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牵着马车,亦步亦趋跟在虞惊霜身后,一路上东张西望,惊叹声不断。
“哇!这就是大梁传统建筑吗?和我们上燕好不一样啊!”
“天呐!那边的宅子上是什么字?育……堂,是照看孩童的吗?”
虞惊霜耳边不停被灌入他的叽叽喳喳,无奈回头:“那是收养鳏寡孤独的场所,不止幼童……”
还没等她说完,突然一阵嘈杂声打断了两人交谈,沉闷而整齐的脚步声从街尾急促地传来,只几个呼吸间,就到了两人跟前。
少年循声转头望去,正好目送一列黑衣的人分开人群,踏步而来。
那一队人皆身高八尺、用黑巾覆面,头戴斗笠,玄衣下摆用银线绣着大片张扬的夔龙纹,腰间斜挎长刀,肩背魁梧,步下生风,威风凛凛。
队首一人的斗笠下只露出一双神色淡漠、杀意十足的眸子,边疾步边扬起手中令牌,口中高喝::“军卫办事,闲杂人等回避!”
语毕,他一扬手,身后众黑衣人随着他一并沉默而迅速地进入了一家酒楼,只留两个同样黑巾覆面的人,守在门口警惕。
周围百姓侧目、略显惊慌地退避,眼神中惊疑不定,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
少年不由得缓下脚步,伸长脖子去看,只见不一会儿,那群军卫的人便都从酒楼里鱼贯而出,前后几人似是抬着担架,上面的东西用黑布盖着,鼓鼓囊囊一团,却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他正想凑上去再看,前面匆匆住走着的虞惊霜却已经回头催他了:“没啥好看的,左不过是军卫来查案子,你以后在京畿有的是见他们的机会。”
她拎着酒坛、挎着木匣,脚步不停,很快就转进了一道小巷子里,边走还不忘边招呼少年:“快点跟上,我家可偏僻了,小心跟丢了!”
少年回头看看那一队人已经走远的背影,摸摸鼻子,很快跟了上去。
七拐八拐,好一阵儿走,虞惊霜才在一扇普通的小木门前停了下来,她抹了把额上根本不存在的汗,边推门边中气十足地朝里面大喊:
“小杏——我回来啦!”
“嘭——哗啦——”
虞惊霜话音刚落,内屋的门被猛地推开了,一阵饭香先行飘了出来,紧接着从侧屋匆匆出来一个男子。
少年探头去看,第一眼就被吓了一跳——要是来阵子大一点的风,恐怕能把眼前人给卷走吧!
男子下巴尖尖、面容俊秀,一双杏眼圆而漆黑,身形高挑又单薄,一道薄薄的眉骨于眼窝压下一小片阴影,更显得他清瘦无比,惹人怜弱。
他冲过来,带着笑意的眼睛先是望着虞惊霜,而后又落在她身后的少年身上,笑意淡去,语气迟疑又懵懵地道:“又有……新人了吗?”
“……”
少年正欲打招呼的手尴尬地伸在半空。
虞惊霜无语,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说什么呢小白!”
她将少年推到前面,“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小友是我故国的同乡,今日在街上巧遇,我自然要尽地主之谊!这位是白芨,我的一位小友,目前暂住在我这里。”
她向少年眨眨眼,夸耀般道:“小白他厨艺很好喔,你今日有口福了!”
此时另一道屋门也开了,从里面走出个面容俏丽的姑娘,她双手各端着一个盘子,热情地笑语盈盈招呼道:“你们回来的正巧,小白刚刚将饭菜做好呢!”
虞惊霜吸了吸鼻子,大喜。
她快步迎上去接过盘子,顺手将酒坛放下,笑得脸上都开出了花:“别愣着了,快过来吃饭!”
少年此时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这座小院子:看它外面平平无奇,走进来才知道里面别有洞天。
院落两面都是飞檐斗拱、小巧精致的双层屋舍,屋舍旁栽种着丛丛兰草,高大的玉兰与杏树下支着一张小桌,旁边有一汪人力挖出来的小池子,不知从哪里引来的活水潺潺作响,意趣十足。
他正看得细致,身侧却突然被撞了一小下,很轻,几乎不易察觉。
白芨从他身边走过去,带过一阵轻飘飘的风,少年听见他很小声地嘀咕:“又来一个蹭饭的!”
少年摸摸后脑勺,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颠颠地跑到小桌旁,一屁股就坐在了座位上,挤得白芨趔趄了一下。
小桌上饭菜很是丰盛。
虞惊霜倒了三碗酒摆好,她不忘提醒白芨:“小白,你身子弱,闻闻味儿就够了。”
白芨乖巧地点点头,帮着小杏姑娘将菜一道道摆在桌上,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小黄鱼两面煎的焦黄躺在簋中,上面撒着红艳艳的辣椒碎,一口下去油香辣脆。
一小碟嫩豆腐掺着翠绿葱丝摆在桌上,用筷子头颤巍巍夹起一块,入口即化。
两个深深的瓦罐里装了丸子汤,青菜、粉条和木耳放的很足,丸子在沸腾的油锅里滚过一遭,又焦又香。丸子汤整整煮了一天,肉香早已炖进了汤中,满满盛一勺送到嘴里,嚼一嚼肉的香气和青菜的爽口就满溢出来。
几人筷子挥舞得飞快,虞惊霜忙里偷闲满上了酒,仰头结结实实就是一口闷,辛辣的酒液从喉口直冲天灵盖,舌尖先是狠狠一激,然后就是麻,酒香清冽,余味悠长。
少年埋头苦吃,两颊鼓囊囊的,小杏看着虞惊霜这幅豪迈饮酒的模样,关心道:“姑娘,今日怎么喝得如此猛,难道旧疾又犯了?”
虞惊霜夹了一口丸子,摆摆手:“身子无妨,只是馋了。”
听见两人对话,少年从碗中抬起头来,疑惑道:“旧疾?虞娘子你曾经受过伤吗?”
虞惊霜还没来得及说话,白芨就先开口了。
他幽幽道:“那可不是?还不是当年你们上燕突然撕毁盟约害得……”
“好了,小白,说这些干什么。”
虞惊霜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食物,用筷子尖轻轻敲了敲碗沿边,打断了白芨的话。
她转头面对少年,开口:“不用在意他的话,我那旧疾纯属是自己作的,呃……那个,你……你叫什么来着?”
话说一半,她才突然意识到,认识了半天,把人都带到家里来了,可她忘了问眼前少年的名字!
虞惊霜正尴尬着支支吾吾,少年就很有眼力见地连忙主动道:“我名叫王承,虞娘子叫我小承即可。”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身侧传来很轻一句“嗤。”
白芨坐在一旁,扁扁嘴,小声嘀咕道:“原来还不知道名字呢,就把人领回家里来了……”
他伸长手,边给虞惊霜布菜,边悄悄将原本摆在王承面前的丸子汤挪走,不动声色地移到了虞惊霜面前。
王承费劲去夹菜,白芨一把将那盘菜端起来,热情对小杏道:“小杏姐姐,快吃点这个,很爽口的!”
然后顺手将王承最不爱吃的小黄鱼摆在了他面前。
好一招移形换影!
王承都快要被这个人给气笑出来了,这呼之欲出的小心眼!
小气鬼!
……
一餐用毕,四人都是酒饱饭足,摸着肚子瘫坐在小桌旁。
大半坛子酒都进了虞惊霜腹中,她面色酡红,支着头倚在椅上,半眯着眼假寐。
王承也喝了不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拱着手向虞惊霜道谢,眼神却怎么也聚焦不了,眼前大片大片的虚影晃得他头晕眼花。
虞惊霜看他走路都不稳了,摆摆手道:“别多话了……小杏、小白,你……你们去送他一程,别让人找不到客栈了……”
小杏只是浅抿了几口,此时还是清醒的,她转头看了看白芨,果不其然看见对方脸上遮也遮不住的嫌弃,无奈摇摇头:
“算了,我去送人吧,顺便正好去街市上买点最新的话本子回来,上次买的都读完了。”
让白芨送人回去,恐怕明天就能听说人被他送到水沟里去的消息。
虞惊霜是真的醉了,她支着脑袋反应了半天,才仿佛理解了小杏话中的意思。
她很缓慢地点了点头,唇边浮现一抹笑来,对着王承慢悠悠道:
“你放心吧,小杏她……她很厉害的,一定会把你和你的货物安全送回客栈。”
王承呆呆地看着她。
平心而论,虞惊霜并不是面容娇美的女子。
她长着一张端正平和的脸,水弯眉,圆杏眼,未语先含半分笑。
非要说哪一点与平常人不同,也只有她的一双眼珠,似沁了墨般黑而幽深,却也被她这天生的一张笑面冲抵了多半迫人的气势。
如果在平时,她不过也只是平常人的模样。
而此时,她醉意朦胧,眼睫低垂,整个人的气质大变,与白日的爽朗散漫截然不同,堪称天差地别。
这种反差……怪好看的。
他脸突然红了。
白芨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来。
等小杏扶着王承走后,白芨凑到虞惊霜面前,声音轻轻:“惊霜姐姐,我扶你回卧房歇息吧。”
虞惊霜阖着眼眸,半晌才懒洋洋地道:“嗯……麻烦小白了。”
白芨别起自己耳侧垂落的一缕黑发,小声道:“不麻烦。”
他小心翼翼扶着虞惊霜到了卧房,跌跌撞撞往床榻上走去时,她似是不太舒服,伸了伸臂膀,一下子将放在桌上的木匣碰倒了。
匣子在地上翻滚了两下,盖子被磕开,里面的信件掉落了一地。
白芨忙着将她搀到床榻上,没太注意。
他先是小心为她脱了鞋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解虞惊霜的衣衫,只展开了被褥,将锦被拍打成松软的样子,妥帖地给人盖上。
接着又勤勤恳恳小跑着去打了盆热水,绞了热毛巾为虞惊霜擦脸,从鬓发到下颌,将她打理得干干净净。
边做这些,他边想着白日的一切。
回忆起那名唤王承的少年的脸,白芨不免心里酸酸的。
他手上动作着,嘴上也不停,也不管虞惊霜能不能听到,只独自一人絮絮叨叨:“惊霜姐姐,你今日又带人回来了。”
“虽然不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可也让我好一阵担心!”
他悄悄凑近,低声嘀咕:“惊霜姐姐,我一人在你身边伺候就够了,我对你一心一意呢,你可别做话本子里的那种负心人,三心二意的最不好了!最好连那个常来蹭饭的自大狂也别收留,让他饿死算了,我……”
白芨喋喋不休,越说越认真,虞惊霜本来已经进入了梦乡,又被他的嘀咕声吵醒了。
在醉意与睡意的双重缠扰下,她并没有完全清醒,只是费劲地半睁开眼,迷迷糊糊中只看到一片嘴唇不断开合,一抹嫣红鲜艳欲滴,还不断有浅淡的香气传来。
喝了半坛子酒的醉鬼根本没有什么意识,只觉得眼前的唇一张一合,看起来十分好亲。
于是毫不犹豫,亲之。
“啵”一声,白芨喋喋不休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屋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沉默,白芨脸色爆红,抓着热毛巾的手微微颤抖。
他转过身子不敢看虞惊霜的脸,坐在床榻前自己一人害羞起来了。
白芨好半天才从“虞惊霜亲他了”这个事实中反应过来,羞答答道:“惊霜姐姐,你、你终于决定要我服侍你了……”
他手胡乱在身上摸索了几下,害羞地拉开了衣襟,露出半个白皙光滑的胸膛,半遮半掩地小声道:
“惊霜姐姐,我……我等这一天真的很久了,以前你都拒绝我,我今天真的好开心……”
话头一开就停不下来了,白芨红着脸、低着头说了许多话,好好地将自己的心意剖明了一番,越说他越开心,到最后话语的尾音里都带上了遮掩不住的小雀跃。
只是兀自说了半天,却始终不见虞惊霜回应。
他疑惑着回头,映入眼帘的,是虞惊霜恬静的睡颜。
她竟然睡着了!
甚至还发出了细微的鼾声,打起了欢快的小呼噜!
白芨呆在原地,脸色青青白白,一阵红一阵绿。
呆愣了半天,他明白过来刚才那个亲只是一个乌龙,又是失望,又是羞恼,小声抱怨道:“……您真是的,都不会疼人。”
说归说,可更进一步的事,白芨也不敢了。
他叹了口气,默默将被子给虞惊霜掖好,准备离开卧房。
在退出卧房时,他看到了刚才被虞惊霜打翻在地上的木匣,里面的信件散落一地,最上面的是几张已经被拆开的信纸。
白芨嘀咕着虞惊霜的粗心大意,弯腰蹲在地上,任劳任怨地帮她收拾起来,一一把信叠好放入了木匣中。
他在那边勤恳地干着活,床榻上的虞惊霜动了动,短暂地醒了一瞬,她睁开眼睛,看见白芨正蹲在不远处的地上收拾东西。
虞惊霜想起了今日饭桌上白芨的那些小动作,不禁失笑。
白芨以为自己很隐蔽,可虞惊霜却看得清清楚楚,更明白他的小心思。
不当场揭露出来,也只是因为了解他心眼小、爱吃醋的性子。针尖儿大的一点小事,落在白芨眼中就值得他生好几天闷气,最后还要虞惊霜来哄。
让让他也没什么,别让这个小醋精给憋屈死了就行。
虞惊霜脑海里这么想着,迷迷糊糊地一翻身,又睡熟了过去。
只是在身心都沉入黑甜梦乡之前的一瞬,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