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梅洛那日的一番安抚,秋白芍稍稍安心了一些。
她的出生让她敏感自卑,与梅洛之间的情愫也是世俗所不容的禁.忌,一方面秋白芍享受到了从未尝过的情爱滋味,一方面这份爱又像是屠刀一般,无时无刻不悬在她的头顶,叫她日夜难安。
秋白芍想,她该知足的。如今的日子比起从前好的太多,既没有嫡母嫡姐们的欺压,也不必素妆布衣,十天半个月才能见到一点荤腥。
如今的她住在奢华的白芍院,整个王府人人都敬她畏她,出个院子散步身后都是丫鬟太监跟随,既能读书又能学琴,白日里还有梅姐姐相陪。
她什么都不缺了,她应该幸福的。
但随着生活的好转,那份欲望也在渐渐扩大,她开始不满这份幸福里的唯一隐患——尉迟砺。
几次三番,秋白芍都想起了梅洛那日随口的一句话:真羡慕那些太妃娘娘。
她抿着唇,告诫自己不要太得意忘形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秋白芍的错觉,她总觉得在梅洛被太后召见之后,尉迟砺去海棠阁的次数就频繁了。
一开始三五天去坐一坐,常常只吃一顿饭就回来,接着变成了留宿,随后愈来愈密集,隔天便要去一次。到了今日,尉迟砺已然连着三天宿在了海棠阁。
这样的频率,让秋白芍有了不安。梅洛那边一如平常,她还是风轻云淡的,不像是在故意邀宠,更何况秋白芍也相信她不会想和尉迟砺有过多纠缠,那问题似乎出在了尉迟砺身上。
她佯装醋意地问过尉迟砺,彼时尉迟砺思忖着道,“看着梅洛,总让我想起了容禧皇太后。”
一瞬间,秋白芍心沉如石。
容禧皇太后,是高祖帝时的贤后,为高祖帝出谋划策平定了南乱。
皇帝病重,朝局不稳,尉迟砺再如何神通广大也会有疲惫迷茫的时候,原来的他宠爱秋白芍,是因为秋白芍身上的柔顺,可以解一时的疲劳。
但梅洛不一样,秋白芍能做的,她未尝不能,甚至能够做得更好。最关键的是,她能彻底将尉迟砺的心患根除。
尉迟砺同秋白芍说话,说的无非是些抱怨,再看她绣件衣裳唱支歌;可与梅洛聊起来,古往今来、天南地北她都能应上,朝堂上的事,尉迟砺虽然还未放心与她直言,但偶尔他烦闷到了极致,用隐喻的方法与梅洛谈论,总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回答。
梅洛像是一杯清茶,没有甜羹来得美味,但越喝越能感受到那股回甘的滋味。
秋白芍如溺水般绝望。终于,这不再是她胡乱的猜测。和尉迟砺朝夕相对近四年,她敏感他的每一丝变化,或许他自己都还未完全察觉,但秋白芍可以肯定:
尉迟砺爱上他的王妃了。
王爷的赏赐开始陆陆续续流向了海棠阁,这些赏赐远不比白芍院的多,却无一不精致,无一不罕见。
尉迟砺把硕大华丽的凤冠赐给秋白芍,但凤冠正中央的那颗红宝石他要摘下来,送给他的正妻。
末了,他还要摇头轻哂,“梅洛到底是光禄寺卿家的女儿,眼高于顶,什么都瞧不上,不如你来的好养。”
他的本意是夸赞秋白芍,可落在秋白芍眼里,男人失笑无奈后的的情愫,和不久前的她一样,如出一辙。
她早该想到的,尉迟砺是因为她的缘故才刻意冷落梅洛,可明珠蒙尘她还是明珠,稍一刮风下雨,吹洗去了尘埃,就能见到明珠的光彩。
活在同一座王府里,尉迟砺早晚会发现梅洛的好。
她的梅姐姐那样善解人意、那样才艺双绝,他怎么能永远视而不见。金鳞岂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迫在眉睫的夺嫡之争与梅洛而言,就是她化龙的风云。
秋白芍无力阻止,她什么也做不了。
现下唯一安慰的,就是她知道,不管尉迟砺如何,梅姐姐心里是只有她的。
没法和梅洛相见的日子里,秋白芍就爱自己练筝,她记得梅洛喜欢她的勤勉和聪慧,于是倍加努力,不想叫她失望。更也是……当她抚着琴弦时,就能想起梅洛说的那句:
“我与他弹高山流水、汉宫秋月,可我与你,弹的是玉楼春晓。”
每每想起这句话,秋白芍便能顺气不少。
梅姐姐是爱她的,她不过是没法拒绝王爷,不得不应付罢了。就如自己一样,那只是在敷衍地伺候主子而已,算不得什么。
每当尉迟砺去了海棠阁,秋白芍就一遍遍地练筝,从天黑弹到破晓,她闭着眼,只闻筝音,只想着那首玉楼春晓。
薏儿见自家主子闷闷不乐,心里发愁。眼见难得有个光明和煦的暖和日子,她立即努力撺掇秋白芍出去走走,心里想着也许主子看看花园的美景,心情就能好些。
秋白芍左右也是无事,她既不用管事,也不必伺候尉迟砺,薏儿连番劝说,她便应下了,带着人出门逛逛。
“主子,咱们难得出来花园走一趟,你别这样闷闷不乐的。”薏儿见她一路上还是绷着脸,于是小声嘟囔,“您再这样下去,小心绷出满脸褶子来。”
秋白芍好笑地横了她一眼,“你倒是越来越敢说话了。”
薏儿讨好地笑了笑,“好嘛主子,你不要不开心了,听说花园里开了好多兰花,咱们去看看吧。”
“嗯。”秋白芍提了提肩上的披风,“对了,梅姐姐呢,该叫她一块儿出来的。”
她有许久没好好同梅姐姐相处了,尉迟砺去海棠阁去得勤,纵有不去海棠阁的时候,那就得来白芍院。两人总是没法得空相聚。
“王妃应该忙着理事吧。”说到这个,薏儿有点不高兴,王府的理事之权本来是她们的,硬生生被主子送了出去,也不知道图什么。
她到现在也不知道梅洛和自家主子的关系变得不同寻常了。
“你去海棠阁问问,求王妃来花园走走。”秋白芍道,“她日日闷在屋里都该闷坏了。”
“好吧,那奴婢去去就回。”薏儿不放心地叮嘱,“主子您不要乱跑,一会儿奴婢该找不到您了。”
“去吧,我就在花园里等你。”秋白芍摆手。
打发走薏儿,秋白芍带着余下的丫鬟朝花园而去。冬初,午后的阳光正好,冷冽的空气混杂着花园里的花草香,令人清爽精神。
她确实好久没出来走动了,还是要多见见日光才能照去身上的阴气,也省的总是胡思乱想。
看了一圈,冬季花开得不多,那几朵兰花被秋白芍挨个赏完了还不见薏儿回来。旁边的丫鬟见她也走了一会儿了,遂问道,“主子累了吗,我们找个亭子歇歇吧?”
“也好。”秋白芍颔首。她正准备提步,忽地听见远处遥遥地传来一阵乐声,玉石相击溪水绵绵般动听流畅。
一行人驻足,秋白芍侧耳听了会儿,她知道的曲子不多,但这首玉楼春晓梅姐姐给她弹过,她印象极深。
“前面是哪院的姨娘?”她问向丫鬟。
“奴婢也不知道呢,”丫鬟摇头,“主子稍等,等奴婢去前面看看。”
“不必了。”秋白芍抬手,饶有兴味地领着人探去。
玉楼春晓也作春闺怨,讲的是春意融融之际,闺中少女的情愫。
王爷这段时间不是在海棠阁就是在白芍院,府里的那群姨娘如旱地盼雨,估计是看天气不错,预备着能在这里守一守尉迟砺。
绕过□□,树丛之后是一座八角亭,此时亭幔勾起,可见亭中的一男一女。
秋白芍站在远处,有些意外,没想到尉迟砺先她一步被这琴声勾了去。但不知弹琴的是谁。
距离有些远,她往前又走了几步,立在树后。
当尉迟砺身影侧转,露出了琴者的面容,秋白芍呼吸瞬间凝滞,如落冰窖。
梅洛,三王妃。
她往后退了两步,膝盖发软,扯着帕子的手泛出了青白之色。
她看见尉迟砺搁笔,拉起了桌上的纸,展给梅洛看。
琴音得以停下,梅洛伸手接过,她看着那张纸随即笑了,笑得温柔如春,比之那首玉楼春晓里的春色都更加动人。
这笑蛊人,从前的秋白芍是,如今的尉迟砺也是。
他眉眼柔和,一点儿没有梅洛新婚时的冷俊,那长长的凤眸里流淌着一览无遗的爱意。
“洛儿。”
秋白芍听见他这样唤道。
梅洛抬眸,下一瞬她被男子搂入了怀里。她坐在亭里,身前是那把双凤绕尾的筝,身后是气宇轩昂的夫君。
没有别人插足的余地。
秋白芍扯开嘴角,笑得自嘲难看,笑得眼眶湿红,落下泪来。
梅洛永远先是三王妃,然后才是她的梅姐姐。
这花园美景在一瞬间黯淡失色,秋白芍转身,大步离开。
「我与他弹高山流水、汉宫秋月,可我与你,弹的是玉楼春晓。」
她连这唯一安慰自己的话,都没了。
为什么总是这样,她爱父亲,可父亲从未将她和娘放在心上;她又爱尉迟砺,可尉迟砺身边哪有多少她的立足之地;当她终于有了可以托心的人,那人却已然是别人的妻子。
秋白芍走着,迎面的风冰凉刺骨,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哭湿了满面——她还以为她是在笑着的。
为什么……
那个人拥有了全天下的佳丽,为什么还要抢走她唯一的寄托。明明说过的,他讨厌梅洛、他要休了她,为什么现在又摆出了这幅伉俪情深的模样。
秋白芍走不动了,她蹲在地上,靠着海棠阁的墙角失声痛哭。
她没了,她什么都没了。她明白与梅洛而言,那可能不过是逢场作戏,可她看见了,就觉得天都塌了。
给她留一点,就留一点……求求了……她什么都没有了……
海棠阁前院的六月雪谢了,枯叶落下,再没有琴弦能够让它停歇。那把琴搬去了花园里,有了永不凋谢的百花作陪。
秋夏已过,白芍的花期去了。从今往后,玉楼春晓再不独属与秋中白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