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五,升平大长公主邀了京中世家贵胄高官显宦家中的小娘子们,办了赏花宴。
公主府的阅香苑里姹紫嫣红,不仅有帖子上说的主花山茶,还有梅花兰花海棠杜鹃这些不在时令却也相去不远的,更别说当季的迎春连翘盛放正艳。
短短时间就这么大手笔,满大彦除了皇宫,也只有大长公主府里能做得到了。
然而比花更美更娇更争奇斗艳的,是来赏花的小娘子们。
个个都是十几岁的年纪,一颦一笑皆是春风粉面,桃夭杏匀。往花间一站,一时都让人分不清到底是花更美,还是人更俏。
配上莺声燕语,哪怕院中的雪尚未完全消去,也只感觉春来熏人醉。
紧邻着阅香苑的是一池湖水,如今冰层见薄,只尚未完全解冻,远远瞧着依旧是一片纯白。
湖中心一座傲立假山,是整座公主府最高处。山上有亭翼然,此时四面围着纱帛,遮挡了别人看进亭子的视线,却不妨碍亭子里的人观赏阅香苑中的芳华。
“瞧瞧,可有你喜欢的?”穆童立在楚江离旁边,手里捧着个暖呼呼的水罐,一来暖手,二来方便她随时咕嘟咕嘟的灌水。
毕竟给楚江离指人介绍得口干舌燥,可是个力气活。
可惜媚眼都做给瞎子。白搭了穆童的兴致勃勃绘声绘色。楚江离从头至尾板着个脸,眼神冷漠,不动如钟。
穆童长长叹了口气:“亏你二十余岁的年纪,怎么至今不开窍呢?”
“?”楚江离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被真不开窍的穆童说他不开窍的一天。他不禁冷笑,“宴你办了,人我来了。足够你跟母亲交代,别的你就别管了。”
穆童挑眉看了楚江离半晌,恍然大悟,挤眉弄眼的笑:“罢了,知道你害羞。你自己看清楚就好,我不问啦。”
说完也安静下来,不错眼的望着底下的娘子们。这么看了一会儿,却慢慢蹙起姣好的眉毛:“不对,有几个怎么眼生?”
这次邀宴主要是为皇帝选皇后,家世自然不能低了,来的娘子们都是元夜宫宴上也有资格入席的,于穆童而言自然都打过照面。
她垂眸略思索了片刻,再细细分辨,已经对得上号:“穿着金丝孔雀绒披风的应是号称安京首富的钱家的二娘子,一身素兰衣裳单薄的是起居舍人孙家的女儿……”
几个眼生的,无不是商贾之家或六七品官儿家的娘子,有资格参加选秀,却没资格被皇帝直接聘入宫中。
“谁带她们来……”穆童话音未落,心里已经有数了,面上不禁有几分尴尬,转着眼睛抬手给自己扇风,“哎呀,好热啊。哈哈,哈哈……”
楚江离对这些娘子们是对不上号的,但只看穆童的态度,他就懂了是谁这么大胆,敢随便带人来大长公主府的邀宴:“长平侯府?”
穆童小眼神睨着楚江离:“看破不说破,懂?”
楚江离冷嗤:“真是给他们家脸了!还敢欺到你头上来!”
穆童忙给楚江离顺毛:“不气不气。张敏峰的嫡亲妹妹是娇纵了些。不过将来成亲我也自在公主府里住,跟他们家不挨着,也没什么。”
“既然他们家不识抬举,那这亲不成也罢!”楚江离霸气宣言,“我……”
“小娘,水冷了,换罐热的吧。”低低的一声唤,一直站在后头的公主府总管知南悄然来到穆童身边,殷切的把穆童手里的水罐换了。
“多谢伴伴,还是伴伴贴心。”穆童给了人一个甜甜的笑。
楚江离狠戾的眼神盯着知南,直到人退回到后头的随侍里去,也不曾收回。
穆童抱着水罐喝了一口热乎的,长长呼出一口气:“你恼什么?就像你要聘皇后纳后宫,我也不能不嫁人吧?左右都要走的一步,对方是谁有什么关系?张敏峰是楚大哥看好的,再培养一段时日,将来可以接管勋卫。他是我的驸马,你以后用着也能安心。”
一句句话,穆童说得理所当然,楚江离听着却是剜心的痛。
偏偏穆童毫无知觉:“放心,我自不会让人欺到头上来。”她扬起笑脸,望着底下一场闹剧,“这不是,现成的理由送到手里来了?”
就见阅香苑里有人倒在山茶花中,压坏了好几株山茶。
即便如此,还有人不依不饶的,围着倒地的人气势汹汹。
“行了,你自己玩吧。”穆童放下水罐,拿起蕴着熏香的手炉,离开亭子。
知南跟在穆童身后,却是不紧不慢,经过楚江离时阴恻恻小声丢下句话:“圣人别忘了,先帝临终前与圣人说过什么?当时圣人选了帝位,如今呐,就别来后悔。”
楚江离目光一冷,狠狠盯着知南,眼中泛起猩红血色,宛如地狱血池深渊。
知南再经过大风大浪,每次见到楚江离这双眼也是心惊胆战。唯一能做的只有不言不语,沉默以抗。
楚江离嗤笑,也不知到底笑的是谁:“放心,先帝跟朕说的话,朕都记着呢!滚吧,好好跟着穆童,别让她吃亏。”
知南行礼躬身,出了亭子慢慢下山的时候,腿都发软。
先帝在世时,知南是先帝贴身内侍,跟着先帝的日子比夏妈妈跟着太后都久。
先帝驾崩时,就是他在外头候着的。当时楚江离与先帝说完话,也是他进去听了先帝最后的吩咐。他一直记着先帝给的训诫,也牢牢恪守。
只是圣人一日日成长,知南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守到什么时候。唯一希望的,就是穆童能尽快成亲,才可以真正拥有不畏惧任何风雨变幻的本钱。
穆童来到阅香苑的时候,其他娘子们都远远看着,唯有山茶花那边还在闹闹嚷嚷的。
为首的是位刚及笄的小娘子,正是长平侯府的五娘子,与穆童有婚约的世子张敏峰的嫡亲妹子张希茹。她身边站着钱二娘与另外几个被张希茹带进来的娘子们,作威作势的逼着倒在山茶花里的素衣娘子。
“这是怎么了?远远听着闹闹嚷嚷的,我差点以为回到了几年前,被贼寇闯到府里来抓人呢。”穆童嘴角挑着轻笑,白狐裘拢着她如玉般的脸,衬得旁边正开的一盆杏花都失色。
她身量高挑,当年又在行伍里待惯了,行动坐卧挺俏俊拔,动作利索,有着其他娘子们少见的飒气。
张希茹一见穆童,更嚣张了:“你来得正好,这不知羞的狐媚子给我们张家丢了人,你赶紧把她给赶出去!”
穆童眨眨眼,装模作样的四处看看,又斜迁着身子装模作样看似小声实则谁都能听见的询问跟着的知南:“伴伴,这是哪儿啊?”
知南毕恭毕敬向穆童行了一礼,掐着内侍特有的尖嗓子配合穆童阴阳怪气:“回小娘的话,这是小娘的大长公主府。”
穆童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一副终于放心的样子:“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这是长平侯府呢。还想着咱们到人家府上做客,可不能得罪主人,反客为主。”
来的娘子们哪个不是人精,细细的娇笑散在苑中各处。
张希茹脸上顿时挂不住,恼了:“穆童,你别忘了,你是要做我长平侯府的媳妇的!你的大长公主府将来也是我们长平侯府的。你要是识相,就老老实实听我家的话。赶紧照我说的做就完了。”
穆童听完憋不住笑了,笑得乐不可支,捂着肚子直哎哟。
张希茹被穆童笑得心里直颤,却还撑着质问:“你笑什么?”
穆童终于笑够了,猛地一收,寒着脸呵斥:“张希茹,跪下。”
张希茹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知南上前一步:“大胆刁民,敢对大长公主不敬!”
张希茹反手指着自己,气急败坏:“穆童,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样不遵妇道,不敬婆家的人,我回去一定要好好跟我爹娘和哥哥说说!等你入了我张家的门,公公不喜丈夫不爱,日子可就难过了!”
穆童压根没搭理张希茹的叫嚣,只竖起一根手指:“一。”
张希茹困惑:“穆童,你什么意思?”
穆童缓步经过张希茹:“二。”
张希茹一把要扯住穆童。
穆童不过晃了下手臂,就让张希茹的手落空了。她人已经到了山茶花间,亲手扶起还倒在山茶花里的娘子:“三。”
“穆童你……啊!”张希茹被两个公主府的侍卫一把摁倒在地。冷冰冰的青石板路面坚硬,她倒下去的时候膝盖砰的一下跪在上面,膝骨断折,刺痛尖锐,痛得她尖叫。
知南拖着阴恻恻的内侍调门:“张氏希茹,胆敢对升平大长公主不敬,以下犯上,罪不可恕,当斩!”
穆童拍了拍山茶花间娘子身上沾着的雪与花瓣,笑语盈人:“罢了。本宫恕她年幼无知,又是第一次犯,掌嘴三十给个教训就够了。”
“是。”知南应下,一个眼神,身后力大的小内侍就上前去,抡圆了膀子狠狠甩了张希茹一个嘴巴。
张希茹满口喷血:“穆童,你敢打我……我回去……”
“啪”第二个巴掌下来,张希茹再也说不出话。
就在一声又一声的巴掌声里。
穆童双眼笑成月牙,弯弯的喜人:“张二娘子,方才发生了什么,你来说给我听呀?”
眼前的穆童亲切可人,张希孟却只觉得背后冷汗淋漓,比刚刚被张希茹欺负的时候还更瑟瑟发抖。
她低着头,偷眼看了看穆童,又悄悄望向被打得鬼哭狼嚎的张希茹。不想这一眼正与张希茹对上,直视张希茹怨恨的眼神。
张希孟一颤,轻声回答:“回大长公主的话,方才,是妾不小心跌倒了。”
穆童不置可否,只遗憾的瞥了眼坏了的山茶:“说来这几株山茶还是上供的,听说这一株名为十八学士,那一株名为赤丹,极不容易养出来,更难得提前开放。我好不容易才磨了圣人借出来设宴。不想竟在我府里坏了。”
张希孟愣神,不知道穆童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穆童老神在在:“这么名贵的山茶,算个黄金千两也不为过。我这人过惯了苦日子,小气得很。可不得抓个罪魁祸首,出钱赔给圣人呢。”
张希孟张了张口。
“你不说也没关系。”穆童回身,睨着被打得脸颊红肿面目全非的张希茹,“左右么,都是长平侯府出钱,是谁做的,与我也无关紧要。至于你们自己回去怎么算,那就是你们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