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翼 索林

索林没想到,现场会出现这么多人。他之前做了场面安排,但突然出现的计划外的参与者却让他的准备显得远远不够了。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心里有点担忧。

龙格仍然在演讲。索林看着龙格棱角分明的侧脸,看不出他是不是对这新局面有所反应。龙格是不懂担忧的人,但索林不是。他清楚一个演员太多的舞台会脱离导演控制,人满为患的集体中会诞生各种意料不到。他觉得嘴里有些干渴,可是找不到水。他也没心情找水,只是略带紧张地观察着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洛盈!”

他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甜美的呼唤,转过头,看到一个胖乎乎的红发女孩摇摇摆摆地朝洛盈跑过来,兴奋地抓住洛盈的手。索林觉得她很面熟,似乎打过照面。

“吉儿?”洛盈显得很诧异,“你怎么来了?”

“路迪哥哥叫我们来的。”叫吉儿的女孩笑着说。

“哥哥?”洛盈更诧异了。

“嗯。他说你们的集会意义深远,需要更多人的支持,于是组织了我们都来参加。”

“真的吗?他什么时候跟你们说的?”

“昨天。昨天下午。”

“啊?是吗?”洛盈轻轻皱了皱眉,“可是他为什么没跟我说呢?我半个小时之前还见过他,他一个字也没提。”

“也许他是太忙了吧。路迪哥哥总是那么忙。”

洛盈显得疑虑重重,勉强地点了点头。吉儿雀跃昂扬,看周围的一切都很新鲜,问长问短,四处瞅着,注意力迅速被龙格吸引。与她同来的几十个少年早已四下里散开,大部分围着龙格,也有一些孩子主动问其他人需不需要帮忙。

索林大致估计了一下,水星团十几人,之前被吸引过来的路人约莫三四十人,现在又加上这样一个庞大嘈杂的群体,小广场上已经挤入了上百人。若换一个大广场,这也不算太过分,但他们所选的场地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换乘花园,容纳这么多人就很挤了。仍不断有人从隧道车出口出来,好奇地看着他们,上前打听,一圈一圈围在人群之外。旗帜和影像板被挤到了角落里,广场的行人通路几乎被阻滞了。索林觉得这不是好现象,超出预期的混乱都不是好现象。

龙格仍然在讲,声音慷慨昂扬,似乎无视现场的变化。

“……我们这个世界的控制与服从是与以往的世界都不一样的。”龙格说,“从前的统治者控制被统治者,不外乎三种方式:要么是传统家长式的,要么是律法和武力权威,要么是个人魅力;可是我们的世界都不属于。我们的世界已经演化成一个个庞大复杂的电路,每一个部门都是一个元件,每一个人都只是一个电子。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服从,服从电压推动,服从设定好的蓝图,无法拒绝也无法逃离,任何自发的所作所为都不被接受。

“对一个人来说,建立一个住所无疑是人的自由权利之一,所有人天然就拥有这样的权利。然而在我们现在的世界,这权利也被系统控制并剥夺了,只有按照系统规定、向系统申请、由系统负责才能建起一座房子,钉死在一个地方。如果不按照规定生活,一个人哪怕再正直善良、有再多人愿意帮他也没有办法。这是什么样的世界?我们不要这样的世界。我们不要系统来决定生活。我们要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由地呼吸!”

“乌拉!”有人鼓起掌来。他们是才刚刚来,还没有听清楚龙格的全部内容,只是有一两个人叫了好鼓掌,一群人就跟着鼓起掌来。

索林听着龙格的声音,坚硬、节奏分明而理性的声音,能感觉到那声音里的力量。他不是情绪煽动的那一类型,但是他的坚决非常鲜明有力。周围的很多人听得很专心,有些人交头接耳,但看得出来不是讪笑也不是闲言碎语,而是意见不一的议论纷纷。这就是达到目的了,这一次行动至少相当大一部分算是成功了。

但是索林无法觉得放心,一方面是他心中隐隐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另一方面是他看到周围参与集会的人已经越来越开始随意行动,少年的情绪开始像烧至半开的热水,开始有气泡从内部慢慢升腾。有人散开成一个一个小团队,有人在场边拿着旗子挥舞,有人开始一边喊口号一边喊拿某些人开心的话,索林猜测那是他们的某个老师,非常适合在这样的日子发泄情绪。

所有这些场面都不是索林期待的。他原本不赞成集会示威,而最后之所以会答应,只是因为纤妮娅说只是讨论会,是一场希望唤起人们反思的关于制度与哲学的讨论会,他才同意参加并且负责了组织。他一向是统筹,他们信任他。他尽心尽力地安排了各处,可是他并不希望看到像今天这样的混乱局面。他不知道纤妮娅是不是预先知道这状况,这让他心里有些堵得慌。如果她知道,那么她是故意没有告诉他。

他不知道在整个过程中路迪起了什么样的作用,旁观纤妮娅和路迪的反复交涉让他有些嫉妒。他还没有见过纤妮娅这样受人影响。索林知道,龙格和纤妮娅都希望让事件产生广泛的影响力,规模越扩大越好,可是他不希望。他甚至一直对这次宣讲的主题都心有疑虑。他觉得他们所说的两个主题并不是一回事,房屋建造的自主和电路化的社会是两个主题,他不清楚将它们糅合到一起是不是正确,会不会反而将问题弄得不清楚了。他只希望讨论,只希望清楚。可是很明显,其他人并不是抱着同样的目标。纤妮娅的热情很执著,有一种非要促成一场变革不可的决心。

此时,纤妮娅正和洛盈在一起,投入地讨论着什么。索林穿过人群,挤到她俩身后,想和她们谈谈。她们没有注意到他,他听到了她们最后几句对谈。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洛盈问纤妮娅。

“我猜你不会同意。”纤妮娅低头说。

“那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们需要支持不是吗?”

索林心头一紧。看来纤妮娅是知道的。她事先得到过路迪的通知,或者这根本就是他们一起发起的。这让他心中不是滋味。他从一开始就是被排除在外的人了。他呆愣了片刻,漏掉了洛盈的一两句话。当他反应过来,只听到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这次决定相信了?”洛盈问。

“不是你让我相信一次吗?”纤妮娅说得有些勉强。

“为什么变得这么快?”

“……一种热情吧。”

纤妮娅说得短促,说完就止住了,似乎不想在这个时候说这个事情。她迈出一步,低头推起巨大的影像版,开始向龙格的方向走去,试图将影像板推入最集中的人群。她走得很快,一直看着前方的地面,似乎是很小心地看路,也似乎是想快速离开身后的话题。沉重的小车她推得很灵活,索林和洛盈在她身后看着,对她瘦长的身体的力量与敏捷感到惊奇。

她是在说路迪吗,索林想,为了一种热情而相信他。纤妮娅一向是那么坚决固执,对谁都有不安全感,这一次为什么会这么信任路迪呢。是因为他说话时激情的语调,还是因为他做了她认为恰好需要的事情呢?

索林又看看洛盈,她静立着,脸色发白,在一袭白色长裙的包裹中更显得白得清透。她仍然没有注意到他,而是一直看着纤妮娅的背影,一只手放在嘴边,显得思绪重重。洛盈今天穿了古希腊风格的长裙,高腰长下摆,显得非常纤长。这是他们一致的主张,需要某人的装扮在集会中塑造一种古典讨论的氛围。她在周围跑动叫嚷的人群中静立,又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忽然给索林一种感觉,像是一个不属于周围世界的远古的形象,周身亮着柔柔的白。

索林刚想上前与洛盈说话,忽然,一阵骚乱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索林连忙将目光投向骚乱的方向,定睛看后发现不过是场虚惊,只是相互几个不熟悉的孩子因为拥挤踩到撞到,吵将起来。他的心放回肚子,略略舒了一口气。

他想收回注意,可是喧闹却没有结束。小小的冲突似乎拉开了喧闹的序幕,很多人的声音开始愈发此起彼伏。其他地方开始有其他争吵,像是一点火星在草场上四处蔓延。有人喊了句话,顿时获得一片欢呼。小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有个别少年开始和成年人争吵,似乎是他们的家长想劝他们回去,他们不肯。他们的声音很吵嚷,眼睛发亮,甩着手臂躲开上前拉他们的大人的手,表情决绝。小广场上声音混杂成一片,分辨不清,越来越喧哗。

索林越来越担心。人数的超标已经让他觉得不对,争吵和与家长对立更是非他所愿。他无法估量这场面的走向,也无法估计会发生的状况。他不喜欢这样。他不喜欢一切他无法估计发展也无法控制局面的场合。

突然,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还是去议事院前广场吧!那边又大又平坦,人再多也不怕,而今天又正在开会,不管做什么都更能吸引眼光。

“乌拉!”一大群人高叫起来。少年们本就像咕咕嘟嘟开始沸腾的水,此话一出,更像是点燃一把催动的火,一瞬间应者云集,大家欢呼着响应着,兴奋不已地叫着好。性子急的已经开始进发了,性子稳妥的也积极地收拾着东西。孩子们迅速凑成一条水流,高举着旗子和展板,像一只不正规的军队向前拥挤,带着满腔热忱跑着拥向小路,如同澎湃的大河汹涌着钻入河堤上修出的管型通路。

索林心里一紧。他不希望这样。集会只是集会,去议事院就是直接的挑战了。他想做些什么制止住局面,可是他夹在一群兴高采烈的人中间,发觉自己什么也做不到。他想找洛盈谈一下,她没有跟着其他人一起动,在流动的人群中像一根白色的立柱。

索林觉得,如果说有谁可能对众人有所影响,那就是洛盈了。她一直说话不多,但只有她有这个影响力。

“洛盈,”他走上前叫她,“你不走吗?”

洛盈回过头来,看看他,似乎仍有一丝茫然:“索林。”

“你怎么了?”

“索林,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你觉得一个人做的事情是不对的,可是那个人是你至亲的人,你会怎么做呢?”

索林迟疑了一下问:“你是说你哥哥吗?”

“嗯。”洛盈点点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

“你是说找人来?”

“不仅仅如此。”洛盈显得忧心忡忡,“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他安排了很多事情。包括刚才喊大家去议事院的那个男孩,我觉得也是哥哥事先知会好的。”

“真的?你认识他?”

“在我家见过他一次。我不确定,什么都不确定,可是我担心。我不知道他为了什么。”

“那你现在阻止大家呢?”

洛盈抬起眼睛凝视着他:“拿什么阻止?”

“就说你觉得这是不合时宜的?”索林试图用肯定而安慰的声音说,“你有这个力量,他们都认识你,如果你说了他们会愿意听你的。”

“可是我不知道应该不应该阻止。”洛盈说,“这是我的另外一个很大的困扰。我不知道人是不是应该努力做一些事情,去改善世界的缺陷。纤妮娅的热情是真的。我不喜欢哥哥的方式,可是我还是无法去阻止。”

洛盈看着他,长长的黑色睫毛微微颤动,眼神凝注,写着坦率清明的困扰,微微咬着嘴唇。索林第一次发觉,犹豫和困扰也可以如此明确,他和她一样能看清楚这困扰,可是他和她一样没有答案。他们站在匆匆向前的少年中间,渐渐落在了小广场的最后。他们怀着不一样的心情一样地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上大家。

索林忽然发现,他自己早已经不是导演了。从舞台搭好演员登场的那一刻,戏剧就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他被所有的演员抛下了,他们要激情,不要忧心而保守的导演。他环视着周围只剩下零散杂物的小径和草坪,清楚这已经不再是他的戏剧。他俯身拾捡被人落下的碎片,洛盈和他一起。

“我们也过去吧。”洛盈轻轻说。

索林点点头。他们并肩赶上了欢闹着奔跑着的队伍末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