鱼还是小小地意外了一下。
很普通的一条巷子,除了比寻常的巷子更干净与安静些外,再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两道朱红色的门,边缘处有点脱漆,铜环磨得很亮。一个貌似管家模样的驼背老人家,正在阶前躬身等候,见他们到了,也不多言,行了礼后就转身带路。
进了大门,是一壁彩绘,不是寻常可见的龙凤花卉,而是人形蛇身的女娲与伏羲。
过了挡风檐后,入目的林园平淡疏朗,几间竹篱小屋,掩映在碧池幽林中,门前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让人犹如身置农家,野趣盎然。
虽然都是别出心裁的建筑,但颐殊与颐非又不同,颐非是住不惊人不罢休,而颐殊明显要内敛淡泊得多。
老管家不引他们进屋,反而走向屋后的竹林,远远就听见了打斗声和古琴声。待得绕过屋子一看,后院的空地上,摆着几张桌椅,有一婢女打扮的少女正在抚琴,而数丈远处,两人正在比武,一使长枪,一用长刀。
不消说,用枪者正是颐殊,使刀的,则是涵祁。
而他们两个,与其说是在比武,不如说是表演更为贴切。枪来刀往间,带着优雅的节奏,与琴声浑然一体,月光照在二人身上,为他们覆上了一层浅浅银光,配以呼啸生风的兵器,打得煞是好看。即使是姜沉鱼这样不懂武功的,都觉得很是赏心悦目。一时兴起,忍不住就上前拍了拍弹琴者的肩膀,比了个手势。
弹琴的少女会意,悄悄起身退开。而她刚把双手挪开,姜沉鱼已替她接着弹了下去。
弦颤、音起、风动。
场内刀枪更急,红袍绯衣飒飒翻飞,行云流水般肆意。
潘方默默注视着两人的招式,忽地面色一变,几乎是同一时刻——
“哎呀”一声,颐殊手中的长枪脱手飞起,在空中划了个大弧后,刺地插入地中,枪身不住颤动。
姜沉鱼连忙收手起身,急声道:“阿虞一时忘形,弹得过激,罪该万死!”说着就要下跪,却被颐殊伸手托住。
颐殊笑道:“是我自己技不如人,被挑掉了兵器,幸好枪是往那边飞的,没伤了你们。”
姜沉鱼惭愧地望向涵祁,见他对着手中的长刀默默地出了会儿神,然后抬起头,回视她。
那些有关于此人睚眦必报的不良传闻顿时一股脑地冒出来,姜沉鱼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但是出人意料的,涵祁并没有生气,只是淡淡道:“你的琴弹得不错。”
颐殊“扑哧”一声,掩唇道:“二皇兄什么时候起也开始懂得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了?虞姑娘的琴弹得如何,你听得出来?”
涵祁没有理会她的调侃,盯着沉鱼又道:“你的病好些了?”
姜沉鱼还没来得及回应,颐殊又哈地笑了:“二皇兄真关心人家,连人家病了都一直惦念着。”
姜沉鱼听她话里似乎有话,有种很微妙的感觉,忍不住轻皱了下眉头。幸好,颐殊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久,转口道:“其实我和二皇兄刚才是在热身,可一直在等二位来呢。”
姜沉鱼露出询问之色。
颐殊道:“二皇兄听说我和潘将军比武的事情后,就心痒不已,吵着也要跟将军比试一番呢。”说着,笑得眉眼弯弯。
姜沉鱼不禁想起了秦娘。
在她记忆里,秦娘只有在说书时才会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而等响木一拍,段子结束后,她的表情就立刻沉郁了。即使是面对潘方的求亲,也是声音沉沉不动声色。
然而颐殊却不同。颐殊喜笑又喜言,表情没有一刻是静止的,柳眉一起一扬,嘴唇一启一合,千姿百态,尽是风情。
——其实她们是多么不像。
明了了这一点后,姜沉鱼在心中轻轻叹息,转眸再看潘方,潘方正与涵祁对望着,后者虽然竭力压抑,但眼底难掩兴奋之色,为即将与他这样的对手比武而激动——看来,这位皇子果然是个武痴。
静静地对峙片刻后,涵祁抬起一手,沉声道:“请赐教。”
颐殊跑过去将钉在地上的长枪拔了出来,反手一掷,丢向潘方:“潘将军,用我这把枪吧!”
如此情形之下,潘方只得伸手,接住了那把枪。
这样一来,他不比也得比了。
姜沉鱼看看他,又看看颐殊,眸中闪过一抹异色,但没说什么,主动退开几步,免得比起武来殃及自己。
相比她的不动声色,颐殊则显得无比激动,高喊一声:“取鼓来!”
两个侍卫连忙拖来一面足有人高的牛皮大鼓,她亲自拿了鼓槌,第一槌下去,仿若惊雷;第二槌下去,暴雨紧连。随着节奏越来越快,高亢激昂的氛围也顿时如狂风暴雨般席卷了整个后院。
而在那样激昂的鼓声里,涵祁挥刀。
银光如电,只一闪,寒冽的刀锋已到了潘方眉前。
潘方不得不后退一步,提枪挡开。未等他脚步站稳,第二刀紧追而至。
“好刀法!”颐殊大喝一声,敲得更加卖力。
姜沉鱼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这场对嗜武之人而言可是百年一遇的比武,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一个声音从内心深处冒起:“阻止吧……”
另一个声音立刻反驳:“不行!”
“会出事的,你知道的……”
“再等一等!”
“不能再等了,真要出事就一切都完了!”
“不,再等一等!”
两个声音越说越快,越说越急,而鼓声也越发急切,一声声,如敲在心上。姜沉鱼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连自己都不明白其意的叫声,就在那时,一道寒光从远处急射而来,“叮”的一声,不偏不倚,正好撞在潘方的枪柄上,潘方的手抖了一下,枪头偏离,从涵祁耳边擦过去。
两人瞬间停下,而一道细细的血丝,从涵祁的右脸颊处冒了出来,往下滑落。
潘方立刻丢掉长枪,屈膝跪下:“在下一时不慎,误伤了殿下,还望恕罪!”
涵祁的脸色非常非常难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看见手上的血后,眼眸更是阴沉。
而颐殊停下了敲鼓,转身望着某个方向,面色也很不好看,冷冷道:“我道是谁,敢在我二皇兄与潘将军比武之时横加伸手干涉……”
一声音笑道:“我如果刚才不出手,恐怕这会儿二哥就已两腿一蹬嗝屁了。你说,我到底是应不应该出这个手呢?”
这世间有无数种笑,但只有一种可以笑得如此犯贱、油滑、让人怒气顿生恨不得冲过去狠狠踹他几脚。
那就是——颐非的笑。
姜沉鱼回头,果然,颐非来了。
颐非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笑意愈深,脚下不停,走过来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枚戒指,吹去上面的尘土,重新带回指上。原来,刚才打偏潘方长枪的,就是他的戒指。
姜沉鱼心下暗惊——虽然早就知道这位三皇子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然而一直以来无论是父亲给的情报还是程国流传的讯息里,这位三皇子都据说是不会武功的。可是,此刻他光凭一枚戒指就能将激战中的两人制止,这是何等可怕的功力?
而他,如今毫不遮掩地将这个秘密曝于人前,又是什么目的?
那边,颐殊沉着脸道:“三皇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潘将军还会害二皇兄不成?”
“潘将军的确是无心的……”颐非笑得悠然,“只不过,无心之失才最是可怕呢……是不是?二哥?”
涵祁站着一动不动,仿若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
颐非再度弯腰,捡起长枪,双手握了递到潘方面前:“刚才一时情急,擅自插手两位的比武,还请将军不要见怪。”
潘方定定地看了他几眼,伸手接过:“多谢三皇子。”
颐殊不悦道:“你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怎么?如今妹妹可是红了,身份贵了,架子大了,连这公主府我都来不得了么?”
颐非语中带刺,令得颐殊脸色一白,跺脚道:“谁跟你说这些了!我、我……我不理你了……”说着竟是扭头就走,留下一干人等面面相觑。
颐非也毫不在意,径自冲姜沉鱼等人笑道:“我刚溜到厨房瞧了眼,菜可都已准备得差不多了,咱们也别在这杵着,进厅用膳吧。不是我说,这个公主府什么都破,唯独那厨子,可是一等一的好哦。”
他春风满面,反客为主,招呼众人开宴。而府中的下人们也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乖乖听从吩咐,将美酒佳肴一道道地呈上来。虽然气氛怪异,但正如颐非所言,厨子的手艺确实相当不错,尤其是一道五侯鲭,入口即融,鲜得几乎连舌头也一并吞下。姜沉鱼不由多吃了几筷。
才放下筷子,就感应到一道焦灼的视线,扭头回望,颐非正笑眯眯地看着她,道:“虞姑娘胃口不错,可见病已好得差不多了。”
姜沉鱼淡淡一笑:“还要多谢三殿下的药。”
“你若喜欢这道五侯鲭,等会儿还有一道凤穿牡丹,也是招牌,不妨一试。”正说着,菜就上来了,颐非亲自盛了一碗,端到她面前。姜沉鱼连忙起身接碗,颐非忽压住她的两根手指,眸中奇光闪烁,似笑非笑。
姜沉鱼下意识就想抽手,然而,压在指上的力度看似漫不经心,但却极为强韧,无论她怎么用力,都无法动弹,正在僵持之际,颐非的一只手轻轻翻转,啪地变出一朵牡丹,然后插到她的发髻上,这才收手,退后几步,细细观吟道:“名花美人,真是相得益彰啊。”
姜沉鱼一时不知该做如何反应才好,环顾四座,潘方、涵祁和在场的仆人们都看着她,只有潘方露出错愕之色,涵祁则眉头深锁若有所思,其他人全面无表情。
偌大的一个晚宴,竟是安静得可怕。
她咬住下唇,默立许久后,才僵硬地抬手,把髻上的牡丹摘下。牡丹入手,犹待露水,也不知道颐非是从哪儿找来的,颜色竟是极艳极红,被灯光一照,宛如鲜血。
她的手慢慢握紧,花瓣在指掌中扭曲,然后,狠狠一掷,正中颐非的脸。
再不看众人对此有何反应,姜沉鱼立刻转身疾步而行,途径潘方席座时,未待开口,潘方已主动起身跟随。
两人就那样丢下一屋子的人走了出去。一路上遇到几个仆人,自顾自地干着自己的活,并未拦阻。
跳上马车后,姜沉鱼逼紧嗓音道:“去皇宫!哦不,回驿站!不,还是去皇宫……等等……”言辞慌乱,她自知失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后,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潘方始终静静地看着她,忽然伸手,在她手背上压了一压:“镇定。”
姜沉鱼原本还只是僵硬,被他这么一拍,整个人都抖了起来,而且越抖越厉害,最后,放下手,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道:“潘将军,我们快逃。”
潘方吃了一惊。
姜沉鱼反手一把抓住他,急声道:“我们快回驿站,派人去皇宫通知师兄,去渡口集合……哦不,来不及了!我们直接去皇宫,接了师兄就走,立刻!马上!”
潘方沉声道:“怎么了?沉鱼?发生什么事了?”
姜沉鱼所有的惊悸在一瞬间胶凝,然后,绽现出恍惚之色来,她的目光没有焦距地停在车壁上,低声道:“今夜二更,五侯发难,我们若不想被卷进其中,就只能逃了……”
刚说到这里,奔驰着的马车突然勒停,骏马抬蹄,发出刺耳的嘶叫。
姜沉鱼连忙掀帘,在看见外面的景象后,顿时面色如土:“完了,已经迟了……”
潘方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但见前方三十丈开外的长街尽头,黑压压地屹立着数千名士兵。
风过,吹得军旗翻飞,绣着九蛇图腾的杏色旗面上,用殷红如血的丝线绣着一个大字——“素”。
一身穿银琐盔甲、三十出头的将军策马走到马车前方,沉声道:“下车。”
姜沉鱼咬咬牙,干脆一把打开车门,与他对视道:“此乃璧国的使车,将军突然相拦,却为何事?”
该男子面无表情道:“半个时辰前,宫中传讯——江晚衣不见了。”
“我师兄不见了?”她怔了一下,立刻道,“那你应该去驿站寻找,却来拦我们做甚?”
男子露出一个极尽冷酷的嘲讽笑容,阴森道:“而且……他是带着吾皇一起不见的。”
“什么?”姜沉鱼和潘方几乎是同时喊出了这句话,并且在对方脸上,看见了和自己一样的惊恐表情。
这下子,可是真的天下大乱了……
是束手就擒,还是奋力反抗?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姜沉鱼脑海中闪过,尚未做出抉择,只听耳边风起,潘方出手如电,一把掐住那将军的脖子,将他从马上扯进车中。
该将军发出一声惊呼,下一瞬,潘方就点了他的穴道,只见他面色惶恐,涨得通红,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此举电光石火,出人意料又速度极快,因此,待得远处的军队反应过来时,潘方已抽出一把刀,架在了该将军的脖子上,冷冷道:“你们动,他死。”
剩余的几名领队者踌躇着彼此对视了一眼。
不等他们做出抉择,潘方命令车夫:“调头,回公主府。”
吓得一脸惨白的车夫连忙拉扯缰绳,将车调头。马儿刚撒腿开跑,军队已追了过来。潘方反手一刀刺在马臀之上,骏马吃痛,嘶叫一声后跑得更急。
然而,马车毕竟速度不敌单骑,眼看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虽然对方一时投鼠忌器不敢射箭,但是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包围捉住。姜沉鱼想到这里,喊了一声:“师走!”
暗卫从车底探出半个身体,左手扬了扬,只听“砰”的一声,某物落地炸开,黄色的浓烟顿时弥漫而起,将对方的视线遮蔽。
潘方更是当机立断,将那名被点穴了的将军丢在榻旁,伸手抱住沉鱼从窗口跳出,借着浓烟就地一滚后,蹿上街旁的屋顶,再几个跳跃,躲在檐后。
马车犹在以疯狂的速度向前奔跑,浓烟逐渐散开,铁骑继续追赶。就这样一前一后地从长街上跑了过去。
姜沉鱼伏在屋顶,望着这一切,心里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是害怕,但却又莫名心慌。
“下面去哪儿?”潘方转过头,低声问道,然后抽回了搂在她腰间的手。
去哪儿?
公主府虽然有颐非,但他如今与麟素必定势成水火,而且颐非刚才既然任凭她离开不加阻拦,摆明了要她自己想办法。
姜沉鱼眼眸微沉,很快做出了决定:“去华缤街。”
——去找赫奕。
华缤街是宜国的势力范围,赫奕于公于私,都不会见死不救,而且那里是个商市,也更容易匿藏。
潘方点头,说了声“冒犯了”,再次抱着她悄无声息地滑下屋顶,朝华缤街方向奔跑。
姜沉鱼忍不住唤道:“师走?”
一个声音答道:“主人,我在。”
很好,他也跟上了。姜沉鱼安下心来,然后开始在脑海中将所有的事件都重理一遍。正巧这时潘方问道:“你是如何知道出事了的?是颐非刚才暗示你的?”
“嗯。”姜沉鱼想了想,道,“潘将军,先前你和涵祁比武时,那鼓声……是有古怪的吧?”
潘方沉默了一下,才点头道:“嗯。鼓声里有杀气。”
果然如此……
姜沉鱼深知以潘方的性格,如此慎重的比武必定会留有三分余地,可刚才若非颐非赶到干扰,那一枪很可能就真的刺中了涵祁的心脏,想来想去,必定是那鼓声作祟,连她一个不懂武功的人在旁边听了都觉得心潮澎湃,莫名激动,更何况是身陷战中的潘方?
如此一来,问题就来了——颐殊击鼓,是无意?还是刻意?
姜沉鱼微微眯眼,根本不用多想就知道是刻意的!
这位公主看似爽朗大气,毫无小女儿的扭捏腼腆,一举一动都颇博人好感。然而,细想起来,却是样样可怕,用意颇深。
首先,她以送药之名来驿站看自己,目的却是为了跟潘方比武。当时只道是武痴一个,现在想来,也许她就是在试探潘方的武功究竟如何,是否能杀得了涵祁。
而潘方也果然不负所望,武功远在她上,因此她邀请他们到公主府赴宴,好让潘方与涵祁比武。
姜沉鱼觉得自己像个在黑暗隧道中蹒跚行走了很久的路人,终于看到了前方一点亮光,迫不及待地追思下去——
“哎呀”一声,颐殊手中的长枪脱手飞起,在空中划了个大弧后,刺地插入地中,枪身不住颤动。
此乃疑点一。
当时,她见涵祁与颐殊打得好看,忍不住上前亲自抚琴,然而,她的琴声是绝对没有杀气的,因此也不可能刺激得涵祁对颐殊下狠招。可是颐殊却突然落败,她当然也不可能是真的败,而是故意输给哥哥,好方便下面请潘方出场与涵祁比试。
从另一个角度看,她故意与涵祁热身打斗一番,用意大概也是消耗掉一部分涵祁的力气,好让他后来更容易地输给潘方。
也就是说,她做了那么多事情,目的只有一个——杀掉涵祁!
而当颐非用戒指打偏潘方的枪后,涵祁的脸色非常非常难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看见手上的血后,眼眸更是阴沉。
同为武者,潘方听得出鼓声中有杀意,涵祁又如何听不出?因此他的表情才变得那么阴森。当时以为他是因为输了所以恼怒,如今想来,他当时应该也是发现了妹妹竟然要置自己于死地。
颐殊脸色一白,跺脚道:“谁跟你说这些了!我、我……我不理你了……”
此疑点二!
身为主人,在客人未走时自己先走,于情于理都失礼之极。而且颐殊一向落落大方,又怎会因为颐非一句小小的讽刺就如此嗔怒、惺惺作态?可见,嗔怒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知道自己计划失败,所以赶紧离开,另外布局。
再联系晚宴上颐非所给的五侯鲭、凤穿牡丹等暗示,和很快就出现的麟素铁骑,某个事实无比鲜明地从黑暗里浮现——颐殊和麟素,是同伙!
潘方面色很凝重,压低声音道:“这种铁,只有璧国境内的红叶乡的卷耳山才有,因数量稀少珍贵,故是贡铁,禁止民间买卖。”
没错,其实在颐殊留下那个稀铁所制的枪头时起,姜沉鱼就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贡铁是不允许私下买卖的,一旦被发现,都是死罪。因此,就算有人私自将它赠送或者卖给了颐殊,颐殊也绝对不可以这么光明正大就拿出来现。如此一来,只有一种解释:此铁是昭尹给的。
只有皇帝自己将贡铁送给别人,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颐殊当日和潘方比武,落下那个枪头,看似无心,其实有意,她分明是在暗示他们——她和昭尹有着某种奇特的联系。
但是两个素昧平生从没见过面的人,会有什么联系?
这个疑问在姜沉鱼看到麟素的军队出现后,就有了答案——昭尹真正支持的皇子,是麟素。因此,他的八色稀铁,要送也是送给麟素。而麟素不会武功,对兵器也不感兴趣,所以就转手送给了颐殊。
如此一来,另外一件事情也得到了答案——父亲的据点被抄。
作为一名祖母,却不知自己孙子的鞋子掉了一只;
作为一名贵妇,却有一双带有薄茧的手;
作为一名伙计,却完全没有推销技巧……
几家字画店外,有个卖糖人的小贩;再隔几步,还有两个懒洋洋地靠坐在墙下晒太阳的乞丐……
当日看来的种种破绽,其实不是真正的破绽,分明是麟素在暗示她据点已曝,快点抽身离开。
也就是说,麟素和昭尹暗中通气,双方达成了某种协议,昭尹助他登基,他则要在权限范围内照顾璧国的使臣。
所以,当他们被拦在皇宫外面不能进去看江晚衣时,麟素的马车出现了,并不顾阻挠地带着他们一并进宫;
所以,当她去蔡家铺子时,麟素先一步安排好人,表面看是埋下陷阱抓间谍,其实是通知她快点离开,因为该据点被其他皇子也知悉了,已经非常不安全;
所以,当她病倒时,麟素不但自己送药,还让其他官员也跟风送药,为的就是方便姜仲好把消息进一步透露给她……
一颗颗之前完全想不明白的诡异珠子,如今都被这条线串了起来。
“放心,我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江晚衣在说这句话时,虽然表情依然微带犹豫,但是目光却很坚定。这让她心中小小地惊讶了一下——这一切的一切,会不会是自己多管闲事了呢?也许,江晚衣所做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达成某种状况而计划好了的,却被自己横加破坏了?
不错,她当时便已有所警觉,只是也许是事件尚未完全展开,也许是潜意识里不肯相信,即使后来父亲派人借送药之由给她警告“提防晚衣”,她依旧无法想像——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江晚衣在幕后促就。
他,才是昭尹真正的暗棋!
“你觉得自己回来错了?”
江晚衣摇了摇头:“无关错与对、是或非。而是我发现,有时候即使你只是很纯粹地想救一个人,最后都会变成非常复杂的一件事情。”
当日听闻此言只觉不甚唏嘘,因为他对曦禾那片注定没有希望没有未来的痴情。现在想来,却分明是另有所指。可惜,自己当时,竟然完全没有联想到那方面去。
谁能料,如此云淡风轻地站在那里,仿佛连风掠过都会亵渎了他的男子,正是这场权力欲望角逐赛里最关键的中枢?
自己虽然是皇帝指定的间谍,但事实上,昭尹对她并没有完全信任,因此,麟素之事一字未提。可是,江晚衣不同,他是三人里唯一一个知道内情的人。所以,六月初一,颐殊借为父王治病之名将他留在宫中。
而当夜,他就去了罗贵妃的住处,密谋谈事。
西宫之中,等着他的,不是罗紫,也不是麟素,而是颐殊!
因为,皇子们都有自己的府邸,留宿宫中招人非议,公主则不同,作为程王最宠爱的女儿,宫内设有她的长住居所,但她为了避人耳目,仍是选择了西宫作为会面之所。如此一来,即使事情败露,也可以推给罗紫。
不巧的是,当夜程王突然醒转叫人,于是,宫人们找啊找,找到了西宫。
正在与江晚衣见面的颐殊自然大惊失色,只好让罗紫抵罪,她应该是用某种胁迫的办法或者巨大的诱惑控制了罗紫。
所以,最终的结果是,宫人进了西宫,看见的却是衣衫不整的江晚衣和罗紫……
等等!
脑中灵光乍现,又一颗珠子露出水面:
罗贵妃哽咽道:“玉倌、玉倌他的腰下三寸处,有一个指甲大小的半月形的疤!”
“如果我没记错,贵妃曾经是我师兄的贴身丫环吧?”那么小时候帮江晚衣洗澡穿衣时见过也不足为奇。
罗贵妃闻言摇了摇头道:“那疤是新添的,以前……不、不曾有……”
如果真如罗紫所言,那疤是新的……也就是说,当夜在西宫,江晚衣的确被人用指甲抓伤了……那么是谁抓伤的呢?
江晚衣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似乎想起了什么,冷笑道:“美人她还不够格,倒是祸水的本事……”说到这里,突然收口,神色变得更加复杂。
啊!是颐殊!
姜沉鱼只觉一颗心扑扑乱跳起来,江晚衣的声音仿佛在她耳边萦绕:
祸水——祸水——
联想一下颐殊的模样,她眉目含情溢满风流的表情,她对几个哥哥们轻颦浅嗔的姿态……无一不透露着一股难言的暧昧。难道……难道说……
这位四国皆知的胭脂马美人,其实是个淫娃荡妇?
而她见江晚衣玉般风骨,就试图勾引他,所以扯开他的衣衫抓伤了他?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宫人寻到西宫时,她完全来不及安排一个更好的理由和场面去解释那凌乱的一切,只得匆匆推出罗紫做替死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六月初一,颐殊留江晚衣夜宿皇宫,约他西宫相见,本为商谈昭尹和麟素的事情,但后来却欲念难抑强行将他扑倒,正在这时,程王醒转,传江晚衣。宫人寻到西宫,颐殊慌乱之下,让罗贵妃顶罪,自己则藏了起来。
事后,她连忙去找麟素,于是六月初二一大早,麟素乘坐马车匆匆赶往皇宫,并将被拦阻在宫门前的姜沉鱼等人一并带进去,表面上看是监视审讯,其实是阻挠颐非寻根刨底。
姜沉鱼用易容药水偷梁换柱地推翻了罗紫的证词,将江晚衣带走。颐非看出蹊跷,心中有所怀疑,干脆顺水推舟,让他们离开,再寻其他方法继续查访。
六月初三,颐非猜到了当夜江晚衣见的是自己的一个哥哥,但却不能确定,于是约见姜沉鱼,要求同她联手,想借机拉拢璧国。
同日,姜仲的据点不知何故被程国发现,麟素得知后故意安排露出几个破绽,好暗示璧国的接头者离去,而姜沉鱼不负所望,看出破绽转身进了琴行。
回驿站后,姜沉鱼病倒,麟素怂恿百官跟风送药。
六月初六,颐殊来找潘方比武。败后留下枪头,暗示她是璧国的支持者。
六月初七,姜仲通过药草告知姜沉鱼要提防江晚衣。而颐殊也邀请他们去公主府,想借潘方之刀杀掉涵祁,不料却被颐非阻挠。
——以上,就是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的全部过程。
链子快要串成一个完整的圆了。
不过,还有几处疑虑:看颐非来时一派从容镇定,明显成竹于胸,而且还把五侯二更发难的讯息透露给姜沉鱼知晓,相较有程王溺爱、有璧国撑腰的颐殊和麟素,他究竟又有什么把握能如此不惧?
半个时辰前,宫中传讯——江晚衣不见了。而且……他是带着吾皇一起不见的。
姜沉鱼心中微定,如果她猜得没错,颐非之所以那么镇定,原因只有一个——他掌控了程王和江晚衣。也就是说,他趁着颐殊全心想要杀涵祁的时候,突入宫中,秘密带走了程王和江晚衣,然后再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公主府内。
颐殊见他出现,知道事情败露,大惊失色之下连忙借故离开,联络麟素,于是就发现程王和江晚衣都不见了,无奈之下,只得先派人来抓她和潘方,好牵制璧国。不料却被他们逃掉,按照这样的步骤,下一步,就是提前发兵了。
至此,三颗白珠一颗红珠,编织精巧、环环相扣的链子,在姜沉鱼脑海中已经完全成形,几可见血光四起,珠子们各不相让碰撞碎裂的景象。她不禁闭了闭眼睛。
而就在这时,潘方抽了口气。
姜沉鱼自他怀中抬头,就见百丈开外,就是华缤街。然而,此时此刻,街面已被乌压压的军队所封锁。
她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原来,赫奕也没能幸免。
巨石砸落,掀起惊天浪,而那涟漪越扩越大,直将此间的所有人都牵扯其内,无人可免,无可逃脱……
自己深陷于漩涡之中,若不自救,必被殃及。
但是——如何自救?
姜沉鱼咬住下唇,尚未有所定夺,潘方已放下她低声道:“我进去看看情况。”
姜沉鱼一惊,正要拦阻,却见他矫健的身躯已如光电般掠了出去,很快就隐没在夜色之中。她觉得有点不妥,不管怎么说,潘方武功再高,也是一名将军,习惯了堂堂正正地与人交锋,这种潜行探视的事情远不及师走做得好,但他既已离去,唤不回来,只得作罢。
置身处是家商铺旁的拐角,堆积着很多个箱子,她藏身于箱后,凝望着远方的一切,再环顾一下周遭的境况,看来也不太安全,于是轻唤道:“师走?”
“主人,我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等会儿若是战起,此处亦很危险,你可知道有什么好的藏身方法?”身为暗卫,他应该接受过诸如此类的危急训练吧?
师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姜沉鱼忍不住追问:“怎么了?没有么?”
“有。”停一下,声音里带了些许含蓄的歉然,“但……不适合主人。”
“因为我不懂武功?”
“比如……”师走吞吞吐吐,“藏身在茅坑粪池中……”
姜沉鱼顿时汗颜,这个方法的确好,但也太……
师走轻声道:“为了完成任务与活命,很多方法都是常人很难忍受的……”
姜沉鱼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和师走一样的人,他们从出生起就被秘密挑选带回暗部,接受各种各样残酷严格的训练,很多无法忍受的孩子中途就夭折了,真正能出师成为一名暗卫的不到十分之一。而所谓的出师,才是真正悲惨命运的开始,如影子般追随主人,服从一切命令,危急关头还要挺身而出帮主人挡剑挡枪……总之,他们生活得完全没有自我,也没有尊严。
她的眼睛有点湿润,但也深知现在绝不是感动同情的时候,因此连忙擦去眼角的水汽,露出一个笑容道:“我有办法了!”
“嗯?”
“茅坑粪池固然好,但另有个地方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哦。”
“还请主人明示。”
明明知道对方很可能看不见,但姜沉鱼还是俏皮地眨一眨眼:“池塘。”
暗夜里,一片静寂,久久,才有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嗯”了一声。
“把芦苇的管子连在一起,人就可以藏在水下,靠芦苇呼吸。”姜沉鱼语调一转,又道,“不过此法只能做一时之计,不能持久。但依我看,这场内乱今夜就会分出胜负,我们只要在水下坚持一夜,等战果出来再做下一步定夺。”她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不错,而且依稀记得不远处就有池塘,当日她还将有毒的耳珠扔在了那里。事不宜迟,赶紧走人。
姜沉鱼拔下一枚发钗,在木箱上划下“沉鱼落雁”四字,然后画了几道水流,下面一条鱼,再画了枝芦苇。待会儿潘方回来看见,以他的智慧应该不难猜出,所谓的沉鱼是一语双关,意思就是她藏在水里。
做好这一切后,她把发钗插回头上,起身正要走人,却突然看见了师走。
真的是非常非常突然地看见。
眼前一花,师走就凭空绽现,从阴影里冒了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惊讶,就已被他抱住,就地一滚,与此同时,几道风声呼啸着从头顶飞了过去,定睛一看,却是三把飞刀!
姜沉鱼连忙扭头,见前方不知什么时候竟来了四个人,黑色劲装,黑巾蒙面,并非寻常官兵。
杀手!
她立刻做出了这样的结论。
然而,谁派来的杀手?为什么要置她于死地?
尚在惊魂未定,师走已飞身过去,与他们打成一团。其中一黑衣人趁其他三人围住师走之时,朝她扑来。
师走三面受敌,顾之不暇,只得喊道:“跑!”
姜沉鱼立刻转身就跑,然而,她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柔弱女子,怎快得过黑衣人?还没跑几步,脚下就一个踉跄,啪地摔倒。与此同时,黑衣人的手也伸过去抓到了她的衣领,正待俯身,胸口忽然一凉,他低下头,见心脏处插了一把匕首,而那匕首的柄,正是握在姜沉鱼手上。
原来她自知跑不过,故意装作摔倒,然后拔出贴身匕首,再加上黑衣人知道她不会武,大意疏忽始料未及下,被她一击而中。
然而,明明中刀的是黑衣人,姜沉鱼的表情却比他更加害怕,脸色煞白煞白,双手一直发抖,想再把那把匕首拔出来,却是怎么也不能够了。
幸好这时师走寻个良机摆脱三人,扑过来一把踹开那黑衣人,顺手拔出他胸口的匕首,鲜血像泉水一样喷溅出来,有好几滴飞到了姜沉鱼脸上,她睁大眼睛,浑身僵硬。
师走知道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杀人,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震荡,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却见她目光一闪,回过神来,喊道:“小心!”
刺——
长剑划破衣衫,后背已受伤。
师走咬牙,回身挡开第二剑,一边缠住三人,不让他们有机会去找姜沉鱼,一边继续道:“跑!”
姜沉鱼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歪歪斜斜地朝前跑,跑了几步,却又停下,回身凝望。
师走大急道:“跑啊!”
姜沉鱼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然后道:“不是我不想跑,而是……我腿软,跑不动了……”
师走心中一咯,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眼见得那三人招招阴险,刀刀致命,看样子是绝对不会留活口。如此一来,他也只能拼了命地支撑,多拖得一时算一时。后背的伤口迸裂,血一直在流,这种情形下,还能支持多久?
而他若输了,那个站在不远处殷切观望的女子,亦会死去。
一想到这儿,胸口涌起一股暖流,动作更见迅疾狠辣,左手一转,啪地扣住一名杀手的手腕,然后“咔嚓”一声,瞬间折断了对方的腕骨。
姜沉鱼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这场生死攸关的拼命,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习武。如果她会武功就好了,起码这种紧要关头,可以更有用一些,而不必像现在这样,只能在一旁干看着,什么也做不了,还成为对方的拖累。
满脑子的聪明智慧,在这一刻,却丝毫派不上用场。
如果来的是官兵,她还可以试图跟对方谈判,讨价还价,因为她身份特殊,又巧舌如簧,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化险为夷;然而,来的却是杀手,摆明了要她死。究竟是谁?是谁要杀她?又为了什么原因要杀她?
想不明白……
自己什么时候起竟重要到成了某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而不快了?
“咔嚓!”
师走右腿上中了一脚,扑地跪倒,发出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响。
再然后又“刺”的一声,长剑戳中他的左肩,鲜血大团大团地涌出来,滴在地上,触目惊心。
姜沉鱼不禁握紧了双手,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看着自己的部下,如何被那三人用最最残忍的手段屠杀。
之前那个杀手的死似乎刺激了他们,他们不再一心只想取人性命,而是刻意凌辱,一点点地肢解对手。师走的武功虽然不差,但双拳难敌六手,不过一会儿工夫,就浑身浴血,多处受伤。
潘将军……姜沉鱼在心中绝望地喊,你快回来吧……老天,谁来帮帮她!救救师走!
十五年来,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孤立无援,如此绝望——有个人在前面为她拼命,而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喀!”又一记骨断的声音。师走的两条腿都被废了,他跪在地上,明明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却仍是挺直了腰杆,发了疯似的挥舞着那把皇帝赐给姜沉鱼的匕首,不让对方有机会脱离。
夜幕沉沉。
冷风如刀。
空无旁人的小巷拐角,却是无比惨烈的人间修罗场。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鲜血染红了视线,动作也完全变成了本能的杀戮,刺过去刺过去,浑然不管身体的其他部位正在遭受更严重的攻击。
只有一个声音,一声声,响在耳边:
“活下去!”
“活下去!”
“师走,活下去!”
他要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前提是——要保证对他说这句话的人也活下去!
面对他如此不要命的强攻,三个黑衣人一时也束手无策,脱离不得,只好用更阴狠的招式折磨他,于是刀光一闪,师走的一只胳膊脱离了躯体,再一闪,一条腿也滚到了地上……
姜沉鱼咬住下唇,舌尖尝到腥咸的味道,用近似麻木的声音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我看见了。现在的这一切,我都看见了……我记得这血肉横飞支离破碎的画面,我记得这惨烈屈辱悲痛绝望的声音,我要记得这一切的一切,然后——如果我这次侥幸不死,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
当其中一名黑衣杀手的铁钩狠狠扎中师走的左眼,而师走却已经连惨叫都没力气,只能由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呻吟声时,姜沉鱼再也看不下去,冲过去一把握住铁钩的柄,凄声道:“一百万两!我买他的性命,一百万两!”
杀手们的动作停住了,彼此对视了一眼,由于蒙着黑巾,看不见他们的表情。
姜沉鱼加重语气道:“不管雇佣你们的人是谁,他要的只不过是我的命。我的命给你们,你们留下他吧。他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我用一百万两换他一命,而这一百万两足够你们三人用一辈子了!求你们了……”
地上的师走开始挣扎,用仅剩的一只手抓住她的裙摆,拼命摇晃。然而,姜沉鱼没有理会他,只是盯着杀手,厉声道:“怎么样?你们杀人,无非是为了求财。一百万两!一个废人的性命。”
其中看似首领的人终于开口道:“你怎么给我们钱?”
姜沉鱼立刻从衣领里拉出一块玉,取下递出:“你们拿着这块玉去璧国找羽林军骑都尉姜孝成,他就会给你们钱。”
杀手接过了玉,又彼此看了几眼。
姜沉鱼忙道:“我没必要骗你们。而且,单这块玉的价值,就可卖不小的价钱。你们也应该识货。”
杀手沉吟了一下,点头:“好。”
“我虽然不了解你们,但听说行有行规,你们收了我的钱,就要保证实现诺言,待我死后,立刻将他送到医馆。”
“行。”
姜沉鱼深吸口气,转身,闭上眼睛道:“如此……你们来取我的命吧。”
据说人在临死前会看见最想见的景象。她淡淡地想,那么我会看见什么呢?为什么什么都看不见?那些个牵挂于心念念不忘的人,为什么不来告别?
耳旁风声急掠而过,接着是一声惨叫,有人倒地。
姜沉鱼错愕地睁开眼睛,就见一道红光贴着她的发髻飞了过去,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出现在视线中,车夫一手持缰绳,另一只手抖了抖,红光再度飞过来,击中一名黑衣人的脖子,他连惊叫都没发出来,脑袋就和身体分了家,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
另一名杀手见大势不好,正待转身开溜,红光嗖地缠住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都腾空抛起,再狠狠摔到屋宇上,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瓦片全部碎裂,屋顶倒塌,那人落进屋里,不知死活。
而这时,马车也已驰到了跟前,车夫用红绳将地上的师走卷起,再一把搂住姜沉鱼,把她往车厢里一丢,说了声:“走!”
马车继续往前奔驰,除了地上的三具尸体,和一幢倒塌的屋子,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也太迅速,因此,当姜沉鱼卧在马车内部柔软的丝毡上时,依旧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四个杀手武功都相当高,师走和他们缠斗半天都不敌,而这个车夫只不过是兔起凫举的一瞬间,就解决掉了三人——这是何等可怕的武功?
他是谁?
没等姜沉鱼细想,呻吟声将她拉回车内,她低下头,看见遍体鳞伤的师走,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为他检查伤口。
幸好这一路上为了假扮药女,跟江晚衣多少学了一点医术,会了最基本的包扎。因此,看着血流不止的师走,所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赶紧止血。
她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些常备药物,谢天谢地,幸好带了止血膏,可惜身旁没有纱布,只得掀起裙子,将里裙撕下,扯成布条包住出血的部位。然而,师走的伤实在太重,尤其是断臂和断腿处,布一包上,就立刻被血浸透了,药膏抹上去,也立刻被冲走,怎么也止不住……
正愁得不知该怎么办时,两根手指伸过来,在伤口处飞快地点了几下,血势顿减。
姜沉鱼大喜,连忙趁机将药膏抹上,再细心包好。待得一切都做完后,她这才得空回头,向那出手之人道谢:“多……”
谢字消失了。
马车依旧在前驰飞奔,蹄声嗒嗒,车轮滚滚,更有铁骑路过的巨大声响。然而,这辆马车却像是隔着一个空间在奔跑,无论外头发生了什么事,车内的场景,却是静止的。
哪怕车灯随着颠簸摇摇晃晃;
哪怕光影照在那人脸上明明灭灭;
哪怕一阵风来,吹开车帘,带来外头的夜之寒意……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于姜沉鱼而言,都已不再具备任何意义。
今夕是何夕?
万水千山,天涯咫尺,竟让这个人,在这一刻,出现。
姜沉鱼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之前,遭遇杀手时,她没有哭;
生平第一次杀人时,她害怕得要命,却没有哭;
看见师走被那些杀手一点点虐杀,她痛苦得无法承受,也没有哭……
然而现在,当灾难已经解决,当她坐在柔软舒适的马车中,被水晶车灯的灯光一照,再接触到那秋水一般清润清透清澈清幽的眼眸时,眼泪,就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偏有一人,会是死穴。
面对他时,无所谓理智,无所谓常理,无所谓一切一切的其他东西,只剩下情感的最真实反应——
最柔软也最艳丽;
最强韧也最脆弱。
灯影斑驳,那人静静地坐着,由始至终都带着一种别样的沉静,看着她狼狈地被扔进车厢,看着她着急为难,看着她扯裙为布,看着她将另一名男子的衣衫解开肌肤相触,看着她对着满目疮痍如何哆嗦如何笨手笨脚地处理伤口……
他看见了她所有真实的样子。
一想到这点,姜沉鱼又是羞涩又是窘迫又是惶恐又是别扭,还有点隐隐的惊喜、幽幽的悲伤,众多情绪叠加在一起,莫名慌乱。
她垂下眼睛,看见自己破碎的裙子,和裸露在裙外的腿,连忙蜷缩起来,用衣摆去遮挡。
一件披风,就那样犹自带着对方的体温,轻轻地披到了她肩上。
她抓住那件披风,再度抬头相望,眼泪仍是流个不停。
于是,那人又递上了手帕。
何其熟悉的画面,仿佛是很久以前的场景重现——
那一日,皇宫内,雪地中,他也是如此,取出手帕,融化了雪,为她擦去脸上的血。
而这一刻,同样素洁的、没有一点花纹却显得极尽雅致的白巾再度递到了她面前。
递巾的男子,眼神温柔。
姜沉鱼的眼圈更红了几分,心中一个声音道:不哭,不哭,我不能再哭了,太失态了,沉鱼,太失态了……然而,为什么眼泪控制不住,一个劲地掉?为什么抬手擦了又擦,却会流得更急?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一声呼唤仿佛压抑了千年岁月,久经周折,但最后还是来到了唇边:“公……子……”
今夕是何夕?
万水千山,天涯咫尺,是怎样令人畏惧的命运,让你,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