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道死刑的通令,将由大人您来亲自发下去。”
从府衙里偏落的审堂走了出来,祁青鹤再去了一趟陈设宗卷的地方,而今主簿的文司姓袁,见着他过来了诚惶诚恐的过来接驾。
“下官见过御史大人。”
“你是这里的主簿文司吏?”
“正……正是。”
“我需要一年以内文簿所载录的黎安所有的境况。”
“是。”
袁书立心中又有惶然又有疑惑,黎安积贫积弱,又座落的偏僻远在百里之外,算是临安管辖的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地方,怎地突然要黎安的簿录?
是黎安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疑惑,却还不是没有多问的转身从一排又一排的卷架上找着簿案。
祁青鹤在这里立事数年,而今重游故工,对这里的一切依旧很是熟悉,甚至能从已经积了灰的暗架上翻出来自己旧日做文司时留下来的几卷簿子。
那是他曾经在临安时因为一起“书生李林的溺毙案”,开始顺藤摸瓜一步一步着手调查到沈蒙所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每一件,每一桩。
都是黑的深不见底,看着就让人生寒。
“御史大人,找了一圈大人原来在这里。”正望着手中的簿子出神时,听着门外传来了一声脚步声,单正阳语气里满是歉意,“府衙内实在是事忙,是故下官没法一直跟着大人深查,我听着刘师爷说大人查得了些眉目,那李诗情或可能是案发的第二个凶手?”
祁青鹤低头翻着手中的簿子,“事由真相得等到找到李诗情后审再论。”
单正阳心中感慨,“竟然是李诗情,刚听到刘师爷跟我讲起真是让人不敢置信。”
祁青鹤翻页的手一顿,抬头望向了他,“单大人认识李诗情?”
单正阳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这李家小姐,她是我一位登仕同窗的妹妹,原是个士族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也生得温婉贤丽。后来李家因罪祸及满门,家眷皆数充奴为婢,这位李家小姐便几经颠沛流离,后来再见的时候已是名花歌妓。”
“歌妓?”祁青鹤问,“她和李曼婉可有关系?”
单正阳一顿,仔细想了又想,道,“李诗情出身大家,又是满腹书诗,她初次挂牌是在水榭雅汀的‘琼玉苑’,多是达官名贵常去的雅楼,跟李曼婉所待的花楼不是同一之地。”
“雅楼?”祁青鹤听着不觉冷笑。
单正阳咳嗽了一声,道,“……两人应当是不认识的吧,跟李曼婉不同,李诗情挂名的第一夜就被西陵王一掷千金买了下来,数额惊人,听说好似是足足的三百万两黄金。”
祁青鹤一把合上了簿子,不想再听下去。
因为他太清楚如似沈蒙这等的饕餮之辈,这千百万的两的沾血黄金是怎么来的。
“李家是因何罪祸及?”祁青鹤问。
“这……好似是谋逆。”单正阳沉默了一会儿,道,“具体下官也不甚清楚,听说是从李家的官船上截下了一封书信,写了什么不知道,只是此事引得圣上勃然大怒下令赐死了李父。”
祁青鹤道,“李家还有其它的人吗?”
“除了李诗情外好似还有一个儿子。”单正阳想了想,“应该比李诗情还要年长几岁,是她的长兄。”
“可知人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我记得叫李麟生,李家出了事后就不知了去向。”单正阳道。
“李麟生?”
祁青鹤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压在簿子上的手突然移开,看着上面几年前自己所载录的案簿,心里不觉一沉,问,“你可知他长得什么模样?”
“生得有些文弱,身高约是八尺有余,看着模样是个不逊潘安的公子。”
“可是双脚削薄有先天之疾?”
“正是,我听我那同侪说这李公子自生下来脚骨就经不住力,走不了多远的路,后来再长些年岁,若出远门得备着轮木。”单正阳心里奇怪,“……大人怎么知道?”
祁青鹤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握着手中的簿子一力掷在了案桌上。
“啪。”
文簿摔在了案上发出一声响。
“……御史大人?”单正阳被他吓了一跳,心有余悸的站在一旁。
祁青鹤的脸色冷的厉害,却只说了一句,“无事。”
当年那一桩“书生李林溺毙案”疑点着实颇多,他在整理宗卷记文的时候,只觉得里面的每一条每一处无一不透露着蹊跷,更是有太多太多说不通的地方。
但是这书生的身份不明,来去不知。
既没有物证也没有人证,手脚做得非常的干净。
他费了几月的力气一路查到了西陵王府,但碍于主案的张晋康是一个经年在官场打滚惯会审时度势见风驶舵的人精,见着案子都查到了王爷的头上了当时便吓得忙打住了案子。
于是,这一桩“书生李林溺毙案”便做了一桩悬案一直记簿在了他的簿上。
现在看来怕是和沈蒙脱不了干系。
“大人见谅!实在是这旧卷陈杂黎安又生得太过偏远了些,是才卑职翻了半日才找到。”以为他刚才摔了簿子是在恼自己办事不力,袁书立心惊胆颤的忙捧着从书架底下翻到的一捧宗卷快步走了过来。
祁青鹤脸色生冷的翻了几卷看着,“都在这里吗?”
袁书立胆颤的回道,“对……对,能找到的都在了这里。”
祁青鹤又翻了几页,抽出了当中的一卷看了几页,道,“将这些全都搬去我的厢舍。”
在时隔了半年之后,她出现的地方竟然是在黎安,这实在是太过于奇怪了。
黎安。
他曾呆过数年。
那属实不是一个宜居之地,不仅连连天灾泛滥生的贫苦,更有恶寇出没山林光天化日的打家劫舍。更别说黎安远在数百里外,她一介女子又是如何走去了那里?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勾引沈蒙入府为妾有个去当,西陵王府座位临安,她远没有必要走去黎安一行。
这太奇怪,也太让人匪夷所思。
卷簿之上有积了一层薄薄的灰,这些扎卷里面,有他在黎安所载之文,也有他离去之后所记之事,已经泛黄了纸张,墨字成涸。
直至了灯至。
府上的灯已全数盏亮。
“大人,这夜已经深了,您还是先吃些东西垫着吧。”单玉儿端来了一碗红参鹌鹑粥走了进来。
“放着。”祁青鹤头也没有抬的说了一句,一双眼睛自始至终都只停在了扎卷上。
“……”
单玉儿依言将红参鹌鹑粥放在了桌案旁,站在一边歪着头看着他这日里忙里忙外的到底是在忙着些什么事,在看到了他翻去的扎卷上醒目的“李麟生”三个字,一时之间愣住了。
视线转而望向了阅簿的男人。
单玉儿眸子微怔,却是没有说话。
“夜深了,你待在我房里多有不便,去歇息罢。”顿神间,察觉到了这个小丫头还待在那里,祁青鹤斟茶之余望了她一眼道。
“……”单玉儿望着他,一双乌溜的眸子一转,随即笑嘻嘻的凑过去问道,“大人最近不是在查沈王爷之案吗?不知道查得如何了?可还顺利吗?”
祁青鹤斟茶的手一顿,望向了她,“问这些做甚?”
单玉儿歪着头很是天真无邪的模样,“好奇。”
祁青鹤望了她许一会,面无表情道,“不该你过问的事别问,去歇着。”
单玉儿嘴一歪,像是有些委屈的样子,却还是乖巧的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说罢,便起身,收拾好了托盘,走出去的时候望了他一眼,随即关上了门。
“……”
屋内陡然静了下来,茶盏中只有一片薄叶浮上,案旁的那一碗红参鹌鹑粥热气正腾。
豆灯微恍。
祁青鹤不自觉走神。
刘能的那一席话说不让他心中震愕是假的。
他是此案的主权人,奉皇上之命前来涉查西陵王此案全数之细,圣上要查的皇储与党争,但沈蒙之案终归是涉及皇家的颜面,更有端贤太妃在上,无论查出来什么结果,犯案之人绝决是逃不过死罪。
而下达这一死罪之令的人,是他。
监斩的人也是他。
他不仅要亲手将她送下黄泉,还要亲眼看着她人头落地。
想到这里的祁青鹤不由得闭上双眼,眉骨之处隐隐的有些发痛,伸手想要按压几下,这一抬手,看着惯用的右手手上还包着一层厚厚的绷带,一时之间不由得有些怔愣。
心中是五味杂陈,更是涩的厉害。
屋内的豆灯又有轻晃,那影子晃住了他的眼,让祁青鹤后知后觉原是夜里起了风屋内的窗子没有关。
从案座中起身,才发觉原来已是这般晚了。
掩合好了窗叶。
祁青鹤站在窗前看着外面不住摇曳的晚风,只看着天色,便知是风雨欲来。
就这样在窗外站了许一会儿,祁青鹤沉默之余合上了窗,待回过头后望着一桌的卷簿,只略有停顿,随即披了一件外衣往地牢走过去。
夜色已深。
地牢的墙壁上终日燃着火把,火光虽然有照亮这一片黑暗的甬道,但那烧着的红焰却总觉得生寒。
“大人。”
“犯人如何?”
“这几日都很老实。”狱卒道。
“嗯。”
祁青鹤立在了死牢的另一方外墙,道,“你们退下罢。”
狱卒向他行了一礼,随即折身离开了。
火光照上了他束发的文冠,披在了他的身上。祁青鹤立在外墙看着死牢中的那一个女子,只见着她容貌欺雪,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
在没有见到他的时候,她神容娴静如初。
死牢中暗无一丝光亮,只余一碗月光透着罅隙像盐一样洒下来,照得身上看着就觉生凉。祁青鹤久久地站在那里望着她闭着双目缩在了那一堆干草上,脸色煞白如纸色。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看她。
明明是他早已经休弃掉的妻,明明是他早已经抛弃的人。
那一句死生不复相见,在从她的口中说出来的那一刻,满是决绝,满是恨意。一个字,就像是一把刀一样,字字诛心,刀刀剜骨。
她留在他身上的伤。
远远没有她那一句句剜心的话伤他伤得更深。
如此,他又为何要来?
到了如今这一个地步,他又为什么还要再来。
“……”
祁青鹤久久地站在墙外看着死牢里的仲藻雪,她像是有些不大舒坦一般的皱着眉,虽然闭着目,但却并没有睡得安枕,不时的偶有咳嗽几声。
那一声又一声涩哑的咳,听到他的耳里却是心绞一般的疼。
地牢的过堂中有风吹来,吹起了他发冠后垂下的玉带,那玉带轻起,像是无声诉说着心事。
那是他不愿意承认的不忍。
那是他不愿意承认的心软。
那是他——
更不愿意承认的心疼。
在回到临安的这几日,在从其它的人口中零零散散的知道了她的处境,知道了她与仲府决裂,知道了她过得很不好,知道了她在王府中倍受欺凌。
知道了那一日他的转身离开,彻底的,将她推入了万丈的深渊之中。
他薄情如许,从来不知温柔为何物,但到头来见到她这般的模样竟然心里也是会觉得痛的。
祁青鹤不自觉的伸手落在了心口上。
生冷的面容,只一双眸子有些怔怔的望着死牢中的人,看着她蜷缩在了那里,像是不经寒色一般的轻颤着。
落在心口的手不由自主的移到了自己的臂上。
夫妻三年,两人聚少离多。
祁青鹤想起了他每每回来的时候,她都是小跑着过来将他抱了个满怀,就在他的怀里,那一双望着他的眼睛满是藏不住的欢喜与情意。
——但是,他却从来没有主动的抱过她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