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苦难

战斗结束,部队在一个木贼和蕨草丛生的幽谷里隐蔽起来。莱奋生在检查马匹的时候,看到了“老废物”。

“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呀?”密契克嘟暖着说。

“来,把鞍子拿下来,让我瞧瞧它的脊梁……”

密契克用发抖的手指解开马肚带。

“哼,那还用说。……脊梁都磨破了,”听莱奋生的口气,他根本就没指望会有什么好事。“你大概以为,你只要骑骑马就行了,而照顾--却是别人的事吧?……”

莱奋生竭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提高嗓门,这对他是不容易的,因为他疲倦得厉害,胡子不住地抖动,两手神经质地揉弄着不知从哪里折下来的小树枝。

“排长!过来……你是管什么的?……”

排长眼睛霎也不霎,盯着密契克不知为什么捧在手里的马鞍,不高兴地、慢吞吞他说:“这个笨蛋,不知对他说过多少次了。……”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莱奋生扔掉小树枝,他向密契克投过来的目光是冰冷冷的、严厉的。“你去告诉军需主任,在它没有治好之前,只好请你骑驮马……”

“请听我说,莱奋生同志……”密契克嘟嘟哝哝地说,由于感到屈辱而声音发抖;他感到屈辱,并不是因为自己把马糟蹋得不成样子,而是因为他不知为什么把那个沉甸甸的马鞍捧在手里,样子滑稽而丢人。“这不怪我。……请您听我说完……请别忙走。……现在您可以相信我。……我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它。”

但是莱奋生头也不回,走过去看后面的马去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过了不久,他们因为缺粮不得不转移到邻近的山谷里去。接连几天功夫,部队一直顺着乌拉辛斯克支流东奔西跑,战斗和奔波使他们人困马乏。没有被敌人占领的村子越来越少。不论是面包或是燕麦,不经过战斗一点都弄不到;伤口来不及愈合,一次又一次地化脓。人们变得冷酷起来,变得更严峻,更凶狠,更不爱说话了。

莱奋生深信,推动这些人们的力量,并不仅仅是自卫感,同时还有一种本能,这本能粗看是看不出的,甚至是他们中间大部分人都没有意识到的,然而其重要性并不因之稍减;凭着这个本能,他们才会为了最终目的去忍受一切,甚至去死;要是没有它,他们里面谁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在乌拉辛斯克的原始森林里丧命。但是他也知道,这个根深蒂固的本能是深深埋藏在人们心中许许多多迫切的、细小的日常需要下面,埋藏在对于同样渺小的、然而却是有血有肉的小我的关怀下面,因为每个人都要吃饭睡觉,因为每个人都是软弱的。这些背负着日常生活琐事的重担的人们,意识到本身的软弱,就将自己最重要的使命转托给象莱奋生、巴克拉诺夫和杜鲍夫那些比较坚强的人,责成他们多想到这个使命,少想到他们自己也需要吃饭睡觉,并且要他们提醒别人不要忘记这件事。

现在莱奋生总是跟大伙在一块亲自率领他们战斗,跟他们吃一锅饭,为了查岗夜里不睡,而且几乎是唯一还没有忘记嬉笑的人,甚至在他跟人随便闲聊的时候,在他的每一句活里也都可以听出这样的含意,“你看,我也在跟你们一同吃苦--明天我也可能被打死或是饿死,但我还是象平时一样地精神饱满和顽强,因为这些并不那么重要……”

尽管如此,使边和游击队员们息息相通的那些无形的线索,却在一天一天边断下去。……这些线索越少,他的话就越难以令人信服,--他逐渐变成高踞在部队之上的暴力了。

他们常常用炸药去炸鱼,然后捉来吃;一般谁也不高兴到冷水里去捉鱼,总是支使那些最窝囊的人下去,多数时候都是叫那个当过猪倌的拉夫鲁什卡去这是个胆小口吃的人,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他怕水怕得要命,从岸上走下去的时候一边哆哝一边划十字;密契克看着他的瘦瘠的背影,心里总感到很痛苦。有一次,这事被莱奋生发觉了。

“等一下……”他对拉夫鲁什卡说。“你自己为什么不下去?”他向那个把拉夫鲁什卡连推带桑的小伙子问道,那人的脸是歪的,好象半边脸是被门夹扁了似的。

那人抬起围着一圈白睫毛的眼睛狠狠地瞅着他,出人意外他说地说:“你自己下去试试……”

“我才不下去呢,”莱奋生态度平静地回答说。“别的事就够我忙的,可是你应该去。……脱吧,招裤子脱绰。……你看,鱼都要漂走了。”

“它漂随它漂……我又不是给人逗乐的小丑……”小伙子把身子一扭,不慌不忙地离开了河岸,几十只眼睛赞许地望着他,又带着嘲笑的神情望着莱奋生。

“唉,这些家伙真是麻烦……”冈恰连柯说着便动手解自已衬衫的钮扣,可是队长的一声响得异乎寻常的叱喝把他吓得一哆嗦,使他停了下来。

“回来!……”莱奋生的声音里鸣响起威风凛凛的音调,充满出人意外的力量。

那个小伙子站住了,心里已经在后悔不该卷进这场纠纷,但是又不愿意在人们面前丢脸,重又说道:“说过不下去就是不下去……”

莱奋生的眼睛因为深陷而显得特别小,目光特别尖锐,他睁着眼睛牢牢地盯着他,握着毛瑟枪,迈着沉重的脚步朝他走过去,那小伙子慢吞吞地、仿佛很勉强地动手解开裤子。

“快些!”莱奋生面色阴沉,威胁他说。

小伙子偷偷望了他一下,忽然吓谎了手脚,一条裤腿怎么也褪不下来,他害怕莱奋生会不容分说开枪把他打死,忙不迭地说: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给绊住了……唉,该死的!……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莱奋生朝四周看了一下,大家都怀着敬意和畏惧望着他,不过,也仅仅是这些而已:同情是没有的。在这一瞬间,他感到自己成了凌驾干部队之上的暴力。可是,纵然如此,他也在所不惜,因为他深信他的暴力是正当的。

从此,莱奋生就不惜采用一切手段去搞粮食,挤出时间让大家多休息,他偷牛,掠夺农民的白地和菜园,但是连莫罗兹卡都认为,这和偷李亚别茨的瓜完全是两码事。

部队在经过乌杰庚斯克支脉的长途跋涉之中,完全靠葡萄和蒸得半生不熟的菌子充饥。越过支脉,莱奋生一行走进离伊罗河子河口约莫二十俄里的老虎谷,来到一所孤伶伶的朝鲜人的小房子前面。迎接他们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汗毛浓密得象他的毡靴上的毛一样。那人不戴帽子,腰里挎着一支生锈的斯密特枪。莱奋生认出他是大乌比辛斯克的私酒贩子斯狄尔克沙。

“啊,是莱奋生!……”斯狄尔克沙招呼说,他的嗓子因为伤风老治不好而沙哑。他的眼睛含着惯常的昔笑从浓密的汗毛里望着人。“你还活着?不错。……这儿正有人找你呐。”

“谁找我?”

“日本人和高尔察克的手下呗……别的还会有谁要你?”

“他们未必能找得着……我们要点吃的,这儿有吗?”

“也许能找得着,斯狄尔克沙卖招呼说,“他们又不是傻瓜,你的脑袋挺值钱。……在村民集会上,呐,宣读过一会命令:不论捉到死的活的,都有赏。”

“嘿!……出的钱多吗?”

“西伯利亚票五百卢布。”

“太便宜!”莱奋生冷笑了一声。“我说,我要吃的,这儿有吗?”

“哪儿来的吃的……朝鲜人自己都尽吃小米饭,生猪,他们这里倒有一头,大约有十普特重,他们简直把它当宝贝--要靠这点肉过一冬呐。”

莱奋生去寻找主人、那个颤巍巍的朝鲜人头戴压瘪了的硬壳帽,头发灰白,他一开口就恳求莱奋生千万不要动他的猪。

莱奋生虽然可怜这个朝鲜人,但是感到自己背后有一百五十张嘴巴等着要吃,只好一再向他说明,他这样做实在是不得已,朝鲜人听不懂他的话,还是合掌求他,一再重复着说:“别吃一吃,……别……”

“开枪吧,反正是没有办法了,”莱奋生愁眉苦脸地把手一摆,就象要别人朝他开枪似的。

朝鲜人也愁眉苦脸地哭了起来。

他突然屈膝跪下,胡子在草里磨蹭着,开始吻莱奋生的脚,但是莱奋生连搀都不去搀他--他怕这样一来就会硬不起心肠而收回成命。

这一切,密契克都看在眼里,他的心紧揪了起来。他逃到屋后,把脸埋在干草里,然而即使到了这里,老人的老泪纵横的脸、在莱奋生脚下缩做一团的穿白衣服的矮小的身形,还是浮现在他眼前。“难道非这样干不行吗?”密契克一个劲儿地想道,这时又有一长串也是被掠夺掉最后一点东西的农民的脸一顺从的、低垂的脸,--在他眼前浮过。不,不,这是残酷的,实在太残醋了,”他又想道,一面把脸往干草里埋得更深。

密契克知道,换了他,他决计不会这样对待那个朝鲜人,

可是猪肉他还是跟大伙一块吃了,因为他肚子饥饿。

清晨,莱奋生往山里去的路被敌人截断。经过两小时的战斗,丧失了将近三十人,才冲了出去,进入伊罗河子的山谷。”高尔察克的骑兵紧追不舍,莱奋生扔掉全部驮马,一直到晌午才走上去医院的熟悉的小径。

这时他觉得在马上几乎坐不住了。在极度的紧张之后,心脏跳动得非常缓慢,仿佛随时都会停止。他困得厉害,他刚把头低下,人立刻就在马鞍上摇晃起来,这时一切都变得简单和无关紧要了。忽然,仿佛心里有什么推了他一下,他猛吃一惊,连忙回头去看。……谁也没有觉察他在睡觉,所有的人部在自己面前看到他们看惯了的、他的微驼的背部。有谁会想到,他也象大伙一样感到疲倦、发困呢?……“是啊……我还有力量支持下去吗?”莱奋生想道,仿佛提出这个问题的不是他,而是别人,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感到双膝在令人讨厌地微微颤栗。

“瞧……不多一会你就可以跟你的小媳妇见面啦,”快到医院的时候,杜鲍夫对莫罗兹卡说。

莫罗兹卡没有作声。他认为这件事已经算完结了,虽然这一阵他一直希望看看瓦丽亚。他哄着自己,把自己想知道“他们俩不知会搞出什么名堂来”的希望当做是一个局外人的好奇,属于人情之常。

可是当他看到处的时候,瓦丽亚、斯塔欣斯基和哈尔谦柯站在小屋旁,笑嘻嘻地跟大伙握手,他心里的一切都翻腾起来了。他没有停留,随着全排一同在槭树下面走过,然后给马放松肚带,在它旁边摆弄了好一会。

瓦丽亚只顾寻找密契克,对大伙的招呼只是敷衍作答,对他们扭促不安而又精神恍惚地微笑着。密契克的目光和她相退,他点了点头,就红着脸把头低下:他生怕她会立刻朝他跑过来,使大家猜到其中的奥秘。但是她很有分寸,并没有因为看到他而露出高兴的样子。

他匆匆地拴好“老废物”,悄悄溜进密林,走了不多几步,他就碰到皮卡躺在马的旁边。皮卡的眼睛是湿润的,眼神空虚,好象想出了神。

“坐……”他疲倦他说。

密契克在他旁边坐下来。

“现在我们到哪里去呢?……”

密英克没有回答。

“我现在真想去捉鱼……”皮卡做梦似他说,“在养蜂场里。……现在的鱼正往下游。……可以筑一道坝来捉,……只要去捡就行了,”他沉默了一会又伤心地补充说:“可是养蜂场已经没有了……没有了:不然的话倒挺好。……那边很清静,这时候蜜蜂已经不叫了。……”

他忽然用臂肘撑着抬起身来,碰了碰密契克,用因为悲伤和痛苦而发抖的声音说:

“你听我说,巴夫鲁沙。……你听我说呀,巴夫鲁沙,我的孩子!……难道当真就没有这种地方了,当真就没有了吗?那叫我怎么活下去,叫我怎么活下去呢,巴夫鲁沙、我的孩子?……要知道,我什么人都没有……就我自己……一个……孤老头子……快死啦……”他找不出话来,只好干咽着气,一只空着的手痉挛地紧攥着青草。

密契克没有看他,甚至不在听他讲话,但是皮卡每说一句,他心里就有什么在微微颤抖,好象有人在用怯生生的手指从他心里的还有生机的茎杆上摘下已经枯萎的叶子,“这一切都完了,永远回不来了……”密契克想道,他是在为他的枯叶惋惜。

“我要去睡觉了……”他想了个脱身之计,这样对皮卡说。“我累了……”

他往密林深处再走进去,躺在灌木丛下,提心吊胆地打起瞌睡来。……他好象被推了一下似地猛然醒来。心脏不规则地跳动着,汗透了的衬衫贴在身上。灌木丛后面有两个人在说话:密契克听出了是斯塔欣斯基和莱奋生。他小心地拨开树枝,张望了一下。

“……无论如何,”莱奋生抑郁他说,“在这个地区再守下去是不行了。唯一的出路是往北,到土陀一瓦卡谷地里去……”他解开图囊,取出地图。“你看……这儿可以越过山岭,再沿黄泥河子走下去,路很远,可是没有办法……”

斯塔欣斯基不看地图,而是遥望原始森林的深处,好象在估量着将要被人的汗水浇洒的每一戌里。忽然,他很快地霎着一只眼,看了看莱奋生。

“那末,弗罗洛夫呢?……你又忘啦……”

“是啊--弗罗洛夫……”莱奋生重重地在草上坐下。他的苍白的侧面正对着密契克。

“当然,我可以陪他一块留下……”斯塔袄斯基沉吟了一会儿,沙哑地说,“实际上,这是我的义务……”

“胡说!”莱奋生挥了挥手。“不到明天中午,日本人就会跟踪我们的脚印来到这里,……难道你的义务就是被杀死么?”

“不这样又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密契克从来没有在莱奋生的脸上看到过这种一筹莫展的表情。

“看来只剩下一个办法……这我已经想过……”莱奋生说不下去,狠狠地咬紧牙齿,不做声了。

“是吗?……”斯塔欣斯基问了一句,好象等待下文。

密契克预感到事情不妙,把身子更向前探,差点暴露了自已。

莱奋生想用一句话道破他们剩下的唯一的办法,但是,这句话显然是非常难以出口,所以他说不出来,斯塔欣斯基怀着疑惧和惊讶瞅了他一眼,……心里便明白了。

这个想法使他们颤抖着,苦恼着,使他们彼此不敢正视,他门吞吞吐吐地谈起彼此已经心照不宣、但是又不敢一语道破的那句话,虽然这句话是可以立刻说明一切,结束他们的烦恼的。

“他们要害死他……”密契克明白之后脸色发白了。他的心脏剧烈地跳起来,仿佛隔着灌木丛马上也会听到它的声音。

“他怎么样--很糟吗?糟得很吗?”莱奋生问了好几遍:“要不是这样……唔……如果我们不把他……总之,他还有一线恢复的希望吗?”

“希望是一点也没有了……不过,关键难道在这里吗?”

“无论如何,这样总轻松些,”莱奋生承认说。他因为言不由衷,马上感到内疚,但是他的确觉得轻松了些。沉默了一会,他又轻轻他说:“要办今天就办……不过要小心,不要让别人起疑心,特别是他本人。……行吗?……”

“他是不会疑心的……过一会儿他就要吃溴剂,可以用别的来代替……可是我们要不要等到明天呢?……”

“还拖什么……迟早反正是一样……”莱奋生收起地图,站起身来。“只好这样没有别的办法……不是只好这样吗?……”他不由得竟向一个本身需要得到支持的人去寻求支持。

“是的,只好这样……”斯塔欣斯基心里这样想,但是没有说出来。变形记

“你听我说,”莱奋生慢吞吞地开始说,“你照直说吧,你到底愿不愿意?还是直说的好……”

“我愿不愿意吗?”斯塔欣斯基说,“是的,我愿意。”

“我们走吧……”莱奋生碰了碰他的衣袖,他们俩慢吞吞地向小屋那边走去。

“他们真会干出这种事吗?……”密契克扑倒在地上,把脸埋在手掌里,这样不知趴了多久。后来他站起身来;好象受伤似的,一路扶着灌木丛蹒跚地跟在斯塔欣斯基和莱奋生后面慢慢地走过去。

干了汗、卸了鞍子的马匹,都扭过疲乏的头来望着他。游击队员们有的在林中空地上呼呼大睡,有的在做饭。密契克找不到斯塔欣斯基,几乎是奔跑着到了小屋前面。

他来得正是时候。斯塔欣斯基背对着弗罗洛夫站着,迎着亮光,两手哆哆嗦嗦地把什么药水倒进量杯。

“等一下!……您在干什么?……”密契克大喊一声,吓得圆瞪着两眼向他奔过去。“等一下!我都听见了!……”

斯塔欣斯基颤抖了一下,转过头来,手哆嗦嗦得更厉害了。……突然,他迈步走到密契克面前,额上一根青筋可怕地膨胀起来。

“滚!……’”他用暗哑的低语凶狠地说。“我宰了你!……”

密契克尖叫了一声,魂不附体似地从小屋里跑了出去。斯塔欣斯基马上定了定神,又朝弗罗洛夫转过身去。

“什么……这是什么?……”弗罗洛夫惴惴不安地用眼角望着量杯,问道。

“这是溴剂,你喝了吧……”斯塔欣斯基严厉而执着他说。

他们的目光碰在一块了,他们互相了解了,由于心照不宣而发愣……“完了……”弗罗洛夫想,但不知怎的既不惊讶,也没有感到恐惧、激动和伤心。原来一切都是那么简单容易;他甚至觉得奇怪,假如活着徒然给他增添痛苦,只有死才能使他解脱苦难的话,那他又何必受了那么久的罪,那么执拗地贪生怕死呢。他好象在寻什么似的迟疑地环顾周围,后来他的目光停在旁边凳子上没有动过的午饭上。那是一盘已经冷掉的奶冻,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自从弗罗洛夫卧病以来,他的眼睛里是第一次露出带有人情味的神情对自己的怜悯,也许是对斯塔欣斯基的怜悯,他垂下了眼皮,等他再抬起眼皮的时候,他的脸已经是平静而温顺的。

“将来你要是去苏昌,”他缓慢他说,“给我捎个口信,叫他们别太……难受。……每个人都要走这条路……是的……每个人都要走的,”他重复着说,神情之间显示出他对于人总有一死的思想似乎还不十分明白,还没有得到充分证明;然而正是这个思想使得弗罗洛夫个人的死失去了死的特殊意义,对他个人说来是特别可怕的意义,同时,也使它这个死成为一件平常的、人人都难免的事。他想了一想,又说:“我有一个儿子在那边矿上……他叫费嘉。……希望你们想到他,等一切都平定了,希望多少照顾他一些。……好,你就拿来吧!……”他的声音马上变得微弱了,发抖了,猛地中断。

斯塔欣斯基浑身发冷,歪扭着毫无血色的嘴唇,拚命地霎着一只眼睛,送上了药杯。弗罗洛夫双手端起药杯,一口气喝完。

密契克被地上的枯枝绊得跌跌跄跄,高一脚低一脚地在森林里乱跑,他的帽子丢了,头发象蛛网似的,粘湿而讨厌地挂在眼睛上,太阳穴里在怦怦跳动,血液每冲击一下他就重复着一句没有意义的话,不住地念叨,因为除此之外,再没有一样可以抓住的东西了。忽然,他撞到了瓦丽亚身上,便惊恐地闪烁着眼睛,跳到一旁。

“我正在我你呢……”她喜形于色地开口说,但是一看到他那副精神错乱的样子,就吓得住了嘴。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很快地、毫不连贯他说起来:

“你听我说……他们把他毒死了……弗罗洛夫。……你知道吗?……他们把他……”

“什么?……毒死了?……住嘴!……”她突然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不容分说把他拖到自己跟前,用湿液液的、发烫的手心捂住他的嘴。“住嘴!……你不用管。……我们往这边走。”

“到哪里去?……唉,你放手!……”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地响,挣脱了她的手,把她推开。

她又拉住他的衣袖,拖着他,执着地重复说:“你不用管……我们离开这里……人家会看见我们的。……这里有个家伙……尽缠着我……我们赶快走!……”

密契克几乎打了她,才能又一次挣脱。

“你到哪里去?……站住!……”她大声喊着,又跟在后面追上来。

可是,这时候从灌木丛里跳出了“黄雀”--她就猛地往旁边一冲,跳过小溪,躲进赤杨丛里。

“怎么她不干么?”“黄雀”跑到密契克跟前,连忙问道。“啊,也许我会走运!”他朝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下,跑去追赶瓦丽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