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我去姑妈家拜年时,他都会过来请我去他家吃饭。我吃的是很粗大的肉,没有一丝肥膘,还有蜜枣,没有枣核。有一年还有半个肘子。他竟然就要我吃完。
我第一次见他前,以为他是个小伙子。我当时从文化馆下乡,顺路去了我姑妈家。我问姑妈你们村里是不是有个李世贵的写作的。姑妈说有。姑妈带我去了。李世贵其实退休有好几年了,他自己种菜,自己割谷,两鬓苍苍,不过不抽烟不喝酒。农余唯一的爱好是写作。李世贵看到我时,眼光突然一下闪了,仿佛火柴一下刮着了。
李世贵对比他小30岁的我说,杜老师,你看看我的文字吧,修改修改,斧正斧正。我就拿他的本子看了,看了一页,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很奇怪,一个人写的文字给别人的印象就是没有印象。连病句也没有。我说很好很好。其实我自己也很滥。不过我觉得他比我更没有前途。
李世贵每年都会带我去他的书房看看。那书房只有一桌子,一书架。书架不放书,分了很多格子,每个格子上都写着年份。我看了下,李世贵写了30年。李世贵把自己的文稿放在每格里。每一格都被塞满了。李世贵会脸红地说:每当我看到自己前一年的作品时,都很惭愧。我竟然写出了这么滥的东西。
不过看得出来,李世贵对他最近写的东西非常看好,他会很自恋地一遍遍读。他照例找我修改修改,我照例挑了几个不好不坏的语句斧正斧正。
有一年,李世贵请我吃完饭,对我说,我正在读《写作技巧》。我说写作还要技巧的啊,他说要的要的。不看不知道,看了才知道自己白写了30年。我说,且莫这样说,各人自有风格。李世贵很憨厚地一笑:这么说,我有些受不起哦。
李世贵,已经60多的李世贵有一次还哭了。他说他去一个远亲那里喝酒。喝到一半(其实他不喝只吃),他突然想写了。真的想写。他就和那边亲戚拉扯了半个小时,最终得以逃出。50里路他就着夜色骑车往回奔,路上摔在水沟里。但他还是想到家里书房那微弱的灯光,他认为那是光明所在。他后来就推自行车往回走,走回来时,天亮了。李世贵说,天亮了,就没意思了。李世贵就去扒了一个灰。
去年见到李世贵时,他已经很坦然了,他对我说:以前我老是想出名。现在我想出也就那样,不如等到一个识的。他要是识了我的,我的东西就受尊重了。说不定,有天我不在了,但是我的东西还是被人挖出来了。人们或许会说,谁知道他生前是个大作家呀。李世贵自觉不好意思,就又说,其实我也只是这样做个梦。我真的现在只当它是个爱好,它满足了我。我没有别的爱好,不会打牌,也不会喝酒。我只好这个。它满足我了。我死而无憾。
李世贵这样说,我无话可说,只是拍了他的肩膀。我觉得他是个孩子。
今年我去那个村庄的时候,听我姑妈说,李世贵死了,扑在书房桌上不知怎么就死了。我心一沉,就从姑妈家拿了纸钱和鞭炮,去了李家。我对着李世贵的遗像烧了清香,我看到李世贵不苟言笑,端正地望着我。
我从跪席站起来,问李家儿子,能不能带我去书房。
我在书房里看到那里一张纸也没有。我有些惶恐,问,它们去哪里了?
李儿说:烧给我爹了。我们都知道他最喜欢的是这个,我们觉得要让他带去。
我心很凉地走出门:李世贵就这样一点印象都不可能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