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年前。
冬月,飞雪如刀。
举目一片的白雪,绵延千里的白望不见尽头,只见着天地苍茫,万物尽杀。整个黎安城中寂静的没有一丝声音,听着呼啸而走的北风深刮进了骨髓中。
风雪中隐隐的有一个人走了过来,颜容欺雪。
那是消失了整整半年的人。
离开临安城半年,仲藻雪再一次出现在众人的视野时,是在远隔数百里之外的苦贫之地。
——黎安城。
高墙,红梅别苑。
“这黎安可真是个好地方。”
“如此的红梅白雪,真正是国中一绝之景。”
“可不是,这等凌寒独放的风骨只是不俗。”
座落着黎安城中最华贵的一方府邸,这一日好生热闹的迎来了一群高权贵客,披身的貂裘狐绒花色富丽,自显着通身的雍华贵派。
那梅真开得艳。
赏梅的心正生的热。
被簇拥着的沈蒙笑着说,“这黎安落得偏,地段实在是不怎地好,要不是为了这一年能看一次的寒梅,我也犯不着来这等穷乡僻壤置办了这一座院子。”
“哈哈哈哈,也是王爷这等上雅之人才能找得到这等的好地方。”
“我等真是随了王爷才能一饱这般的眼福啊。”
“定国公这话却是说的太早了。”沈蒙笑道,“有好景好酒又怎能没有美人?我这次来黎安还带来了几个新收的舞姬,等到宴晌茶歇之后便叫她们过来为大家助兴。”
红苑之中一时间谈笑声更热。
有些数几个原先还有显拘谨的达官显贵,但在褪去了那一身官袍之后,在这方红梅美景之下,不自觉的便随着当中的氛围恰谈起了府上的美人娇妾。
有笑声飘去了风雪中。
暖昧而放荡。
来往的小厮丫鬟穿如游龙般的捧着果盏来往在院内,庭中填添的地龙将整个别苑烧得暖如春昼。
纵是白雪依旧。
纵是寒风刺骨。
“哈哈哈哈!好酒!这黎安可真一个好地方!”红苑梅香下,有人痛饮大笑道。
“……”
寒风凛冽的卷起了一地的飞雪冰纱疾走。
仲藻雪穿着一身胜雪的白衣缓步的走了过来,盛妆飞髻,只在步履间发鬓上的金雀步摇微动,环佩玉璎,碎链生寒。
北风呼啸着轻卷而过。
她走过了一排积满了皑雪的包子铺,四方倒塌的蒸笼被沉雪已经压得看不清个形状。
街道粥铺高叠的碗盏满盛银雪。
食肆的幡子挂着冰坠。
冬袄的店大门四开,像是经了一场劫洗一般,破败的门正摇摇欲坠的在风雪中响着。
“哗啦——哗啦——”
那朽门的声音听着好似快要撕裂开来,在这片寂静的风雪中格外刺耳。
忽而有一阵北风呼啸而过,像是吹起了一层冰纱一般,愕然看着那包子铺下竟蜷缩着几个瘦骨嶙峋冻成冰像的人,当中有一个人手中还捧着咬了一半的馒头。
破烂成了布条的衣裳已彻底的被冰雪冻成了一段一段的冰柱。
石阶上倒着几个像是正想要爬去更暖和的地方但是却力竭不支而倒下去的人。
是满城的凄白色,是一地的冻死骨。
仲藻雪颜容欺雪,一步又一步的踩着城中堆积了一地已容不得空脚的白骨走了过来,飞雪之下,那堆彻了一地的白雪与地上四散铺陈的白骨已是全然的混作在了一起,甚是不细看分辨不清。
沾满了雪的香鞋有些迟缓而艰难的走在雪中。
一步刻一个脚印。
只见着她鬓上的白雪碎染,那一只金雀步摇灵盈生动。
直走到了那一扇雕金腾龙的朱门前停下脚步。
“咚。”
“咚,咚。”
她伸手叩响了朱门。
“……”
“可不是,这黎安城穷虽穷了些,但景致不错。”
“我听说了这黎安城外每年冬天还有一处地方能看到冰瀑,就在蛟龙渠那里好似?”
“冰瀑?”
“正是,这天一骤冷,便是将这蛟龙渠的瀑布给骤然冻住,我记得有一年这瀑布正好水飞如出龙,可好生一出冰龙之貌!”
府苑之中地龙正旺,烧得庭院中可生的暖如春阳,教小宴上不少的人蒸汗之余脱去了外面的裘袄。
庭中篝火正烧。
烈酒正温。
那一院的梅花正值开至了极致,泠香沁心,经了暖风一薰可甚是袭人。
小宴正开得热闹,谈罢了府上的美人娇妾,谈至了美酒佳肴,或是又吹水起了自己在朝为官几年的建树与宏图伟业。
笑声正盈。
待酒过三巡之后,丝竹管弦之声尤起。
只看着一个个衣着鲜丽的绝世美人如游鱼一般从梅花树下穿了过来,腰若细柳,身姿婀娜,顾盼之间眉眼勾人如丝。
“好!好!不愧是王府里的绝色!”
“王爷你这又是从哪里搜罗来的这么多的美人,可真是太让人艳羡了!”
“王爷如此艳福可真正让人艳羡啊哈哈哈!”
沈蒙听着哈哈大笑,把来了一个美人腰邀入坐怀,颇为享受的就着美人的红酥手饮了下去。
殷盈一身红衣的坐入了他怀中,媚眼如丝,含笑生情,正托着一只手为他送酒,满是款款柔媚的望着他,待他喝完罢,便一挥红袖再飞去了庭中,落身在了主位翻手生花,托月而舞。
红梅正香。
她一身红衣的舞衣在这一片正落的白雪下,犹为显目。
那红,却是比红梅还要艳烈。
雪风将她的那一身红衣吹曳,只见着她落手间压身而转,翻如风中的红梅,直叫人拍手叫绝。
“好!”
“好极了!”
热酒入喉,一片叫好声响起。
殷盈流目顾盼,只是一眼便就生生的能将人把魂儿勾走,盛妆明艳,娇笑生花。庭中的篝火烧得正旺,偶有几粒细碎的星子溅到了她的衣摆上,飞舞间看着就好似是淬火而生的凤一般。
有暖风袭来,吹动了梅花树下挂着的三丈红幔。
白雪之下,无数的碎花飞去,只见着一卷欺雪的水袖飞了过来,那是空明的冷色,尽见霜白。就像是一场飘之若下的大雪一般,只在须臾间便掩盖住了一切的颜色。
察觉到了异常的殷盈在转身间望去,眸子猛地一震。
像是看到了不可能出现的人。
竟一时震在了原地。
一场寂灭无声的风雪簌簌落下,满庭飞花。
一舞罢。
她从风雪中落下。
惊若天人。
“竟是你!”
看到了来人是仲藻雪,沈蒙意外起身之余又觉着在意料之中,端着手中的酒杯起身间似个大获全胜的猎人一般的哈哈大笑起来。
心里揣着是观若明镜,却轻谑笑道,“你怎地来了?”
仲藻雪走到了他的面前盈盈一扶身,道,“妾身此来是专门来找王爷的。”
“哦?你找本王何事?”
“诉相思。”
仲藻雪低首含羞。
那一场大雪落下,举目间万物皆杀,只有美人依旧笑靥如花。
沈蒙又获一个绝色美人,心里可生的高兴,尤其是这个绝色原就是自己之前一直心心念念辗转反侧的,这方见她肯点头了过来又是一句含羞的“诉相思”,不止是心痒难耐的不说,便是那魂儿也被勾去的不剩下什么了,只在小宴上便拦腰将她抱了起来大笑着离席而去。
之后,别苑中还发生了一件事。
一直甚得王爷宠爱的舞姬殷盈与仲藻雪一日在走廊中狭道相逢,两人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只在她欠身一礼时,殷盈伸手便甩了她一巴掌。
受了这一巴掌的仲藻雪什么话也没说的离开了。
“……”
“就是这样,她使着浑身解数耍花招勾引王爷,在那一场梅花小宴上抢尽了我的风头,回来府上更是占尽了王爷的宠爱,是故我一直看她生厌,碰到一次便打了她一巴掌,府上的人都知道我与她不和。”殷盈神容讥讽的说道。
祁青鹤侧眸望着眼前这个一身红衣的舞姬,眸色沉暗。
“你打了她?”
“不止一次。”
殷盈不以为然的嗤笑一声,“看她那张脸就厌烦,一幅清高自以为是的模样,不过是个只知道勾引男人的狐媚子罢了,还当自己是闺阁里清白的千金小姐不成?”
祁青鹤望着她的眼神越渐的暗沉生冷,“确是你给她灌下的绝孕寒汤?”
殷盈一愣,听着他突然没头没尾问出这一句话,一时间像是有些意外的样子。眸子一转,她笑道,“是我,王爷贵为皇胄之身,更是圣上的胞弟,这西陵王府之尊哪里容得下像她那样的贱人来给王爷生下世……”
正说着话,看着迎面有黑影猝不及防的罩了过来。
祁青鹤的手愕然停在了她的耳边,僵直住的手,在停下之后陡然一转,将她鬓边半掉落下来的那一支珠花还给了她。
好似那一只手伸过来,只是为了将掉落的珠花还给她。
“……多谢大人。”殷盈望着他接过了珠花,只看着他一掷落袖侧过了身去,面容生冷如铁,半点儿都没有再多看她一眼的意思。
“不用。”他说。
殷盈将珠花簪回入发,道,“大人还有什么想要问妾身的吗?”
“没有。”
祁青鹤背对而立,道,“都退下罢。”
“……”
殷盈望着他的背影眸子微动,“如此,妾身就告退了。”
祁青鹤没有说话的背身而立,负在身后的手已在无声中攢握成了拳,指骨之间苍白的甚至不见血色。没有人看得见他眼底一片汹涌不定的暗色。
生冷灼寒。
他缓缓地闭上了目。
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沉不住气。
在摒弃了理智后,竟然会忍不住想要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动手。
为了另一个女人。
一个背弃了自己,已经被自己休弃掉的妻。
当真是太过荒唐。
“……”
其余召见过来的人已陆续零零散散的离开了,整个审堂中除了静默不语的祁青鹤外,就只有刘能一只手拿着簿子站在了一旁。
那一双望着他的眸子不觉有些叹息。
“大人,旧情已断,该放下的终归是要放下,不然痛苦的只会是自己。”刘能说。
“我早已放下。”祁青鹤说。
“大人。”刘能一只手拿着一卷簿子,望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道,“仲藻雪所犯之罪无论再如何的审都已经是死罪难逃。”
他真的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祁青鹤睁开了眸子,侧首望向他。
刘能道,“您为圣上钦派的御史,这一道死刑的通令,将由大人您来亲自发下去。”
他将亲自赐她死罪。
他将亲手折下那一支刻着斩首的令牌。
他将坐在高台上亲眼看着她在自己的面前人头落地。
“所以,您必须彻底的将她放下。”刘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