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着21世纪的女人,看一张韩国碟。一个穿白色裙裾的年轻女子坐在明黄色的水车旁,看着风把绿草如茵的四野,吹出了波浪,不一会儿,在欧洲某个钢琴家的伴奏下,一个邮差敲打着车铃出现在唯一的路上。我的女人微闭双眼,陶醉在这美丽的意境中,生怕我打搅她,又生怕我走开不看。我咬牙切齿,猛抖手中一本书。
在书中,作者唐德刚说:总司令一声令下,万千小卒,顿时落下,只听苞谷田内一片瑟瑟之声,群虫争食。十余分钟之后,似乎又是一声令下,万千小卒,立刻起飞,剩下的苞谷园,只见断壁颓垣,一片荒丘。乖乖,此情此景,真是不见不信。我记得蝗虫起飞之后,还看见一位农村老大娘,手持一脸盆,坐地啼哭。她原先以为敲脸盆,可以吓走蝗虫,谁知蝗虫根本没有理她呢。
我喜欢和人对着干,你说乡村是天堂的,我就说是地狱的。蝗虫经过后,鼠疫闹一遍;鼠疫闹一遍后,军阀掳一遍;军阀掳一遍后,土匪还要操一遍。如是折腾,地皮下降好几寸,而石头冒出好高,像一把把匕首插在路上。就是这纲常败坏、狗都不日的苦路,也走出一个邮差。他还在很远的地方,村庄的小孩就闻风出动,说是嗅到了酱油的香味。其实那是因为他有双严重的香港脚。有时候邮差走着走着,想到什么,就坐在路边吹淫荡的调儿,拿手指擦脚趾,擦得后来歌也不唱了,直叫“爽也爽也”。
这邮差无疑长得不像梁朝伟,倒和成奎安有点像,但是考虑到那个年代人面黄肌瘦的事实,我觉得他还是更应该像李灿森一点。就是这样子,眼窝深陷,两颊凸起,七八十斤的样子。他哼的调儿词如下:
三更时辰门扇扇响,
情哥哥进了妹妹的房,
娘问女儿什么响呀!
风刮树枝沙啦啦响。
诸位别以为他哼了几句,就是个骚货。他哼是因为调儿顺口,至于词他却是不太去想的。刚好相反的是,他是个虔诚的青年,如果正面看他,就能看出他眼仁里闪现出的火。他在早先并不是邮差,官办的邮驿不要他,洋人办的邮局不要他,就是民间的民信局也不要他。他是被关在门外的。那时候他看着邮差骑马坐舟,潇潇洒洒路过,总是像被遗弃的幼兽,在空地上焦躁地走来走去,踢石头子,有时候还哭。村人都说他是痴了魔了,他却迷途不返。就是这样一人,老天为了酬报他,派蝗虫、鼠疫、军阀和土匪把土地轮番刮一遍,刮得尘烟滚滚,人心惶惶,官办的、洋办的、民办的邮政系统统统歇业。这样,他就由一个怀才不遇的人迅速变成能者多劳的人,不停地接这个口信,带那个物件。他一直想证明自己是最优秀的,他也完全证明到了。他的名声日隆,他开始成为那些活寡妇、老人家的寄托,他一到某地,某地就倾巢出动,围着他要结果。他说死了,人们就哭,他说还没死,人们就捶着心窝给他粮食。他送信只有一个原则:照单全收。现在的邮局还要问包裹里有没有摩丝有没有剧毒物品,他却是什么也不管的。而这似乎也成为他的传奇,传说最广的一件事是他给土匪窝送去了一个裤裆的秘密。
土匪窝那天休养生息,给二当家和大当家的女儿操办婚礼,大家喝得醉醺醺了,忽见邮差来了。邮差大声喝问二当家:“你是张顺吧?”二当家说不是。邮差接着说:“你胳肢窝下有颗痣,你是张顺。你老婆托我给你带信,回家吧。”叫张顺的二当家很恼火,着人要拖走这疯子,却不料大当家把枪往桌面一拍。邮差不饶人,继续喝斥:“你老婆知道你要否认,所以要我再带句话,如果大家不信你是张顺,可以告诉大家,你的阴毛之下还埋了一颗痣,是绿色的。另外,你每晚要做那事前,都要去小便一次,叫做荡干净。”这下山窝闹翻了,大当家脸色很不好看,拿枪就顶住邮差的头,邮差闭着眼睛,不敢看。大当家退了三步,然后是啪的一声,张顺倒在地上,死了,邮差也尿了一裤子。大当家很不屑地说,“我当是什么英雄?”邮差说:“一路紧赶慢赶,未曾小便,这下被枪声震开了闸口。”大当家想想也是,念他独闯虎穴,是条汉子,便邀他对饮三杯,又出银两礼送他下山了。
邮差作为传奇来到下沅村时,下沅村的地痞李水荣背着手绕着他走了三遍,问:“大土匪果真敬了你的酒?”
邮差说:“是。”
李水荣又问:“你果真什么单都接?”
邮差说:“是。”
李水荣复问:“尸体也接?”
邮差说:“是。”
李水荣这时哈哈大笑:“那我要是送自家尸体呢?”
邮差脸色憋得通红,好似青面兽杨志碰到泼皮牛二,不过还是庄重地点头,说:“送。”
李水荣收住笑,拿冷眼认真研究了邮差一遍,扬长而去。走了那么几步,他冷笑道:“只怕是人都死绝了,我也死不了。”
李水荣是很难死,幼时,其母请人给他称命,称出个六两一钱的命来,卦云:名利双收,一生富贵。不作朝中金榜客,定为世上大财翁,聪明天赋经书熟,名显高科自是荣。注解起来便是:为人心秉直,聪明利达,心善口快,有才能。见善不欺,逢恶不怕,刚柔有济,事有始终,早能宽大,而能聚财,祖业如旧,六亲兄弟有靠,自立家计出外更好,二十至二十五六七八九岁有险,三十开外古镜重磨,明月再圆,六十六至七十方交大运妻宫小配,寿元七十七岁,卒于春光之中。这命阎王是要到七十七岁才收走的,目下李水荣二十不到,还有将近一个甲子可活,如何不嚣张?
村人见李水荣顺带着把大家也损了,也是敢怒不言。这厮平日逢恶不惧,见善倒是要欺的。人家有本钱,人家鼻根宝塔长,眼睛铜铃大;块头牛块头,鸡巴驴鸡巴;白昼做天罡,夜里闹地煞,想想都是可怕。村人私下也要绘声绘色说那根鸡巴,说鸡巴捅进张凤,就像粪勺搅动茅坑,时间久,动静大,三乡五野不敢睡觉,臭名远扬。村人还说这张凤不要脸,没吹打就住进来,我看是恋上那物了,是把那物当米饭当枕头了。
韩国的爱情在电视上进展缓慢,有时候是朵雏菊,有时候是朵泪珠,眼见着杜鹃花式的鲜血在胸口越开越大,男女主角却还没有宽衣解带的意思。我脑袋里想李水荣和张凤绝不能这样,他们应该一进门就心急火燎地脱衣服,裤子没腿完,人就扑床上去了。
李水荣健硕的屁股就像捏紧的拳头,一下下往张凤身躯的深处揍去,起先还有些铺垫,后来索性疾风骤雨、狂风暴雨,撒开蹄子操,就好像操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张床板,一间房屋,一部大地,就好象要把整个大地操到地壳里去。这样操了一两个小时,张凤早像面粉袋一样晃来晃去,神智不清,而李水荣才刚刚出汗,汗珠像冒泡一样,从李水荣的发尖冒出,清楚地砸落在张凤脸上。张凤哀告道:“我帮你捋出来吧。”
说是捋其实捋不了,因为张凤站起来时,两腿一软,支撑不住,坐地上去了。张凤哭了,哭得越大,李水荣就越得意。对他来说,世界就是他的,土地是他的,粮食是他的,女人也是他的。
但俗话说,盈满则亏,李水荣也有做落水狗的一天。却说这治了李水荣的人,又是张凤。张凤的叔叔科举未中,流落异地,换了朝代却荣归故里,在县里做了督学。督学大人说你那么早许人家做甚,男女早就平等了,你应该接受教育,这样就把张凤拖到县里女子学堂去了。张凤那天就像被绑架走的,嘴被捂住,手被捆住,两只小脚像扑水一样扑打着土地。但是在县里呆了六七日,她的记忆就出问题了,她想不起李水荣的生辰八字,和他的属相,她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坏了,眼前是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字,是一句句礼貌谦恭的话,是一个个开叉分头的人,就像瞎子猛然看到漫山遍野开满五颜六色的鲜花,她晕眩了。
此时的李水荣则呆在下沅村村头,捧着空空的双手,好像那里原来有一部大海,现在却生生蒸发了。他一直以为张凤会像往常一样穿越河流,走到他跟前,但是他再也没有看到。暮色开始变得越来越漫长,越来越迟缓,最后竟似是不走了,凝滞在天空中。李水荣灰心丧气地倒在枯草上,负起地让母地的阴气慢慢渗入背部,他想这样病了就好,这样死了更好,但最后他还是腰酸背痛地起身回家。那回家的身躯像是被放了血,已不复当年之勇。在遇见一个邻居后,他强行拉住人家,气急败坏地说:“再怎么,别人也是在喝我剩下的洗脚水啊。”
话说得如此酸楚,竟使我相信这个操蛋的男人也是有爱情的。
如是绵延一月后,虚弱不堪的李水荣终于放下等待张凤投诚悔过的架子,背上干粮进了县城。这一路他看到茂盛的鸦片地散发着床铺的温暖味道,看到尖尖的石头痛快地割着自己脚下的老茧,有时候他觉得不解痒,还要停下,把老茧故意放在石尖上摩擦。但是在这对鸭子式的大脚踏进县城后,它们就老实了,收缩了。县城石阶渗出的凉气,从脚心钻入血管,传递到心脏,手臂和大脑,竟使李水荣连打了几个冷战。
李水荣试图吸口气平复自己,但是这惶恐却似落下了根。越来越多着新式服装,剃新式头的人,给李水荣投下了越来越多的阴影,李水荣分明在他们冷若冰霜的脸上看到了刀兵气。李水荣想,或许这里到处都潜藏着兵爷,他这么想,果然就有一拨裤腿扎绷带的丘八喊着口号走了过来。狗屁不是的李水荣感到小腿抽筋。
后来,李水荣像老鼠一样,忍受着一间间黑色店铺对自己构成的压力,沿着墙根往前走,走到了女子学堂。他不敢问看门的能不能进去,也不敢找看门的打听张凤,就偷偷坐在围墙外边,等那个变做凤凰的人出来。
这一月来,张凤读书本来无事,却不料因自己的胸脯比周边人鼓得大,被戴金丝眼镜的国文老师盯上了。张凤起先有些摇摆,后来又禁不下国文老师簧舌轻摇。国文老师说:“这世上人只分作两种,一种是粗鄙,一种是不粗鄙。你如此佳人,好似那笛子,丢给农人,岂不是糟蹋浪费,位置还不如门边耙锄呢。”张凤宽衣之前,面色红润,心儿狂跳,说:“我已不是处女了。”国文老师恼恨地说:“你脑袋怎么还有那么多旧思想呢?这个国家,这片土地,不破除这旧思想定然是没有出路的。”话虽说得动听,但当张凤完全打开身躯并闪出一道白光后,为人师表者还是控制不住先行射了。
张凤大约是连这事情也忘记得差不多了,以为这样就代表已经发生了,穿上衣服陷入到惶恐中。她惶恐的正是李水荣,她没有在国文老师面前脱衣服,便不惶恐,一脱,惶恐滚滚而来。她觉得自己伤害了李水荣,而幼狮的可怕就在它受了伤,受伤使它气急败坏,使它铤而走险。这天杀的不正是亡命之徒吗?
张凤想解决李水荣的问题,文的武的想一通,脑门抓破,始终进不了门。
这样,她就走到校门外李水荣的视野了,就果然碰到李水荣了,她走不是,不走也不是,感觉周围人的目光火辣辣地钉在身上,她本是县城人,现在却有个乡下的亲戚过来揭露她的身份,她真想找个缝隙跑了,真想一头撞死在地,真想对着恼恨的李水荣一顿尖叫,但是李水荣却意外地没有恼恨,而是鼓着一双哀楚可怜的眼睛。像是要挨宰的水牯。这让她心里猛当当地碎了一下。
张凤暗示了下,羞急急地走在前头,李水荣仿佛懂得这意思,拉开一段距离跟着。这样到了一家昏暗的茶馆,张凤像主人、像主宰,很不耐烦地示意李水荣坐下。过了一会儿,她觉得不能这样刻薄,又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就应该这样刻薄。她想让李水荣暴怒起来,想让李水荣把锅碗瓢盆都扔掉,想让他把她提起来抽几个耳光。
我在看阿兰·德波顿的《爱情笔记》时,看到这样一句话:触怒之后立刻发火是最为宽宏大量的,因为这样可以使冒犯者不会过于内疚,也不需要生气者息怒。
我想张凤的心理就是这样的,这也许是分手的最好办法,你要发泄,让你发泄,要愤怒,让你愤怒,Please愤怒,但是李水荣却始终只知道管理好眼窝里大把的泪水,最后管不住了,就号啕大哭起来。李水荣像透过一张水窗帘,对张凤说:“我日日夜夜想啊。”
张凤没有说话。
李水荣又可怜得像条狗,说:“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张凤似乎被这柔弱逼到一个绝境了,她既不能在这条情路上亲手宰了李水荣,又不能让李水荣把她宰了,她只能顺着李水荣的话勉强往下接,“好,你做一间四房的青砖瓦房来。”
这话一说出,像雷电一样闪在张凤心里。张凤想自己怎么这般聪明呢,她没有说是做八房的,那样说就过分了,就让对方以为自己是故意刁难,她又说了做四房的,四房对一个女人来说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张凤等着李水荣反击,等他说做不出四房好屋,这样她就可以再反击,说你还是个男人吗,这个要求过分吗?是呀,这个要求不过分,但对有点穷的李水荣来说,大约又是可望不可及的。
李水荣停止了哭泣,死死看着张凤,张凤努力使自己的眼睛仍然有着母牛般的柔情。张凤听到李水荣一拍桌子,说:“好。你等着。”然后李水荣头也不回地消失了。
李水荣走了,就像一块石头从张凤的心口搬走了,张凤的呼吸一下畅通了。李水荣说“好”,就代表着他进了圈套,他要是不盖房子就等于放弃了,要是盖那又会知道自己终归是盖不起的。张凤一次次想自己怎么这么聪明呢,后来觉得聪明不能浪费,便让不那么粗鄙的国文老师知难而退了。
这么大好的河山,终归是要属于她张凤的。她开始想寻找一个文能安邦、武能治国,在不粗鄙和健壮两方面达到完美统一的男人做靠山,她这样想,便在做体操时,暗暗抓住体育老师的手拍打了自家胸部一下,这体育老师心领神会。这体育老师原是响应孙逸仙先生武术救国号召出来做老师的,会得好几手拳脚,此后便日日在张凤面前表演黑虎掏心、丹凤朝阳、双峰贯耳,看得张凤甚是欢喜。张凤想,李水荣不过是条不会武术的水牛,再怎么耍赖,无理取闹,也是要被打得狗吃屎的。张凤吃下定心丸。
体育老师收完拳,呼气,双拳平出,大喊一声:“谁能杀我?”
张凤鼓掌:“无人。”
如是,光阴荏苒,张凤已习惯枕着体育老师的肱二头肌看夕阳,而后者强身健体似乎也离不得张凤的三寸宝地,两人卿卿我我,就等张凤毕业办酒了,却不料邮差忽然冒出来。邮差还是那么瘦削,手无缚鸡之力,像只公鸡样在县城的石阶上蹦。邮差说:“李水荣让我带信来,瓦房盖到一半了,年底便可上梁盖瓦。请守诺。”
张凤听得,眼一黑,人猛然倒下去,就好似走在坚实的路上突然掉到深坑一般,后头体育老师赶紧扶住。体育老师掐了人中,又人工呼吸,终算是把张凤弄醒了,张凤醒了,看看眼神如炬的邮差,又要晕过去,体育老师便把她的头扭到自己这边,说:“看着我。”体育老师还扬了一边的胳膊,那里的肌肉像是火山,鼓胀不堪。张凤这才好了些,张凤说:“人家把房子盖好了……”
体育老师说:“怕什么?他能杀我?”
张凤点点头,闭上虚弱的眼,十分哀楚,十分好看,这更坚定了体育老师扶助弱小的信念,他大声对邮差说:“你他妈告诉他,我在县城等着他!”
李水荣第二次进县城时,胳膊撞来撞去,像个火药桶一般,随时会为了小事爆炸,但当路人试图拉住他胳膊时,他又置之不理。他怎么会理别的事呢?他现在牙齿把牙床咬得都快翻了,眼神快像石球要从眼窝里屙出来,他就像疯子一般死死盯着前方,恨不能三脚并做一脚。他这样强力奔走,以至人们都注意到他,人们仿佛见到他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呼喷火,每一个细胞在吱吱尖叫。人们说他一定是寻仇去了,杀人去了,你看他尿急了,就对着树快速地撒,撒完了,裤门不关,就匆匆走了——这不是癫痫的猛虎,发病的蛟龙吗?
那天,李水荣是恍惚的,天空像被风刮起的床单,时而高时而低,时而明朗时而灰暗。他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推翻了看门的,是不是顺手操起了一把木凳,总之他很快来到了学堂的操场。在那里,他看到一个人越来越大,大得快要爆炸了。这个巨人像是耍猴一样,左跳跳,右跳跳,嘴里不时吐出四个字,那声音像是从水管里发出的,听不清,嗡嗡的。李水荣觉得自己脑子也是嗡嗡的,他想赶紧砸倒这巨人,但是这巨人却收起套路,平站在那里,向他谦恭地作揖,就好像给李水荣端出一盘寿桃来。李水荣以为人家是服软了,却又清楚地听到对方大喊:“谁能杀我?”他想都没想,操起木凳就砸在对方脑袋上,然后他看到那巨人像蚂蟥一样缩小,蜷曲于地。
躺在地上体育老师兀自镇定,伸出手说:“你别逼我。”
李水荣更恼了,骑上他的身躯,操起拳,似武松打虎一般,左右开弓打起来,直打得体育老师三气不出,七窍冒烟,喉咙不断咳嗽起来。李水荣打着打着就没意思了,就软下来,不过他还是伸手捞了把人家的鼻血涂抹在人家脸上。就是这太阳底下猛然闪出的血光,突然刺激了体育老师,后者一拱身,竟把李水荣拱到一边了。李水荣以为人家要来骑他,却不料对方勾着手掌,让自己起来。李水荣起来冲过去,只见那老师轻轻一闪,轻轻一拍,自己便蹿到地上去了。李水荣闻到土地的味道,青青的,硬硬的,像是所有疼痛拍马加鞭杀到了。他欲再起,却不料体育老师赶过来泰山压顶,那手肘砸在身上时,像是钢棍砸在瓷盘上,李水荣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那声音像是枯井里蛤蟆的一声啼叫。李水荣软软地叫了声“娘”,昏了过去。
体育老师欲要再压一次,邮差忽然又闪出来,他鞠躬,下跪,磕头,求得体育老师住手。体育老师连呸了几口,带着心脏不好的张凤优雅地走了。邮差望都没望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试图把李水荣背起来,但就是背不起来,最后还是几个校工过来帮忙,邮差才算把哼哼唧唧的李水荣扛到背上去了。
巨大的李水荣压着瘦小的邮差,艰难地向外边浮游,浮了很久,才浮出校门。那天,石阶上的人又都看到了这大败而归的场景。
后来的日子对张凤来说,就算安全了。有时候她也担心,因为她考虑到李水荣虽是个粗人,却不似一般人想得那么开。人都有弱点,人家自缢投河了怎么办呢?这样她就站在石阶上等邮差,仿佛邮差能带来一个结果,她似乎就需要一个结果,她可不能老这样耗着。
这样等了很久,邮差也没出现,倒是家乡来的人告诉她,李水荣复原后亲手把盖到一半的砖房拆了,拆一块骂一句,说,总是要死给你张凤看的,做鬼也要缠死你的。说得是那么恐怖,张凤听得也是一惊一惊的。但来人又告诉她,拆完他就不骂了,天天又和人打牌抓鱼,好似没有此事似的。张凤便双手合十,说,万能的时间啊。
万能的时间,像河流宽容沙石泥草一样,宽容了一切,修弥了一切,使不幸不再延续,幸福像炊烟一样重新生起。就是在这样坦然大度的时候,春天降临了中国大地。我们瑞昌县的柳树换下痛苦的皱皮,冒出新鲜的芽苗,那些芽苗伸出它们的小手,像是蛇吐出它们的舌头,它们说:我们来了,我们回来了。而那些绿色的禾苗在蝗虫洗劫过的土地上齐齐整整地站着,有时候风往东吹,它们向东摇摆,有时候风往西吹,它们向西摇摆,但它们总还是坚强地站着;远处的山倒影在水中,则已经是苍翠的颜色,就像水中石头压着一件绿色的衣服。这样的景致,就和碟机里放的韩国电影一样,让人止不住微闭双眼,陶醉其中。
对了,在那绿色波浪掩埋的唯一路上,还出现了邮差,此时他已经有一辆自行车了。他打着车铃,吃力地骑着它,向县城游去,他的嘴里唱着小调,词已经进化成这样:
四更家里床板板响,
情哥哥妹妹睡的香,
娘问女儿什么响呀!
风刮窗纸啪啪地响。
我看到他有时候扛着自行车穿过绿色的河流,有时候趁人不注意从绿色的稻田里抄近路,有时候又停下车折下一根柳枝,嗅枝条里新鲜的味道。如此歪歪斜斜骑了一阵后,车胎爆了,他也不恼,慢慢推着车走。他大概走了四五个小时,他也不饿。
在女子学堂门口,邮差和看门的寒暄几句,进去了。然后他走到体育老师的宿舍门口,在那里他看到正在阳光下打盹的张凤,便踮起沉重的步子,绕着张凤走,那脚步踏在太阳晒软的黄土上,像是敲鼓,这鼓声终于是弄醒了张凤。
张凤擦擦眼屎,又用手挡住阳光,才看清对方是邮差。张凤像任何一个将要结婚的女人一样微笑着说:“你来了?怎么现在变得这么胖啊?”
邮差什么也不说,继续绕着张凤走,那脚步声现在如此羞涩,如此腼腆,如此充满暗示的味道。张凤终于是嗤嗤笑起来,说:“你这是怎么了?”
邮差说:“你记得当年李水荣和我开的玩笑吗?”
张凤猛然惶恐起来,说:“他说找你送他的尸体。”
邮差说:“现在我送过来了。”
张凤说:“在哪里?”
邮差打了个饱嗝,指了下肚子,艰难地说:“好难吃,吃了好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