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若华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坐起来了。忽然眼前一亮,原来邱英杰打开了台灯。显然,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不眠之夜。
“睡不着?”邱英杰问。
“嗯。”于若华停了停,也问,“你说,她真把毛毛卖了?”
“谁好好的愿往自己头上扣这种屎盆子?肯定是卖了。”
“不知道卖给谁了。”
“我也一直在琢磨这事儿……她要卖孩子,不可能还留在青江。八成卖到外地去了。”
“会卖到哪儿呢?”
“这就得问王晓红自己了。”
于若华沉默了一会儿,转脸看着邱英杰,目光里藏着企求。
“毛毛太可怜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让我把毛毛找回来。”
“我一合眼,就看见毛毛缩在床底下的样子,看见她拼命往嘴里塞饭的样子,看见她身上那些伤……老天怎么那么不公平呢?”
“不公平的何止这一件事?”
“咱们不能因为月亮丢了,就可以漠视其他孩子的痛苦。”
邱英杰被于若华的话震了一下,扭脸看着她,问:“你是说我自私?”
于若华想解释:“不是,我……”
邱英杰打断她:“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自私!一想到咱们月亮丢了,我就受不了其他孩子的幸福!甚至看到有人跟咱们一样痛苦,我心里似乎还会变得好受一点儿!我知道我的心理很阴暗,没你高尚,也没你那么坚强,我……我……”
说不下去了。
于若华却像是看穿了邱英杰心里所有的话,轻声说:“对不起。”
邱英杰感到一阵羞愧,搓搓脸,深呼吸,让自己冷静。
“若华,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女人。可咱们管不了全天下孩子的事儿。何况……”他诚恳地说,把手放在于若华的肚子上,“再过八个月,咱们就得迎接一个新生命。不管你怎么看我,我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情,对这个生命负责。”
这个话题暂时被搁置了。但很快又被邱英杰自己拎了起来。
邱英杰一早去所里上班,老远就听到留置室里传出狼嚎一般的哭叫。那声音实在太瘆人了,听得人毛骨悚然。邱英杰问了同事,才知道是头天夜里被抓的一个瘾君子,一晚上没补充“能量”,毒瘾发了。邱英杰本来想去看一眼,不知为什么,走到留置室门口了,胸口堵得慌,又掉头走开了。
可躲不掉的就是躲不掉,邱英杰还是在院子里碰到了那个瘾君子。是个骨瘦如柴的男人,面色青黄,额头上满是青紫和血痕,是毒瘾发作是自己在墙上撞的,那样子像个活死人。同事正准备押他去戒毒所,邱英杰一冲动,上前和那人聊了几句。
邱英杰劝他:“下狠心戒了吧。干嘛非得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活死人有气无力地说:“你以为我自己愿意?”
邱英杰冷笑:“有人拿枪逼你抽?”
“你是不知道粉的厉害……”那人忽然伸出一只手给邱英杰看,那手上有两根指头都齐根没了,“我下了两回狠心,切了两根手指……这决心还不够大的?”
邱英杰看着那两根光秃秃的残根,忍不住想哆嗦,但他极力隐藏了这种感觉。
“听说你也有老婆孩子,就不替他们想想?”
那人半死不活地不吭声。押他的同事替他做了回答。
“替他们想?你知道他老婆孩子在哪儿?”
“哪儿?”
“他没钱买粉,逼老婆去卖淫。老婆给折磨得不成人样,后来抱着孩子跳河,两人全淹死了。”同事说完,捅捅那人,“我没说错吧?”
那人居然笑了笑,说:“早死早投胎,这么活着也是受罪。”
邱英杰再也无法漠视于若华的那个期望了。他马上请假去找王晓红。到了王晓红家门口,却碰到王晓红正要出门。看见邱英杰,王晓红吓了一跳,急忙退回家里,把邱英杰关在了门外。
邱英杰在外面用拳头砸门,门被他砸得山响。
“开门!王晓红,开门!我有事儿问你!”邱英杰不得不用上了威胁的手段,“再不开门我就踹了啊!”
谁知王晓红似乎比他还懂法,躲在门里就是不开,还和邱英杰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你敢!你是擅闯民宅!警察还干这种事儿,我去告你,让你明天就下岗!”
“你去告!我还告你吸毒呢!你这可不是初犯了,复吸被抓着怎么处理,你肯定比我清楚!”
“你少血口喷人!你才吸了呢!”
“你以为想赖就赖得掉?别说我不提醒你,复吸一抓,三年劳教是跑不掉了。你真想进去待三年?”
“三年就三年!最好三十年!我早活得不耐烦了!”
“活得不耐烦,你怎么不把自己卖了,倒知道卖女儿?”
邱英杰这句话一出,门里安静了一会儿。看来王晓红还有一丝羞耻之心,她把门拉开了,隔着门缝瞪着邱英杰,压低声音说:“你想让全世界都听见?”
“听见怕什么?又不是我干的!”邱英杰冷笑,故意转头冲着楼道大声重复,“活得不耐烦,怎么不卖自己,倒把女儿卖了?”
王晓红“呼”地把门大开,邱英杰二话不说走进去,王晓红马上把门撞死。
“你怎么这么缺德呢你?”
“我又没卖自己女儿,我缺什么德?”
“小声点儿!”
“这会儿又知道廉耻了?做那事儿的时候呢?”
王晓红的气焰明显收敛,脸上浮起羞耻。
“我……我是没办法。你以为我愿意……”
“我没这功夫听你那些恶心事儿,”邱英杰压着内心的厌恶说,“我就问你,你把毛毛卖哪儿了?卖给谁了?”
“不知道。”
“你卖的你不知道?”
“我卖给人家,说好不问下家的。”
邱英杰忽然发现,王晓红的神态有些变化。她不停地看墙上的钟,显得焦虑不安,手也有些没处放的感觉。邱英杰明白了。
“要出门?”
“我……我有急事,你先让我走,回头我再找你。”
“出去找货吧?”
“不是,不是,我出去……见朋友。”
邱英杰顺手拎了张椅子往门后一放,自己坐上去,气定神闲地说:“王晓红,今儿你不跟我说清楚,毛毛卖给谁了,你就别出这个门。”
这下王晓红急了。毒瘾在体内露了头,毒火开始蹭蹭地往上窜。再不拿到货,下面要受的煎熬,只有王晓红自己知道。王晓红开始失去控制,对邱英杰破口大骂。邱英杰早有心理准备,听着王晓红骂,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不让她出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王晓红的鼻涕眼泪出来了,这是典型的“犯瘾”标志。王晓红的眼睛都被毒瘾灼红了。眼看着邱英杰山一样堵着门,无论如何出不去,她忽然一转身跑到窗前,推开窗子,爬上窗台就要往下跳。这一招完全出乎邱英杰意料,但作为警察的本能还是促使他以最快的速度起身冲过去,在王晓红跳下去的那一刻,牢牢地抱住了她的腰。
王晓红拼命挣扎,仿佛楼下等待她的不是地狱,而是天堂。而毒瘾的厉害远远超出邱英杰想象,身材瘦小、几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王晓红,此时却力量惊人,邱英杰好不容易才把她从窗台上弄下来。两个人都气喘吁吁,邱英杰的衣服快被汗湿透了,但为了防止王晓红再出奇招,他咬着牙把王晓红拖离窗户,来到门口,自己又堵住了房门。
王晓红坐在地上,身子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开始哀求邱英杰。
“求你了,放我出去吧,不然我会死的……求求你了!”
“你告诉我把毛毛卖给谁了,我就放你走。”邱英杰喘着粗气说,“老实告诉你,我根本不关心你这种人的死活。你要是还想跳楼,那就跳,我帮你叫救护车,叫完我还得逼你说!”
王晓红终于崩溃了。
“好吧好吧,我告诉你!我真不认识他,只知道他叫陈四,在城南小商品批发市场卖玩具的……”
“他是专门倒卖人口呢,还是跟你一样,偶尔做做兼职?”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王晓红满脸鼻涕眼泪,哭喊着,“你去问他吧,该说的我都说了!求求你了,快让我走吧!求你了!”
邱英杰估计王晓红说的应该是实话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给王晓红让开一条路。王晓红哆里哆嗦地从地上爬起来,这会儿她全身的力气都快用光了,居然连椅子都挪不开。邱英杰在一旁看着,又是恐惧又是厌憎。
“顺便问一句,”王晓红终于挪走椅子,打开房门往外走时,邱英杰忍不住问,“为了这玩意儿,你把女儿卖了多少钱?”
王晓红回头看了邱英杰一眼,眼神涣散得像个疯子。但她居然听懂了邱英杰的问话,表情木然、意味深长地说:“五百。我把女儿卖了五百块。可惜是个女儿。”
王晓红跌跌撞撞地走了。邱英杰被身体里那股冷气冻住了似地,在原地站了好久,才能挪动脚步,慢慢地离开了这个可怕的、应该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角落。
邱英杰颇费了一番周折,总算在王晓红所说的小商品市场找到了那个陈四。陈四把邱英杰当成了普通的顾客。
“想买什么?”
“你是陈四?”
陈四打量邱英杰一眼,眼里流露出一丝警惕。
“你找陈四干什么?”
“想从你这儿找点儿东西。”
“什么东西?货品全在这儿了。”
“我要找的东西比较特殊,这儿肯定没有。”
陈四有些不耐烦了,问:“到底是什么?”
邱英杰故意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小孩儿。”
陈四吓了一跳,立刻紧张起来。
“你胡说什么呢?我这儿是规规矩矩做玩具生意的,你捣乱啊?”
邱英杰从陈四的眼神里看到了心虚。他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兜圈子,盯着陈四直截了当地问:“王晓红的女儿被你卖到哪儿去了?”
话音刚落,陈四撒腿就跑。事实胜于用雄辩,邱英杰知道自己找对人了,拔腿就追。也许知道贩卖儿童是重罪,陈四跑得格外卖力。邱英杰一边追一边在心里骂:这王八蛋怎么不去参加马拉松比赛,偏要干这种勾当!
最后总算是追上了,邱英杰把陈四扑倒在地。两个人都筋疲力尽,气若游丝了。邱英杰掐着陈四的脖子冲他吼,实际的声音效果却很“温柔”。
“知道贩卖人口怎么判?”
“我没干!我什么也没干!”
“没干你就跑?你他妈的当我傻子!说!你把毛毛卖到哪儿去了!”
“你误会了,误会了……王晓红说她养不了女儿,让我帮她找家人收养,哪里是卖啊?这话不能乱讲的……”
“收养?收养手续拿来!”
“没……没手续。”
“没手续,还付王晓红五百块,这不是卖是什么?告诉你,贩卖人口可是重罪!判死刑也不为过!”
“不是卖,真不是卖!是山西一个做生意的,说他自己好多年不生养孩子,想找一个身体好、伶俐点儿的男孩儿。要是男孩儿找不到,好一点儿女孩儿也行……正好王晓红也缺钱,就、就……我就是个中间人,其它的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那个山西人在哪儿?你现在就带我去找他!”
“他不在青江,我只有他一个手机号……”
对邱英杰来说,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果然,正如邱英杰担心的那样,当他按陈四说的号码拨打山西人的手机时,却得知那个号码已经停机。无论邱英杰多么不情愿,事实摆在眼前,找回毛毛的唯一线索就这么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