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有发生特别的事吗?”她问。
“今天?”我想了想,“对了,就是你叫管理员打电话给我。请问
有什麽事吗?”
“已经没事了。”
“嗯?”
“你老是忘了在下午来我店里看我煮冰滴咖啡,我只好提醒你了。”
咖啡喝完了。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问:
“你每天滴出的两杯咖啡,就是你跟我喝?”
“嗯。”她点点头,“如果你没来,我和我妹妹会喝掉。”
“今天我来了,你妹妹不就没得喝?”
“是呀。”
“那她会不会恨我?”
“不会。”她摇摇头,“从某种程度上说,你以前算是救过她。”
“我真的不记得见过她,更别说救过她了。”我的语气很无奈。
她看了我一眼,说:“一起到公园走走好吗?”
“当然好。”我说,“但留你妹妹一个人看店,她不会很可怜吗?”
“她叫莉莉。”她说,“古诗有云:粒粒皆辛苦。所以叫莉莉的人,
原本就该苦命。”
“你好狠。”我笑了笑,站起身。
走出店门时,苦命的莉莉朝我笑了笑、挥挥手。
社区旁边就是一座公园,面积很大,除了树木青翠、草色碧绿外,
还有条小溪蜿蜒流过。
今天是假日,公园里虽然很多人,但并不嘈杂,处处是欢乐的气氛。
我和莉芸边走边聊,很轻松。
“以前我常来这座公园,後来不知道为什麽,就很少来了。”我说。
“你通常在日落前半小时到公园走走,因为你觉得那是一天当中最美
的时间。夏天是6点20左右,冬天则是5点半。”她说。
我吃了一惊,停下脚步。
“怎麽不走了?”她往前走了几步,回头说。
“为什麽你连这个都知道?”
“因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还是无聊且想太多的人。”
“喂。”
莉芸似乎想说点什麽时,迎面走来一个牵着狗的年轻女子。
“好久不见。”女子笑着打招呼。
我原以为她是跟莉芸打招呼,因为我不认识这个艳丽的女子。
“上次真谢谢你。”没想到她走到我面前,又说:“我听了你的劝,
把狗拴住了,以免牠乱跑。”
我低头一看,她的狗正站起前脚,趴上我的膝盖。
“不……”我吞吞吐吐,“不必客气。”
女子又跟我说了几句话,我只能支支吾吾回应。
而她的狗一直拼命摇着尾巴,还兴奋地朝我吠了几声。
“有大众脸真的是件麻烦的事。”女子走後,我说。
“为什麽你一直觉得你有张大众脸?”莉芸问。
我想了一下,告诉她我第一次去某家面摊吃饭时,老板认错人的事。
“那家面摊隔壁是DVD出租店,你去租过几次DVD,租完後会顺便
在面摊吃饭。”莉芸笑了笑,“你并不是第一次去那家面摊。”
“啊?这……”
“後来你因为老是忘了还DVD,被罚了很多钱,索性就不再去租片,
结果面摊也没去了。”
我吓呆了,完全说不出话。
我开始努力回想,却发觉脑海里根本没有关於租DVD的回忆。
倒是不小心找到被陌生女子打了两耳光的记忆。
虽然记忆不太完整,但那两耳光实在太火辣了,很难忘掉。
我马上跟莉芸说起这件事,因为我想证明我确实有张大众脸。
“你开始工作後的第二年,认识了一个在医院急诊室工作的女孩。”
莉芸说,“有趣的是,你们每次见面都约在急诊室门口。”
“我……”我吞了吞口水,“我不记得啊。”
“不过你老是忘了约会的时间,女孩心里越来越气。有次你到急诊室
门口时,却忘了是要去见她,你竟然走进医院的家医科看医生。”
“後……後来呢?”
“家医科的护士认得你,便跑去叫那女孩。当她来到你面前,你说:
可惜我只是小感冒,如果病得重一点,就可以待在急诊室了。女孩
很生气说:最好以後别让我在急诊室遇见你!我一定拔你的管!”
“我後来有在急诊室遇见她吗?”
“没有。”莉芸说,“那是你们最後一次约会,交往只维持四个月。
如果依照你的说法,你後来是在餐厅再度遇见她。”
“你确定那女孩真的认识我吗?”
“你这辈子到目前为止,只跟那位女孩有过短暂交往。”
“你会不会认错人?或是她认错人?或是大家都认错人?或是……”
我已经开始不知所云了。
“往好处想,被打两耳光总比被拔管好得多。”莉芸淡淡笑了笑。
我心里很慌乱,完全无法思考。叹了一口气後,说:
“难道刚刚那个牵着狗的女孩真的认识我?”
“那个女孩的狗原本是不拴住的,很活泼好动。有次牠在公园乱跑,
不小心掉进水里。你立刻跳进水里抱住牠,上岸後你全身都脏了。
你把狗抱给女孩,只说:这公园有河,白目的狗还是拴住比较好。
然後你就急着回家洗澡。”
“真的吗?”
“那条狗也认识你,不是吗?”
“没想到连狗的记性都比我好。”我叹了口气,“真是有够悲哀。”
但最悲哀的是,碰到那麽艳丽的女子,我竟然只说无关痛痒的话?
为什麽我没跟她要电话或称赞她很漂亮呢?
我不再说话,脚步无意识向前,像电影中的活死人。
“你还记得这里吗?”莉芸停下脚步,指着公园旁一处工地。
我看了看那处工地,过了一会,摇摇头。
“这里以前是庭园咖啡店。”
“我有印象了,以前来过几次。店里好像有个漂亮的鱼缸。”
“不是“几次”,是38次。”她说。
“有那麽多次吗?”
“我和莉莉以前都在这间庭园咖啡店当服务生。”莉芸说,
“当你到公园走走时,偶尔会进去喝杯咖啡或吃晚餐。”
“可能因为你们不是穿泳装,所以我没什麽印象吧。”
“嗯。”她笑了笑,“我们会虚心受教、彻底检讨。”
我想回应她的笑容,但嘴角却无力拉出弧度。
“有次一只大狼狗和一只哈士奇犬打架,从公园打进店内。莉莉正好
准备端咖啡给你,你马上起身挡在莉莉身前,结果她没事,你却被
这两条狗扑倒。”
“结果谁赢?”我问,“狼狗?还是哈士奇?”
“你那时也是这麽问。”莉芸说。
“嗯?”
“我看见你被扑倒,急忙冲出吧台扶起你,然後问:痛吗?”
莉芸笑了笑,“但你却只说:狼狗和哈士奇谁赢?”
“你问我:痛吗?”
“嗯。”莉芸点点头,微微一笑。
我又想起梦里的那个女孩。
“你说我救过你妹妹,就是指这件事?”
“嗯。”莉芸说,“莉莉很怕狗,那时她吓哭了。”
“那麽到底谁赢?”
“哈士奇吧。”她说,“你那天的晚餐钱,是哈士奇主人帮你付的;
咖啡钱则是狼狗主人付的。晚餐比较贵。”
“抱歉,我的记性不好,竟然没认出你。”我应该脸红了,
“原来我那时候就认识你了。”
“算是吧。”莉芸说这句话时,脸上却挂着古怪的笑容。
我没心思追问,只是觉得累,便坐在公园内的椅子上,低下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抬起头时,莉芸仍然站在身旁。
“你也坐下吧。”我说。
“嗯。”莉芸在我右边坐下。
我觉得喉间乾涩,无法再吐出言语,便静静看着天色由黄变暗。
太阳下山了。
“这座公园又大又美,我不懂为什麽我後来很少来。”我终於开口。
“嗯。”她简单应了一声。
“我是说,为什麽我後来很少来?”
“你问我吗?”
“不,我是问哈士奇。”我笑了笑,“废话,我当然是问你啊。”
“你认为我知道?”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转头看了她一眼。
“一年前,这公园被选为第一座都会区内的萤火虫复育公园,市政府
在公园里野放两千只萤火虫。隔天傍晚,便有很多家长带着孩子,
拿着网子和玻璃瓶,很高兴地来抓萤火虫。”
“唉。”我叹口气。
“你看到後很生气,开口骂那些家长们:你们都是这样教育小孩吗?
但他们都觉得你反应过度、多管闲事。”莉芸也轻轻叹口气,
“根本没有人理你,你只能眼睁睁看着萤火虫在玻璃瓶内乱窜。”
“後来呢?”
“过了两个礼拜,公园里再也看不到萤火虫。”莉芸的语气很平淡,
“当最後一只萤火虫消失在公园後,你就很少来公园了。”
“原来如此。”我问:“那时你在哪里?”
“我在庭园咖啡店里,看见你经过门口,背影像只疲惫的萤火虫。”
她说,“我跑出去问你:痛吗?”
“啊?”我微微一惊。
“不好意思。”她说,“我常那样问你。”
“那我怎麽回答?”
“你只说:萤火虫才会痛。”
我又开始沉默,而黑夜已悄悄笼罩整座公园。
“其实你不用太在意我所说的话。”莉芸打破沉默,
“因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还是无聊且想太多的人。”
“不,你不是。”我说,“你是……”
“嗯?”莉芸等了几秒,等不到我把话说完,便问:“是什麽?”
“总之……”我想不出合适的形容,只好下结论:“谢谢你。”
莉芸似乎吓了一跳,身子微微颤动。
我转过身,竟发现她的眼眶似乎有泪光。
“你怎麽哭了?”
“没事。”她拿出面纸,小心翼翼对折两次,然後轻轻擦了擦眼角,
“这麽多年来,第一次听你说谢谢。”
“这麽多年?”
“没事。”她又说。
“该吃晚饭了。”莉芸站起身,“今天的特价餐是迷迭香乌龙面。”
“不好意思。”我说,“我没胃口,吃不下。”
“今天我请客。”
“人是铁,饭是钢。”我站起身,“吃不下还是得吃。”
我和莉芸慢慢走回“遗忘”,一推开店门,发现店里的气氛很热烈。
“怎麽这麽晚回来?”莉莉的语气有些埋怨,“我快忙不过来了。”
“这是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我说。
“哦?”莉莉吃了一惊,“你知道了?”
“嗯。”我说,“寡人饿了,要用膳。”
“遵旨。”莉莉笑了,“马上就好。”
莉芸先去忙,我独自坐在最里面靠右墙的座位。
回想莉芸在公园所说的话,我相信她没骗我,那些都是发生过的事。
可是我一点也想不起来啊。
无论我如何努力也唤不回遗忘的记忆,只觉得脑袋越来越重。
我转头看着鱼缸,视线跟着缸内的鱼游动,看了一会便入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