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马克变天,苏联变脸

    当美、英、法占领了德国西部地区时,苏联则控制着德国的东部,四个大国分区管制德国领土,首都柏林为四方共管。苏占区是德国传统的粮食供应基地,东德地区的日常生活还算过得去。由于美国的步步紧逼,冷战的阴云已经逐渐笼罩在德国的上空,苏联为了反击美国的咄咄逼人,开始紧缩东德向西德的粮食输出,这下西部地区陷入了艰难的困境。

    1946年2月,凯南在莫斯科病床上起草的“冷战电报”,不仅在华盛顿和莫斯科刮起了对抗的旋风,连带着德国人也跟着挨了饿。鲁尔工业区工人每天的食物定量仅1000大卡,不到正常标准的一半。1946年的冬天又是20世纪最寒冷的冬天,在冻饿交加的日子里,德国人终于体会到了列宁格勒人民长达900天被饥饿与寒冷围困的滋味。

    如同苏联1921年初的情况一样,1946年的德国市场上商品奇缺,甚至连商品短缺的原因都一样,这就是基本生活用品的配给制和严重的货币贬值;同时,货币贬值更加重了配给制的困难。在战后的经济短缺中,商品与食物之所以从货架上消失得千干净净,并非是由于它们已不复存在,而是被人囤积居奇。所谓居奇,就是追求暴利,而在货币严重贬值的环境下,居奇者将绕开货币,直接进行物物交换,以获取最大的利益。

  于是,黑市成为了配给之外最活跃的交易方式。

  在西德,粮食毫无疑问是最稀缺的商品,与饿着肚子相比,一切财富都是浮云。受战争伤害较少的农民,家中尚有余粮,自然成为黑市交易的大赢家。城里的富人和中产阶级蜂拥而至,他们用家中的金银财宝、油画,甚至家具和衣物,来换取面粉、鸡蛋、肉类与黄油,农民们突然奢侈地用起了金贵的瓷器、高档的家私。而城市中的黑市同样极为发达,连盟国占领军也兴致勃勃地投身到人气旺盛的交易之中。美军的物资由政府提供,而这些香烟、肥皂、刮胡刀、咖啡、罐头、巧克力都成为市场中的抢手货。在这些商品中,以香烟最为夺目,它具备了通货的接受度高、流动性好、易携带、易分割、高度均质的特点,在帝国马克形同废纸的时代,开始正式充起当货币的角色。美军自然成为这一最稀缺的货币商品的居奇者。他们以一美元一条香烟的价格从军队供应社购买,在市场上可换到价值上千帝国马克的各类金银珠宝。

    美军以廉价的香烟换取了德国人贵重的莱卡相机和三角钢琴,这与今天美国用比香烟更不值钱的美元纸片,来换取各国宝贵的商品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当年,美国占领军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这种掠夺式的交易,使得纽伦堡对纳粹战犯庄严的审判,看起来更像是胜利者们的分赃。

    要在德国重新建立正常的市场秩序,显然无法依靠“香烟本位制”,而帝国马克又已彻底丧失信用,所以币制改革就成了重中之重。仍然同苏联1922 – 1924年的货币改革思路一样,要用更加稳定的新货币去取代旧的货币,但当年苏联有5000万英镑的黄金储备打底子,切尔文和金卢布以少换多,顺利地取代了苏维埃纸卢布。麻烦在于1948年的德国,经济早已破产,黄金没有,美元未到,第三帝国倒是留下了大笔国债,其数额高达1939年德国GNP的400%!

    1948年的货币改革,再度面临着1923年沙赫特所遭遇的窘境,新的马克改革将再度唱一出货币储备的“空城计”,不过这一回的总导演换成了美国人。美国人在货币领域的造诣已在德国人之上,所以他们没有去请前德国的“经济沙皇”沙赫特。美国人制定的方略包括三个法案,这就是货币法案、发行法案和兑换法案。

    通过“货币法案”,建立德意志马克(DM,Deutsche Mark)的法定货币地位,以取代帝国马克(RM,Reichsmark);“发行法案”奠定了西德联邦银行(Bank Deutscher Lander)的中央银行地位,1957年后,变为大名鼎鼎的德意志联邦银行(Bundesbank);“兑换法案”则需要解决新旧马克的兑换比率,以及执行细节。

    货币改革首先面临的问题,就是以什么样的新旧马克兑换比率最合适。美国人翻出德国银行体系的资产负债表进行了一翻研究,发现在1935 -1945年的十年中,德国的现金流通量和活期储蓄的总额(Ml)增长了500%,而战争导致德国GNP同期下降了40%,这意味着在货币超发了5倍的同时,市场上的商品和服务总量却缩水了近一半,里外里算在一起,货币对商品与服务的比例出现了接近10:1的超发规模。因此,如果将物价指标定在1935年的战前水平,货币流通量需要缩水90%,所以美国人决定将新老马克兑换率定在1:10。

    关键的问题在银行系统。银行好比一个扁担,一边挑着老百姓的储蓄,另一边挑着放出的贷款,储蓄对银行而言是一种负债,因为当人们取钱时,银行有义务提供足额的现金。贷款才是银行的资产,贷款会产生利息收入,银行因此而赚钱,赚来的钱成为了银行的资本金。银行家们就像挑夫,资产与负债要两头平衡,口袋里装的是自己的资本金。经营好了,就从资产那头取些银子放到自己的口袋里,要是亏损了,就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银子放到负债那头去。总之,扁担两头始终要平衡。货币改革之后,储蓄那边10个旧马克换1个新马克,缩水了90%,扁担失去了平衡,因此,放贷那边也得缩减,比例相同才行。这里面存在着一个大问题,银行的放贷在战争中很多是借给了纳粹各级政府,现在这些政府都没了,贷款也无法收回,结果是负债多而资产少,银行的扁担无法平衡,这意味着整个银行体系可能因资不抵债而破产。美国人说,不要紧,给纳粹政府的放贷全部作废,中间出现的资产窟窿由未来新成立的联邦政府的国债充抵,保证大家的扁担平衡,口袋里还有些余钱。于是,美国人与银行家皆大欢喜。

    按照要求,老百姓必须在限期之内将全部旧马克现金存到银行储蓄账户中,过期作废。银行家们将每个储蓄账户一分为二,一半的储蓄以10个旧马克换1个新马克立刻兑现,另一半要等90天后视物价情况再决定怎么兑换。另外,为了保证商业和生活的正常进行,占领军当局向德国人提供日常生活所必须的新马克,每人可将40旧马克按照1:1的兑换率换取新马克,雇主为每个员工可换到60新马克的基本生活费。

    看不懂奥妙的人,可能会觉得这套办法很公平,其实,这里面掠夺财富的学问深了去了。

   德国的富人和有产阶级,其主要财富形式是股票、房地产、金条、珠宝、油画和其他形式的实物资产,而穷人和中产阶级的主要资产全在银行储蓄里。你要是富人,恭喜你了,你的购买力不会因货币改革而受损,如果你是工业家或大商人,借了银行的巨额贷款,购置了土地、房产、商品或原材料,那么更要恭喜你了,你的负债已经减少到10%,其他部分将由穷人帮你偿还。如果你是穷人和中产阶级,抱歉了,你的财富绝大部分被转移给富人了。在市场商品、房地产和资产价格很高的情况下,货币改革一把抢走了穷人和中产阶级90%的购买力,实际上这是一次社会财富的重新分配.通过掠夺穷人和中产阶级来增加富人的财富。

   难怪沙赫特闻讯大叫狠毒:“这是蓄意破坏德国的社会结构,造成的后果比1923年的超级通胀更加邪恶……这是一种包藏祸心的企图。”不知老沙是不是因为参与谋杀希特勒被纳粹打入大牢,没收了家产,只剩下退休金的储蓄,才如此痛彻心扉。

    在执行过程中,占领军当局为了迫使囤积物资的企业向市场尽快出售产品稳定市场,因此只为企业提供了相当于发放给民众17%的新马克,这一招的确起到了增加市场供应、巩固新马克信用的作用。

    当新旧马克兑换完成后,货币流通总量缩减了93。5%,与设定目标略有偏差。

    很多人将1948年6月的货币改革和推行自由市场经济政策,看成是德国经济起飞的主要原因,其实,现代工业体系的复杂程度并不是像摆地摊自由交易那样简单,市场原则只需要较短的时间就可建立,但强大的工业生产能力却需要漫长的积累。自由贸易的经济环境决不可能替代生产力经济的基础。

    德国工业奇迹的根本原因是其强大的工业基础实力尚存,货币稳定、市场经济和马歇尔计划则创造了良好的外部条件,即便具备了这些条件,经济奇迹仍需强有力的外部机遇。1949年,德国再度出现了38%的严重通货膨胀,迫使新成立的中央银行紧急刹车。到1950年初,德国的国际收支逆差严重恶化,美国不得不率领经合组织(OECD)对德国进行救援。真正促使德国经济崛起的强大外部机遇还是1950年爆发的朝鲜战争,持续三年的巨额军用物资订单,才启动了德国工业机器的满负荷运转,最终将德国经济推入了高速起飞的轨道。否则,德国工业只能依靠本国和欧洲市场的缓慢复苏。

    1948年6月20日,当美国人正式在西部德国启动新马克时,苏联立刻意识到美国试图单方面分裂德国的意图。尽管西德尚未成立联邦政府,但新的货币和新的中央银行已经标志着新的政府即将产生。

    至少在此之前,苏联对美国仍然存在着合作的幻想,在经历了4年残酷的战争之后,苏联急需休养生息,没有能力也没有欲·望去再次投入一场更大规模的战争。斯大林并非一个想在全球搞“输出革命”的狂热分子,而是冷酷的现实主义者。斯大林的一贯主张就是在一国建成社会主义,这与托洛茨基恨不得全球一起爆发革命的思维有着本质区别。斯大林也支持中国和其他国家的共产主义运动,但出发点是为给苏联创造更大的战略安全缓冲区,而并非在全球推翻资本主义制度。现实主义使他认识到,在西方更为先进和发达的生产力优势面前,苏联必须在战略上采取守势,先自保,再发展,而后图强大。

    罗斯福对苏联采用怀柔策略,斯大林则报以合作态度;罗斯福承认苏联的势力范围,斯大林就答应加入布雷顿森林体系。斯大林始终将苏联的国家利益放在了社会主义的使命之上。他在20世纪20年代出资3000万金卢布资助蒋介石北伐,并培植西北军冯玉祥的势力,就是为了削弱中国北方的亲西方军阀和东北亲日的张作霖,缓解苏联远东所面临的帝国主义压力。在1918 – 1921年苏联国内战争期间,日本和西方帝国主义军队正是从东部打进了西伯利亚,对苏维埃政权的生存构成了巨大威胁,这一凶险的景象在斯大林的脑海中仍然历历在目。他在支持国民党的同时,却始终压制共产党发展自己的军事实力,就是担心破坏了他的整体战略。张学良兵谏蒋介石,斯大林从中国抗战能够拖住日本,而使其无力北进的考虑出发,力主放蒋回南京。即便是到了解放军即将渡江解放全国的前夕,斯大林仍然在意当年对罗斯福的承诺,建议中国划江而治。

    斯大林如此冷酷的现实主义,使他并不想成为挑战美国霸权的急先锋。但是,斯大林却也不是消极的防御者,他坚信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在杜鲁门步步紧逼之下,苏联的防御本质体现在强硬的进攻态势之中。

    德国的货币改革,事先并未同苏联达成共识,这种单方面的行为破坏了罗斯福与斯大林所达成的默契,如果任由杜鲁门胡来,将使苏联在东欧越来越被动。因此,斯大林必须对杜鲁门给予迎头痛击。

    对于美国在西德开始发行新马克,苏联立刻发出抗议照会,指出西方实行单独币制改革旨在分裂德国。当西德开始发行新马克时,旧马克在苏占区仍是法定货币,于是旧马克铺天盖地地涌入东部德国,苏占区人民的储蓄顷刻化为乌有,通货膨胀立刻飙升,市场秩序大乱。几天后,苏联驻德军事长官索科洛夫斯基宣布,苏占区和大柏林区实行币制改革,发行东部德国的带有特殊标志的马克,以保护苏占区经济免遭西方占领区币制的破坏。德国出现了两个占领当局发行的两种马克,国家的分裂已成必然。

    就在美国进行西德货币改革之后的第四天,苏联宣布了震惊世界的“柏林封锁”计划,从1948年6月24日起,全面切断西德和柏林之间的水陆交通。在具体做法上,苏联留有余地,仅切断水陆交通,从汉堡、汉诺威、法兰克福通往柏林的3条空中走廊仍保持畅通。

    德国的货币战争,终于引发了真正的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