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元从稀缺的宝贝,变成了烫手的山芋。面对日益膨胀的贸易盈余和国际资本大规模涌入所带来的大量美元储备,欧洲各国政府的选择,除了买美国国债,就是兑换成黄金了。但是用美元兑换黄金的行为,在美国人看来类似敌对行为,在欧洲除了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戴高乐,其他人并不太敢公开跟进法国的做法。但是手持巨额美元,却坐困美国国债,欧洲国家怎肯甘心。
这时,银行家们灵光闪现,他们发现了一块金融新大陆,这就是欧洲的美元市场。所谓欧洲美元,最早就是指的流入欧洲并在那里四处游荡的美元,它们金额巨大,缺少监管。后来苏联、中东等国将石油出口收入的美元也存放在欧洲的银行体系,它们也构成了欧洲美元的组成部分。再往后,凡是美国境外的美元,统统被称为欧洲美元。
如此庞大的一笔“闲钱”,除了购买美国国债,获得很少的一点利息收入,竟然在投资方面处于走投无路的窘境!国际银行家西格蒙德·沃伯格决心要撬开这片广袤肥沃的金融新大陆。
西格蒙德乃是沃伯格家族的后起之秀,他主要出没在伦敦和纽约,曾担任华尔街最富盛名的投行“库恩雷波公司”的高级合伙人。20世纪上半叶,库恩雷波公司威名之显赫,堪比当今的高盛。沃伯格家族曾经人才鼎盛,笑傲华尔街。上一辈的麦克斯·沃伯格,乃是德国皇帝威廉二世的金融顾问,代表德国参加凡尔赛和谈,一战后主导德国财政金融大权,作为德国帝国银行的犹太人董事,在纳粹上台后曾与希特勒在中央银行对峙了5年;保罗·沃伯格,美联储的总设计师,美国金融政策的核心决策者之一;菲利克斯·沃伯格,也是库恩雷波公司的高级合伙人,华尔街大佬之一;弗里兹·沃伯格,德国汉堡金属交易所主席,一战后期曾代表德国与沙俄秘密媾和。可以说沃伯格家族的势力遍布德国、英国、法国和美国。
西格蒙德同样是欧洲一体化的信奉者,与莫内圈子关系深厚。作为国际银行家,资本自由流动是永恒的理想,减少政府干预是起码的主张。他在20年代就认识到民族主义在欧洲已经逐渐过时,甚至建议泛欧运动应该从裁军开始,将各国的军事主权集中起来,由一个仲裁法院来处置分歧。二战爆发后,他又到处活动,希望建立欧洲的政治同盟,将英法先联合起来,再建立以英国为核心的欧联邦国家同盟,这个同盟应将军事、货币、交通、通信等主权纳入一个“最高权威”的统一管理之下。
二战后,他曾力谏英国政府加入欧洲共同市场,并向莫内和阿登纳阐述应将伦敦作为欧洲共同市场的金融中心,在欧洲金融整合方面发挥主导作用。当“煤钢联盟”建立后,他又主张由伦敦城来提供金融支持,可惜未被采纳。西格蒙德对莫内和阿登纳等人非常失望,“如果在战后的头几年,他们所领导的欧洲统一计划由伦敦作为其资本中心,他们后来一定会对英国感激备至。”在他看来,要进行欧洲的统一,唯一的出路就是从金融整合人手。
在对美国的问题上,他认为与美国的合作与欧洲一体化并行不悖,为了加速欧洲一体化,甚至可以借用美国的金融力量迫使欧洲的受援国放弃贸易壁垒。
与莫内等人相比,西格蒙德更具备银行家的专业深度。他看到了莫内推动经济整合的煤钢联盟的重大意义,并能从具体的金融运作人手去解决实际问题。他长期不懈地建议煤钢联盟进入国际资本市场进行融资,一方面扩大其资源和规模,另一方面吸引美国的私人投资者加入重建欧洲的进程。经过长期努力,他的想法终于开花结果,1957年、1958年、1960年和1962年,煤钢联盟先后在纽约资本市场发行了超过1。2亿美元的债券。
当欧洲市场淤积的美元规模越来越大时,西格蒙德猛然意识到,欧洲企业的美元融资为什么非要去纽约呢?欧洲美元不是近在眼前吗?
当欧共体把主要注意力放在货币联盟之时,西格蒙德则在考虑如何将欧洲的资本市场进行整合。在纽约库恩雷波公司的第一线,他亲身体会到华尔街强大的金融辛迪加是如何组织协调大规模的债券承销的,但巴黎和法兰克福显然不具备这样的金融战略远见。
四次为煤钢联盟在纽约资本市场的大规模融资实践,坚定了西格蒙德在欧洲组建强大的金融辛迪加的信念。困难是显而易见的,欧洲各国虽有共同市场,但那主要是贸易市场,而不是资本市场。各国对资本管制和汇率调整的政策千差万别,货币金融的法律规定也各不相同,要在欧洲发行前无古人的美元债券,必须在法律上绕开如此之多的监管暗礁,才能实现在欧洲资本市场上的统一发行,这决不是件简单的事情。西格蒙德正在做的,其实是将整个欧洲分割的资本市场,联结成为一个共同的资本市场!
要建立一个以美元计价的欧洲债券市场,最重要的就是必须有足够的美元掌握在欧洲的手中,这一点在美国输出美元的战略中,已经由欧洲贸易盈余、跨国公司投资、美国海外军事基地支出来提供了。另外.大批欧洲富有的个人手中也有巨额美元存款,还有就是苏联、东欧等社会主义国家的外汇存款,由于担心在极端情况下会遭到美国银行体系的冻结,因而也主要存放在欧洲。这些美元分别掌握在大公司、欧洲商业银行、各国中央银行和国际组织(如国际清算银行)的账户上。
人们可能会问,为什么这些美元不直接存到纽约的美国银行户头上去呢?除了苏联和东欧国家的担心之外,美国大萧条时代保留下来的金融业的“Q条款”,严格限制了美国金融机构的利息支付上限,如30天短期储蓄利息支付不得高于1%,90天的利息上限为2。5%。
下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在哪里开始欧洲美元债券的试点呢?西格蒙德首选了伦敦。这不仅是因为伦敦作为世界金融中心的历史,更是因为英格兰银行对于欧洲央行们谈虎色变的热钱,采取了较为开明的政策。这些热钱,其存款时间较短,银行无法或不敢进行长期放贷,同时大进大出极易冲击外汇市场的稳定,故而央行们视之如洪水猛兽。但英格兰银行以国际银行家自居,哪有钱来了拒绝存款的道理?关键是如何处理好短存和长贷之间的矛盾。英格兰银行的应对之道就是建立国内与国际资本流动的防火墙,简单地说,就是类似“保税区”概念的金融特区,当然这是一个抽象的特区。英格兰银行规定,英国人不得购买外国债券,除非是严格意义上的“真实投资”用途的美元债券:在这一严格隔离的两个市场中,英国人所持有的英镑和外国人所持有的美元,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外国人尽可以在完全不受管制的美元资本市场上随心所欲,而这一市场的所有活动完全不会影响英国国内的资本市场。这种安排比较类似于中国股票市场上A股和B股分别面向本国投资人和外国投资人。
西格蒙德为了说服英格兰银行支持欧洲美元债券在伦敦的试点,也是采用了威胁加诱·惑的方式。他声称如果英格兰银行不取消对外国债券投资收益的高额印花税,那他就将欧洲美元债券转到政策更宽松的卢森堡或其他市场去发行。但是,他又强调,一旦伦敦成为欧洲美元债券的中心,那源源不断的美元就会流向伦敦城,它将重新成为世界金融的中心。这后半句对英格兰银行来说实在是诱·惑难挡。就在好事将成的时候,伦敦证券交易所又跳出来横插了一杠子,拒绝欧洲美元债券在证交所挂牌交易。如果不能挂牌交易,那债券在交易后的交割结算是个大问题。后来交易所作出让步,但坚持美元债券必须以英镑标价,而且还是以战前英镑对美元的汇率为准,债券的真实购买只能在卢森堡进行,所用美元必须从政府控制的外汇额度中申请。西格蒙德郁闷地质问.金融创新咋会这么难?
在选择哪家公司进行试点时,西格蒙德倾向于为煤钢联盟发行美元债券,这不仅是为了赚钱,更是为了他多年笃信的欧洲统一的梦想。在给英格兰银行的说明中,他提到:“这将是一个简单的美元债券,并不附带任何货币期权。对于英国的外汇管制而言,它是一种外币债券,英国居民将会支付额外费用才能购买。因此本国居民不会认购。不过,他们将在伦敦得到报价,这一价格将是整个欧洲市场的基础价,这样会鼓励他们通过伦敦进行交易。”
就在即将水到渠成之际,英国外交部又出面干涉,他们认为在英国被欧洲共同市场拒之门外的时候,在伦敦发行欧洲经济共同体的债券,帮助它们进行融资,显得不太妥当。英格兰银行倒是很支持,虽然债券并不是以英镑计价,但是交易是在伦敦进行,这不正说明伦敦又开始成为世界金融中心了吗?
就在西格蒙德说服了英国监管部门,准备开张时,又碰到了新问题,欧共体的全体成员必须一致同意才能获得发行批准,但这一过程将耗时几个月。结果,第一单欧洲美元债券并不是西格蒙德心目中的代表作煤钢联盟,而是一家意大利的公司以I500万美元6年期债券,票面利息5。5%,发行价格为票面价值的98。5%,创下了首发记录。西格蒙德率领欧洲金融机构成功实现债券销售。从此,欧洲美元债券市场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
欧洲美元终于在美国国债微薄的收益之外,找到了一个巨大的投资空间。它的重大意义在于,欧洲人开始利用美元资源,借力打力,在发展自己的同时,并未落入美元国债的低收益陷阱,成为美国赤字财政融资被动的埋单者。这一点,对今天的中国,乃至整个亚洲的巨大美元储备,提供了一个具有重大战略价值的出路。
西格蒙德的尝试,使其成为当之无愧的“欧洲美元债券”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