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惊霜感觉到潜鱼又在用他湿漉漉的眼睛看她。
她把玩着手里的茶盏,心里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相识这么久,思虑万千,对于潜鱼,虞惊霜只能对他做出两个字的评价:
沉静。
他就如同水一样。
但不是那种午后经过烈日暴晒,波纹平静的大江大河。
也不是晚间由月色笼罩,闪动着粼粼光影的湖水。
而是像那种雪山脚下潺潺的溪水。
尽管春日和煦、暖意融融,风中也飘来了细微的花香,被冰封了整个冬日的溪水悄然融化,看似生机盎然。
但若是你此时临近溪畔,就会发现溪中并无一条游动的小鱼。伸手去触摸,它仍然冷冽,凉得彻骨,仍是一捧流动的冰块。
潜鱼就是这样,将自己封在一种流动的冰的气息中,面对周围的各种或嗔或怒、或喜或悲,都无动于衷。
他是虞惊霜在一场决战的前夕救下来的。
那是一场对于她和梁皇的生死命运极其重要的决战。
赢了,明衡登基,君临天下、万民朝拜。她有从龙之功,能顺利隐退,保一世荣华富贵。
输了,不光两人,连同站在他们身后的所有朋党、盟友、军士……数十万人陪着他们一起被诛杀、死无葬身之地。她和这些人被判为逆贼,遗臭万年。
那是她一生中最艰难、最重要、最疲惫,也是最坚定强大的时日之一,时隔多年回想仍觉艰辛,但所幸她最后挺过来了。
那一年,风雨欲来的前夕,虞惊霜跑死两匹马赶回京畿去救明衡。途中正逢雨夜,她和随行亲信被困在山路上时,潜鱼像个破麻袋一样被人从山崖上扔下来,跌在她面前,奄奄一息。
怎么看都是美救英雄、其心不轨的阴谋。
小杏抽出砍刀,建议杀了这人灭口,以绝后患。
虞惊霜盯了他一会儿,慢悠悠道,这一趟不知道凶险如何,既然这么巧,不如就当他是上天扔给她们测吉凶的卜卦。
“积德,不杀了。”
她把人捡了起来,给他洒了药粉包扎伤口,吊着一口气。
然后掏出麻绳,从脖子一圈一圈捆到脚踝,直把人捆得像个大蚕蛹。再喂了他足足三幅软筋散,再拴上铁链,再上了五把锁。
她做这一切时,小杏就在一旁震惊又无语地看着,虞惊霜嘿嘿一笑,解释说积德归积德,但还是要防着人的,她们干得是掉脑袋的造反,别临到关头了让他给坏了事儿。
潜鱼清醒过来时也是一惊,至今虞惊霜想起他那时候呆愣震撼的表情就笑得肚子痛。
很长一段时间潜鱼只能在地上咕蛹,或者一动不动,躺着望天,静静地沉思。别人给他喂饭时,他也只动一张嘴,一张一合,从不多嘴。
虞惊霜那时候看过他的脸——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不美,也没什么伤疤丑到不能见人。
她半夜偷摸进房间揭开面罩的时候,潜鱼只是淡淡地睁开眼睛,没顾她的尴尬,平静地道,既然满足好奇心了,就劳烦她给自己再戴上面巾,他不能被别人看见脸。
很淡然、很平静、很心如死灰。
显得偷溜进来摸人家脸的虞惊霜很不地道。
回想到这事,到此时,虞惊霜仍觉得尴尬,赶紧摇摇头,把这段记忆跳过去。
她猜测他身份肯定不简单,毕竟最后一战里,她攻入了皇宫后,被明衡的宿敌偷袭,潜鱼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为她挡了一下,给了她机会一枪挑死了那小崽子。
那人临死前拽掉了潜鱼的面巾,然后看着潜鱼的脸不甘心地呜呜叫,她想跳过去听听他的遗言,结果打了太久腿麻了,没收住劲,跳得有点猛,宿敌被她一脚就正好把脖子给踩断了。
死前那人喉咙里的“呼哧”声像个破风箱,一喘就是一口血,哪里还能说话。等虞惊霜把耳朵凑过去,催他快说时,他两眼一瞪她,直接就没了气息。
虞惊霜发誓,虽然当年那崽子也用脚踩过她的脖子逼她就范,但她那一脚绝没有公报私仇的意思,只可惜没人相信她。
所以到最后,她也不知道潜鱼到底是什么身份,能让向来面不改色的明衡宿敌那么震惊——这真是虞惊霜心头一大憾事。
自那之后潜鱼伤养好了,就说要报恩,虞惊霜也不知道他要报什么恩,但白送来的苦力,她自然欣然收下。
不得不说,潜鱼真的很好用。
他力气很大,肩挑四桶水都不大喘气;
从二里地外的街市上扛两包稻米也健步如飞、面不改色;
修屋顶、栽树、凿池子、打扫庭院样样不在话下。虞惊霜还把他借给过明衡去挖皇宫里的地砖,明衡用了也说好。
只要他在的日子里,虞惊霜总是指使他干活。因为她也经历过,所以明白,勤劳、充实、脚踏实地的劳作,能使人暂时放下心中的执念,化解人心沉重的悲伤。
她从来不问潜鱼为什么总是一副难过的样子,因为很多人都会有一段难以释怀的沉重往事。
很多时候她感觉潜鱼已经快要承受不下去了,他消失一段时间,虞惊霜都会默默猜他估计找了一块空地把自己埋进去了。
然而最后,他还是会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沉默地推开门,轻轻应一声“回来了”。
也许他也有一段悲伤的过往。每次看到他的眼神,虞惊霜都会这样想。
潜鱼一定不知道,他每次看过来的眼神,就像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稻草,竭尽全力想要靠近,却又拼命掩饰。
可是,他不该将这样湿漉漉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
不管什么原因,如果他以为她会是那个伸手拯救他的人,那潜鱼就错了。红尘人间,唯有渡己,任何人都只能自救。
虞惊霜叹了口气,将指尖滴溜溜转动的茶盏倒扣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吸引三人眼神过来。
她站起身来,一巴掌拍在潜鱼后背,把他拍得呛咳了一声。
她用明亮洋溢的声音,笑呵呵地大声道:“有钱了!走,咱们订一艘画舫,明儿个踏春游湖去,我请客!”
笼罩在心头沉重悲哀的阴影被这一声大嗓门驱散的一干二净,潜鱼回过神来,捏捏自己的掌心,才恍然发觉自己又自怨自艾了。
还影响到了身边几人……他只愣了一瞬,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三双火热期冀的眼睛都正看着他,他微微勾了下唇角,道:“好,我去订。”
算了,就这样悄悄离她近一点,就已经是当初他最大的心愿了。
至于其他……没关系,时日还长。
……
潜鱼自告奋勇拿了银子去订画舫,华昆借了屋子午睡,而白芨心神不宁,罕见的今天没和华昆拌嘴,只是小声道要出去一趟,虞惊霜早习惯了,摆摆手就让他走了。
小院子里转眼就剩她一人。
虞惊霜哼着小曲儿翻看木匣里剩余的银票,突然发现里面竟然还夹着一封信,看日子应是最近寄来的,她转念一想,就知道是明胥猜她不看信,所以使心计让管家掺在银票里给她。
虞惊霜嘀咕,自己是那种眼里只有银钱的人吗?这么看不起她?
有意思,她还真的是这种人——不愧以前是她的挚友,真了解她!
拆开信,明胥也没像卫瑎一样写那些肉麻的话,只是言简意赅地道,估计他近期会回京畿一趟,到时候希望两人能聚一下。
南地有百姓无故受害,死状恐怖,求助到了他那里,他的师门追查线索直到京畿一带,便不好插手,于是他便领命回京调查此事。
虞惊霜捏紧了信,忧心忡忡。
她闭上眼睛,在心里祈祷明胥办完事就走,他想聚就聚,怎么聚都可以,就是最后别把她的银票带走就行。
当然,最重要的是希望他到时候回来,看到几乎被她搬空了的瑜王府后,别要她还钱——少说几千万两银子,她是真的舍不得。
“咚咚——咚咚——”
正在此时,小院的门被人敲响了。
虞惊霜一悚,心道不好。
难道人已经来了?
她蹑手蹑脚去开门,从门上小洞往外一瞧,一个年轻公子正局促地站在门外,搓着手等待。
虞惊霜迟疑着将门压了一条小缝,露出脸才看到了来人的全身——
头戴斗笠,腰间斜挎长刀,玄衣下摆银光凛凛的夔龙。
是军卫的人。
自建朝起,大梁始设军卫,掌戍卫京师、行征伐事。其统领身兼数职,典诏狱,纠劾百官、缉访谋逆、妖言奸恶。
但凡军卫现身,百姓避之不及、朝臣胆战心惊,如今是吹了什么风,竟让他们找上了门。
虞惊霜面色如常,打开门,笑眯眯道:“军爷来访,敢问何事?”
那人低头抱拳,面皮上没有一丝笑意,只冷声硬邦邦道:
“陛下亲令,召您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