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闹(25)
我说,这气味来自一只刚成年不久的狐族成员,而且是一只罕见的银狐,因为气味上缺少毛发色素原子。银狐本身具备相当法力,能够对人类造成相当大的伤害,气味是在数小时之前留下的,而且从发散的程度来看,应该来自数百公里之外,阿姆斯特丹范围内。危罗萨一定和对方有过近距离的接触,因此导致真气受到极大损伤。
接下来,诸位女士现场演绎了一下什么叫做刮目相看,目瞪口呆。我猜维罗纳以前一定是非常呆鸟级别的人物,笨到问她寿司和米饭有什么区别都要眼睛发直也未可知。突然间英明神武起来,非常叫人不惯。我做了出人预料的事,每每因此洋洋得意。睥睨之间,半阎罗打蛇随棍上,便说:“维罗纳答案完全正确,诸位应当无话可说。现在,各位顺利通过测试的同事,请跟我去领取设备,准备出发,其他人解散。”
他一转身,带领大家往外走,我紧随其后,听到他用非常非常低微的声音说:“你怎么知道受伤的同事是危罗萨?”
对哦,半阎罗之前布置测试题目,说的是,我们有一位同事在荷兰境内遇伏,并未提及是哪一位。幸好我脑子转得快,立刻回:“今天只有危罗萨没有来集合,理应是她。”
他疾走之势并未有任何停顿,但我感觉到了他内心深处的一次情绪动荡,莫非我的谎编得不圆?或者,以他对心爱之人的了解,觉得这结果不可思议,无论如何,事到如今也只有撑下去,看看能玩出什么乱子吧。
半夜之后。半空之中。
在城堡中不知不觉,竟然厮混了整夜,又是一个大白天。碧空之下,飞着一只粉红色的圆形飞行器,里面坐了一个驾驶员,三个穿黑色战斗衣的美女,彼此不交一语,各自发呆。
最外面那个座位上,坐的就是我,正大打哈欠。
刚才出发去抓蓝田半人的时候,半阎罗七情上脸,一点也不想我去,但是迫于暴民政治,不得不含泪报出我的名字,一字一顿之余,还猛对我抬眼放电,搞得四围空气大寒不已,其他中选者,一人名叫阿罗约,另一人叫风罗魅,都怪怪的,不够狄南美来得有学问。而且这个团伙成员的名字,格式跟少林寺弟子似的,中间都有个相同的字。不多招成员看来是英明的,不说培训经费,食宿操心,就光取名字,就够愁死那带头的。搞不好十年八年下来,会出现胡萝卜,太啰嗦,解罗衣,铜罗烧这样的奇人。
想着想着我便兀自笑起来,一面笑一面转过头去,发现飞行器中另外三个人都露出十分古怪的表情在看着我,不晓得看什么。我莫名其妙,也跟着瞧瞧,嗯,大家身上,现在穿的都是那套黑色战衣,面罩和头套暂时没有戴上,各自都算是国色天香。但是看看国色,仿佛不需要露出那么古怪的表情吧?再一看,原来我整个人,一半在飞行器外,一半在飞行器里,除了胆子太大以外,还有个不太好解释的地方——我身体中间嵌着飞行器的墙壁……糟糕,我之前到处穿墙打洞,冲出去有点仓促,居然忘记把法术收拾干净了……
讪笑着把身体挪回来,我还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摸了摸那墙壁,表示安慰……楼罗娜很快恢复镇静,将脸转过去,而且戴上了面罩,意思是眼不见为净,但另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妞,就简直有点抽风,手心按在座椅上,一圈汗水浸了出来。反应这么强,将来怎么成大器啊。
混到这一步,我知道已经要穿帮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句话也不能说是纯夸张,但你说别了两小时,回头就能穿墙,大抵是过分了一点。何况以半阎罗的精明和对维罗纳的关心程度,回头一定会上房间去查看蹊跷,床下那个掩护结界,万万瞒不了高手。
为了玩得久一点,我现在就要做点手脚。
我拍拍楼罗娜,“飞行器顶上有人。”
她转过头来,看我一眼,再侧耳一听,立即冷冰冰地回答我,“不可能。”
我诚恳地望着她,“真的。”
她再望我一眼,真是厉害,眼神丝毫不乱,以我通灵之能,也不大看得出所思所想,只能探测到其心绪不稳,对人生似有许多疑问——基本上这是人类的通病。
瞬息之间,她长身而起,单手贴上飞行器顶壁,整个人便贴了上去,顶壁上有一个直径十五厘米左右的观望口,镶嵌着颜色奇特的玻璃,从硬度看,绝不逊色于钢铁,结果被她一拳打成齑粉,驾驶员也没敢出声劝阻,看来是个小角色——也或者对公家东西不心疼,接下来,楼罗娜整个人靠近那观望口,忽然身体弯曲,骨架仿佛可以折叠一般,二折四折,成了很小一个人头块,一耸,从那洞口出去了。数千米高空中猛然灌进来的狂暴风声,也挡不住她冷冷的一声召唤:“你上来,看看这里有没有人。”
狐闹(26)
单挑啊,我最喜欢单挑了。
兴致勃勃一跃而起,我一面大声答应:“马上来马上来。”一面也爬上了飞行器顶壁,就两个人出趟门的风格而言,显然我们流派迥异,她走杨柳岸晓风残月路线,我则大江东去铁琵琶——折叠身体钻小洞洞多麻烦,一拳打烂所有的阻隔吧。
你还别说,这玩意的材质不算脆弱,我蕴涵“石破”咒的力量,通力一击,也不过打出一个狗熊脑袋大小的洞,不过也足够了。骂骂咧咧往上钻的时候,我听到下面两人在落下如雨的板壁碎屑中鬼叫鬼叫的声音,那种惊恐和歇斯底里向来为我厌烦,因此把已经钻出生天的脑袋又低回去,手指在嘴唇上一压,“嘘,再吵我杀了你们。”
驾驶员反应很快,立刻伸手去按左上角的危急按钮,刚才上飞行器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那个按钮应该是直线联系古堡总部的。我倒不在乎一会有大堆人跑来追杀,但是给我选的话,我比较喜欢追杀人。因此手一抬,我发出风疾诀,线状能量缠上驾驶员的整个身体,无论他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然后往回一抽,身体从上到下各个关节处都传来明显的卡拉声,统统脱臼。他脸色惨白瘫软在座椅上,除了有出气也有进气以外,活动能力和死人无异——或者还差一点,死人还可以闹鬼不是。
我倒挂在那个洞那里,搞定驾驶员说时迟那时快,其实不过电光石火间。这当儿风罗魅不愧训练有素,已经迅速向我扑来,说到此处我岔开一下话题,汇报一点经验之谈:诸位在家看碟的时候啊,千万莫要倒立着看啊,光影颠倒,头脚位置混乱久了,对人生观会有非常不良的冲击……
从她扑过来的动作看,不算庸手,虽然刚刚尖叫声是很庞大的,但总体上还是处变不惊,敏捷有力,一面手在腰间摸来摸去,估计是要拿武器。我其实很有好奇心知道那是什么武器,但屁股上传来一阵阵幽微的杀气提醒我,大头在上面,务必速战速决。
出于对她在古堡里每天过那种无聊日子,刻苦训练的尊重,我很慎重地选用了自己比较拿手的一招,左手以风固诀阻碍对方行动,右手打人家耳光。这是我大规模扁人次数多了,提炼出来的一点小心得,要知道打人耳光最爽,劈劈啪啪,有一种很节庆的感觉。不过,风罗魅显然比东京街头的土流氓剽悍许多,在她周围的空间被风固诀搞得密度极大,基本上不适合人类行走之后,还在顽强的继续前进,呼吸虽然急促却没有停止,额上的青筋,鲜明地体现了她的努力程度,令我肃然起敬。因此我调整了能量级别,让她直接享受了太空漂流待遇——她直接憋昏过去了……啊,为了对付一个小虾米,我真气大损啊。而屁股上还站了一只海蜇级别的,我的前途,十分黯淡……
驾驶员一被搞翻,飞行器就开始失去控制,我爬出顶壁的时候,脚下那劳什子已经在以失去控制的速度急速下坠,与大气层的摩擦带来一串串璀璨火花,周围空气升温,风声猎猎。大约在十五秒之内,我们就会同生共死地一头栽在地球上某个地方。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变成一团炭烤叫化肉,不挑剔的野人,说不定会有剥皮试味的欲望。我当然记得我其实很拉风的会飞,问题是在飞起来以前,我面前还有个小妞,正很冷酷地看着我。而且,很稳当。
楼罗娜站在那里,或者不如说,她粘在那里。随着飞行器下降中剧烈的颠簸与翻转发生,她身形如风中杨柳枝一样飘逸起伏,见势化力,毫不费功夫。我方才喝得一声彩,眼前猛一花,她竟然以连我都看不太清楚的速度欺身上来,黑色战衣下五指尖尖,春葱似的,不去绣花拍广告,好死不死却来打架,真是堕落。而我被这一抓抓中,自然就更堕落,堕到了五体投地的程度。我靠。你是不是人,居然能扁到狐狸?
我不敢掉以轻心,驱使着身体表面的细胞快速向被抓住的部位聚拢,直到形成和金刚石接近的单位面积密度,这样做的效果是,她的手指就好像陷入了一把肉锁里,看起来是凶神一般把我脖子掐住,其实想不想掐她也没法做主。既然抓到了人,这会最方便就是探查她手指上流传过来的信息,哎,比维罗纳那个死脑子里多得多了,不过没有小心收纳,所以也规整不到哪里去。我直奔几个关键词——粉雄联盟:创立于十五年前……追杀非人猎物卖取高价。创始人老头子……公开身份为人界大人物,现居芝加哥……无更详细资料。本人情况:受训七年,以往十五次任务成功……锁冷一只……而我最想知道的她的出身,居然被一片黑暗牢牢笼罩,跟上了锁似的,这是怎么一说?
狐闹(27)
我脑子里想事,手下未免就有点松劲,楼罗娜抓住机会,汇集全身能量对抗,猛然挣脱掌握,此时飞行器继续坠落,坠落,隐约已经可以看到地面上景物的轮廓,还好,这下面就是瑞士境内的山区,白雪皑皑,天地苍茫,希望各位正在冬眠的松鼠黑熊兄弟们跑远点啊。要是万一砸进城市我这乐子就找大了,一死一两万人,老天爷追杀我就不用雷了,估计要找一颗小行星直接来撞。
为免同归于尽,我赶紧用了风御诀,在长空荡荡中飘摇而起,还没有来得及为我的优越感大笑三声,面前的楼罗娜忽然也飘了起来。我吃惊地看着她,发现那密不透风,理论上应该可以杜绝一切正常光线的黑色战衣下,有一种奇妙的幽幽荧光渗透出来,映照出楼罗娜身体内部的五脏六腑,血管交错,甚至体液的流动。比在x光机器显示屏上所得到的透视效果更胜一筹,细节历历在目。我揉揉眼,赶紧确认自己不是产生了幻觉,再看,花样更多了。楼罗娜整个身体仿佛由水分子或光影本身构成一样,竟然在空中一时散一时聚,一时明显一时缥缈,活脱脱夏天一朵云。这疑真疑幻中,最有质感的是她的眼睛,正在冷冷地瞪住我,眼神仿佛是一缕缕丝线,缠绕,交织,铺陈。我还没来得及警惕,忽然周围天寒地冻,一阵溺水般的窒息感梦魇住我,五官被奇特的沉重物质压迫,渐渐压住我的经脉和肌肉,使之不能活动。我悚然不已,以内息护住心口丹田的灵明,元神镇定,施以毕生法力,用出了风突诀,暴出生天,身体被风突诀带动的强大空气推力搡出数十米高,我身心为之一松,在空中大声咳起嗽来,喘得像个烂风箱。娘的,我想起来了,这是藏灵族类的水窒流息密法,自娘胎中带来,能令一切物质水质化,屏蔽空气,窒息杀人。为什么区区一个人类,会懂非人神族的密法?除非,她不是单纯的人类?
楼罗娜对我一击得手后,并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仰头望了望我,唇边浮出一朵缥缈的冷笑,忽然俯身下坠落,去追赶那只已经快要息劳归主的飞行器。去势如流星,眨眼撵上,她在空中迅捷无伦,完全不受引力的影响,反手嘶啦一声,脱下自己身上黑色战衣,挥舞起来如套马索似的,抛出去,居然兜住了飞行器的尾部,将那坠落缓了一缓,楼罗娜头发披散下来,力量耗费极大,脸色都惨白,看她样子是要上面护住飞行器缓缓下降,可惜黑色战衣设计来并不能抵抗极高温,纺料上灿出火星,很快也会焚烧起来,战衣一断裂,反弹力更大,楼罗娜不是能量充沛型战斗者,恐怕很快就有心无力了。我远远跟上,从窗户口,看得到里面两个人已经昏迷过去,再搞一搞,不摔死都要在里面憋死。我到这里,是因为一时顽皮,人家和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怎么就害人家丧了命。这恻隐心不起也就算了,一旦有了苗头,就忍不住欣欣向荣,蓬勃生长,我叹口气,哎,自己屁股自己擦吧。一扭身体,扑了上去。
不出所料,战衣果然很快应声断裂,楼罗娜被巨大的反推力直摔开去,闪过她跟一颗炮弹一样的身体,赶在飞行器与大地亲一嘴以前,把尾部拎住,阻那么一阻的功夫,能量罩自后往前,流水一般包裹,将它稳稳托在空中。看了一眼楼罗娜,她在我不远处虎视眈眈,面容如冰霜般冷峻。看来对我的行为捉摸不定,仍然保持高度的警惕心。
我叹口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兴味索然。这一切无缘无故,无因无果,完全像场大梦无觉。
将飞行器缓缓推向楼罗娜,我拍拍手,收了风驭诀,没有法力贯通的身体,和人间任何一块凡铁无异,笔直下坠,呼啸声过耳,如梦如真。我在扑面而来针刺般的风中,寂寞地想,这一生千秋万代的长,这么长,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绝望令人做傻事,也令狐狸做傻事。
而重力加速度,比一切法术都沛然无可御。
轰隆。
我一头砸在了雪地里,生平第一次,以自家的肉身和天地之力硬碰硬,得出的结论是,难怪那么多人选择跳楼作为自杀手段,实在是一跳即死,除非老天爷跟你卯上不许你解脱,否则生还机会是等于负数的了。
感受到满身筋骨的强烈震动与疼痛之前,我的神志已经开始昏迷。勉强张眼看去,这地界是瑞士吧,而且应该是瑞士海拔最高的山间,白雪皑皑,一望无际,苍茫蓝宇如深海一样纯净,两种最清澈的颜色,互相映照,犹如天堂。要是埋在这里也不错,偶尔炸尸一下,爬起来有风景看,也吓唬不到人。
想完这点,我就晕过去了。靠。丢脸啊。
狐闹(28)
对身体承受能力的高估,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教训。当我在昏迷状态中感觉到脸边有什么毛毛的东西在蹭来蹭去,同时和周身冰冻状态对比强烈的,还有一种温热而刺痛游移,自额头到鼻梁,再到喉咙,我感觉那刺痛停顿下来,仿佛犹豫了一下。我心里一凛,脑子里忽然浮现出的画面,是一口巨大的森森白牙,啮入喉管,鲜血四溅。
以仅有的意识支撑自己睁开眼。我首先看到的,是另一双眼睛。
澄明,圆亮,柔软,悲天悯人。
想支起身子看,身体内部传来的强烈感觉提醒我,状态不佳,请勿轻举妄动。
这双眼睛的主人却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轻轻转了个身,靠近了我的头部。
一条圣伯纳救生犬。
浑身雪白,融入皎洁山色之中,高大而英武。
瑞士雪地里的巡逻者,每年都拯救大量因为天气或迷路而陷入雪地险境的观光客。
对那些在深山大雪里奄奄一息,只能祈求奇迹的人们来说,它的形象,最接近神。
现在,神找到了我吗。
我晃晃头。
视线清楚了一点。真的是一条美丽的圣伯纳。不过,我也看得出它其实很老了。绝不是正在服役的犬只。它的毛皮干枯,筋骨衰弱,
而这一切都不妨碍它的行动力。在发现我有意识的那一瞬间,已经专业地低下头来,四肢牢牢撑住地面,努力将我拱出雪地,准备托到它已经苍老消瘦的背上去。
狐狸和狗,各种版本的传说里都不大和睦。不过我不是普通的狐狸,正如这也不是条普通的狗。它将我刨出雪堆,俯首负人,动作娴熟,神情专注,眼睛不时向我一瞥,极温和关切。我终于爬到了它背上,在雪道中慢慢走动起来。接触到它温暖的体毛,我没来由的心里一酸。这真是条老狗了,耳朵贴着它的体肤,倾听血流和内脏搏动的声音,我发现它的机能早已衰弱到极限。衰弱到仿佛每走一步,生命就从蹄爪下溜走一分。我很担心很担心,它会突然倒地,就此长眠。
我勉力抬起手,摸它的狗头。这时候我希望自己有白老爷的本事,可以将大量的精气神以特殊手法注入生物经脉,使之在瞬间强力逆循环,回到肌体的年轻状态。但那是我所看不到的境界,我的抚摸,无非是给这仁慈的狗一点安慰,或者一点歉疚——是我穷极无聊,来玩什么极限自由落体,带累你了。
它仿佛知道我心事,缓缓偏过头来,我疑心它有一点微笑,闪过重重呼吸的嘴角。
一路走,一路这样缓慢地走。
我运气不错,两千米之外,已经有人烟。但不是常驻的居民,而是雪山救护巡逻队的基地。简陋的木屋内有人,很远就在诧异地说:“哎,福福又救了人回来。”
几双手把我抬下狗儿的背,我这时候知道它名字叫福福,真好听。我在进屋的时候回头看它,安静地站在蓝天雪山之间,平和神圣,像一尊雕像。
人们给我打来了热水,好像有巡逻队的医生,检查我的筋骨,说没事,大概是受惊受寒,休息一下就好了。筋骨没事,说得不错,因为修道狐族的自我修复功能很强嘛,断断也就长出来了。但是急速下落与望空一摔的那个程度实在太狠,我体内气脉走岔,一时半会,还真动弹不得。那些人小心地对待我,铺盖盖得扎扎实实,一张热毛巾盖在我脸上,轻轻的小心的,抹去那些污尘融水。听到轻微惊诧道:“哎,这女孩是东方人吧。”
东方人?想半天才反应,我这么一摔,散了变化,把自家长随的本来人形摔回来了。不知道楼罗娜她们又怎么样了呢。
身体动不了,脑子就只能乱转。想我自小,就是铁链拴在柱子上,也要上下爬几次的,如今半身不遂,行动不便,体验真是新奇。
半天,忽然听到人声哗乱,喊道:“福福怎么了,琼斯医生出来看看。”
我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上。
屋子里的人纷纷抢出去,声声呼唤:“福福,福福,你怎么样。”
我凝神关注动静,闭眼通心,视线远界屋外雪地之中,清清楚楚看到,福福四肢已经衰弱到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伏下去,微微喘气。到这个地步,它都有一种奇异的高贵,模样不曾有半点软弱,倒仿佛是抱歉的,抱歉自己给人们带来这么大的惊扰。那双眼睛,比神祗都纯净。
可是,也满怀遗憾焦灼。铺天盖地的期待渴望,不甘心。
为什么?
它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是自然的规律演化,油尽灯枯。刚刚我在它背上已经感觉到,以正常的情况来说,它的寿数,很久以前便耗得干净。
是什么支撑它,迟迟不肯离开这个世界。
我强行催动体内能量,急速活化血脉经络,以便马上可以自由行动。如此会给以后的修行留下很大隐患,大非上策,所谓逆天行事,必受天惩,不要以为老天爷会放了你一马又一马,一旦遇到狐族的千年之期,我小命呜呼的风险就大大增加。不过,反正我也给罚得不少了,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吧。一刻过后,我一跃而起,大步流星冲出去,就在门边,一个全身上下登山装束的人也一头钻进来,和我撞个满怀,不晓得是不是撞疼了,扶住墙壁,哀哀哭起来。
我拍拍他,其实是她,登山帽下有缕缕秀发,“哎,怎么了。”
她红着眼睛转过来,护目镜下泪水夺眶而出,泣不成声,“福福不行了,可怜的,可怜。”
一边又哭。
狐闹(29)
我难得那么耐心,慢慢问她,慢慢等她说出来,关于那条圣伯纳的故事。
福福。瑞士雪山深山巡逻队中,最资深的一条救援犬。初成年就开始担负独立的救援任务,它禀性通灵,性情温和纯善,是所有巡逻队员最心爱和值得信赖的伙伴。这样一条狗,什么外人都一见倾心,因此可以想见,它主人爱它的程度。
某一次出任务,遇到雪崩,福福和主人双双受伤被困,它的主人是真的那么爱它,爱到愿意把仅有的食物留给它吃,自己在饥寒交迫和失血中死去。冻成一尊冰的塑像。
福福被救出的时候,也已奄奄一息,身边有主人的尸体和分毫未动的食物。
最危险赤裸的关口,才能看出有没有真心。一或于人,一或于动物,都是人间万物,有什么区别。
失去主人,它似乎也再没有活下去的意志,整日孤独地奔跑在雪地里,不愿意吃东西,也不愿意歇息下来,每天都回到主人遇难的地方,在那里静静坐着,凝望自己曾朝夕相伴的人。
一条温和的狗,不懂得用长嚎来表达自己深沉的悲痛,但在低首呜咽的声音里,绝望浓厚得像一团生铁,每个听到的人,心上都那么沉。
到这里,故事已经足够感人,但是不能解释福福在世上坚持不死的理由。
即使是修行者的世界里,无论掌握多少强身健体,颐养不老的法门,都斗不过自然循环的规律,唯一的例外,是它对某样东西的渴望和期盼实在太过强烈,才能使一具消耗到达顶峰的身体,勉强包围住那颗跳跃的灵魂。
我静静等待这陌生人的叙述。而门外,开始传来哭声。福福失去了清醒的意识,刚才给我做检查的那位医生,在帮它做心脏复苏。我心里忽然很痛。
这突如其来的一痛告诉我。福福大限到了。
一把推开那挡住我前路的人,我闪电般扑出去,胸臆间气息流转不畅,隐隐作痛,但我无瑕自顾。雪地里三四人围成一堆,中间传来啜泣,以及福福渐渐湮灭的呼吸。
我分开人群,蹲在地上。
它伏着。头颅安静地搭靠在自己的前爪上,半闭眼睑。大抵是不行了。我知道这是自然寿数之期,强求无用,但实在忍不住伸出手去,希图度入几分能量,这一刻我首次痛恨自己不如白老爷剽悍,能生死肉骨,但令它多延长一刻生命也好。这延长是为了什么,其实我不知道,也不清楚福福是否也做此想,我只是听凭了心里那点本能冲动,干了一件对错不分明的事情。
立竿见影。
福福重新恢复了意识。它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大出所有人意料,乃是“腾”的一声跃起来,调转身体,大步向雪山深处奔去。
我紧紧跟上,那些吃惊的人们也随后而来,但福福的速度竟然快如奔马,数分钟间,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被甩到了遥远的后面,互相嘶喊着拿雪橇车啊,滑雪装备啊,无可奈何地消逝在我回头一望的眼帘里。
大约奔了十分钟左右,离方才的巡逻队基地小屋,大约有十数公里。这个距离不算惊人,寻常开个雪地车就可以做到,但是它选择的路线却堪称险恶,动不动就要从九十度左右的积雪悬崖上一冲而下,跌到贴地,或者连滚带爬。中间还转了几个不可思议的大弯,看起来是直接折回去了,其实拐入了另外的岔道。连我都跟得跟斗连连,骂骂咧咧地抱怨福福这家伙,得点能量就卖乖,老来要多锻炼身体,也不用选择极限运动这么离谱的项目。
它终于停住了。
在一个山洞前。
精确的说,这不是山洞,这是由两块从山脊上突出的巨大岩石交错而形成的一个小空间,奇怪的是,一眼看去,内部幽深隐秘,以我的眼力,竟然完全看不到底。
福福就停在山洞前。凝视那黑暗,尾巴轻轻摇动。它身体不停颤抖,我猜是因为冷,也可能是因为焦灼。
我过去蹲在它身边,摸它的头,轻声问:“进去吗?”
它转过来看我。眼神中,渴望之意火花四溅,烧得我手心穿洞。但它的意思也分明在说,不能进去。
天下哪里有什么地方,我不能进去的?
答案是没有。
所以我进去了。
进入黑暗阴影。进入另一个世界。
我简直疑心听到了背后嘎啦一声门响,下意识回身去看,光明仍然可见,却似也不可及。忍住了走走回头路是否行得通的渴望,我一个踏步向前,空间变化的感觉非常明显,再一个踏步,陷入渐深。波动诀催动,有刻意封锁住的空间结界被强行辟开的——这个地方有高等级修行的非人存在。
连续破开第三层结界,空间波动才稳定下来。四周仍然漆黑一片,无声无息。但在目力所及,很遥远的地方,又若隐若现一丝毫光,犹如珠宝玉器。我逼视着那点缥缈毫光,一步步踏过去,一路安然无恙,死寂无声。直到我终于可以看清楚,那是安置在空中的一个人,青年男子,垂首,赤裸裸,摆成耶稣受难形。他本身并不发光,发出光芒的,是四周如果冻一般将之包裹住的——玉石。
人类对玉的兴趣,一向来很强烈。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出身好成色好,稍有来头的,就是千金之货,最上等的,则根本价值,很少在人间露眼。人们相信,玉可以辟邪,护身,招福,保命,医病,求财……但凡大家没有的,就靠玉来招一招,有得招当然好,万一没有,挂着也不是什么坏事。
狐闹(30)
这种兴趣,在非人世界某一种族眼里,是很好笑的。
那就是蓝田半人。
蓝田半人和玉的关系,就好像我们和水稻的关系。
种植,培养,收割,选种杂交,求质求量。
然后做成包子,馒头,锅贴,米线,吃掉。
如果有个外星人,把我们丢在路边的冷馒头抱在怀里,一边号啕大哭涕泪纵横,一边对着那砣馒头又亲又摸,又看又抱,我们一定先捧腹大笑,势必当人家是疯子。
当我们执著于某一样东西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人在冥冥中,当我们是疯子呢?
不管怎么样。蓝田半人对玉的炼化能力,随着非人世界和人类世界的日渐交融,慢慢为小范围内所知,因此针对其族类的追捕,也就从此永恒上演,或者直到一切的末日。
看到面前这包裹在玉石中的人,联想到之前那城堡中半阎罗对此次任务的说明,我当然立刻已经明白,是什么人设了结界在此栖息居住。
因此我喊了一嗓子,“猪头!”
猪头一出,谁与争锋。立刻就有回应,两个慢吞吞,特别嘶哑,特别迟钝,好像很久不说话那样的声音,在窃窃讨论道:“哎,谁叫猪头啊。”
我插着腰,发出丹田之气,鬼叫鬼叫:“是我,是我,狐族的,远来是客,怎么茶水都没一杯?”
狐族在非人世界的名声,不是盖的。很有泱泱风范,其他不说,就打架来看,人家都晓得我们不会暗中偷袭,一水是光明正大单挑或横扫。尤其小白这几年很是厉害,但凡和他单挑过的,回去后都半身不遂,因此对手越来越少,我看他手痒到没法忍的时候,不晓得会不会干脆去扁他老头。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蓝田半人就不好意思继续装神秘了。
四周一下亮起来,哎,这种用灯光来渲染气氛的把戏不要玩啦,是个地方就来这一套,一开一关也很费电耶。
人家就解释,“不是啦,最近大雪封山,收成不太好,我们省点明珠用。”
一边说就一边走出来。从洞的深处。
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应该是男的。慈眉善目,大和尚似的。身上没穿什么,好在体格不错,裸奔一下我也意见不大,通体皮肤发出石头或者积年冰雪那样白亮的反光。看上去硬而通透,水色很好,要是敲敲看,说不定声音还蛮聚拢的,是一身好玉石啊……
我这样盯着人家全裸体看,人家不乐意了。
“你看我干嘛,你不是要喝茶吗,给你了。”
看看,真的他伸出一只手,托了杯茶,这什么茶啊,好像胶质似的,温吞晃动,不透明的玛瑙色。他点点头,“就是玛瑙呀,液体的,很好喝,带点酸,加了柠檬的。”
我吓一跳,赶紧放一边,我消化不好,喝这个,一会胆结石就不好了。
打量四周,空空一个雪洞,除了正上方吊着那个人体玉石包以外,什么都没有,不对,还有好几颗规模特别庞大的夜明珠悬在四角,真是太大了,我刚才还以为就是普通石头。
原来这就是它们的照明用具,奢侈,奢侈啊。
蓝田兄弟不以为然,“有什么好奢侈的,大的不好吃,口感太粗了,只能拿来照明嘛。”
我嗯嗯两声,心想一会我找你借两灯泡,拒绝我可不行啊。一边就问:“这人是怎么回事?”
蓝田兄弟随我的眼光回头看了看,脸上随即出现一种类似于不好意思的神色:“这个这个。”
这一族类的成员,普遍都不爱讲话,所以故事讲述才能绝对不算好,就算眼前这位已经是新闻发言人口才级别,讲起一篇长话来也是结结巴巴,几乎没把我听得愁死。
他说,这是一个死了的巡山队员。
我点点头。干嘛吊这里。
他想了半天,不知道想什么,表情活像外文水准在四级以下的朋友,遇到一个讲印度英语的远客。半晌,告诉我,“把他包住的玉石,有起死回生的作用。”
咿,真的吗?你们的农业科技水平越来越进步了啊,这效果直追魏晋南北朝的五石散啊。送我几包行不行,内服还是外敷?
蓝田兄叹口气,“说来听听而已,你别当真,其实是不行的。最多可以保住他身体不腐烂,容貌不变。他是在雪中冻饿之余,失血过多而死的,”摇摇头,很惆怅的样子,“就算请来神演,也没有办法救。”
神演是非人中的医疗圣手,能治一切外伤,只要是外因所致,无论死到什么样的程度,都可以一个单方搞定。但是饿死的,器官功能耗尽而衰竭……这个真没法救啊。
既然都知道不行了,这个实验就应该下马嘛,干嘛吊着人家在这里,入土为安多好。
蓝田兄看我一眼,“你从外面来的。”
我点点头,他又叹气,“你看到外面有一只好大的白狗没有?”
我狂点头,我不但看到有一只狗,而且我是跟着这只狗的。
“这吊着的人,是那狗的主人吧。”
狐闹(31)
这就问到点子上了。
这真的是福福的主人。
若干年前,福福和它的主人一道,无意中救过一个蓝田半人族的年幼成员。主人过世后,它也不想活了,跑来这山洞附近自杀,一只狗自杀啊,上帝造狗之初,这道脑筋肯定是手抖才给的。自杀到一半,被蓝田半人发现了,为了安慰这只伤心的狗,它们把那巡山队员的身体弄进山洞,拿玉石包着,保持容颜不变,顺便撒了一个大谎,说经过漫长的时间之后,人家会起死回生。
我听出一脑门汗,“你们怎么沟通的。”
蓝田兄耸耸肩,“人话不好学,其他语言都容易上手,跟那狗跟几天就行了。”
没想到它们一族还是兽语巨匠。失敬失敬。既然明知是谎,撒来干嘛,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让人家死了一颗狗心呢。
他继续叹气,这一时半会,叹罢了下半辈子的气,“那是一只老狗了,按道理说,老早就该翘了。结果它为了看到主人复活,硬挺着不愿意死。”沉默了一下,蓝田兄弟折了折手指,“挺了好几年了。”
他一边说,我一边嘴张大……直到实在给震撼住了,说不出话来。
流浪过人间那么多时日,一直到适才高空下坠的瞬间,我其实一直想问,生命的存在,是为了什么?倘若是为了自己,我宁愿生命不存在。
或者是为了证明上帝的伟大。
创造出如此浓稠坚硬的寂寞,的确很需要灵感。
对于不同的人,大概有不同的答案。
对福福来说,这答案是什么?
我到这里,忽然就知道了。
当它没有失去什么,还是一只快乐狗的时候,它生命的存在,是为了许多其他人生命的存在。那些陷于绝境,需要它救援的倒霉蛋们。
当它感觉自己一无所有,甚至也不再有能力继续之前的使命,它的存在,是为了那一个人的存在。
想必,那颗已经虚弱到接近懵懂的狗脑子里,心心念念的,是一个人的身影,一个人的声音。
风尘如有信,报与那人知。
要是那人已经不在了呢。
纵然是这样痴心抵死的挂念,敌不过生老病死的法轮。
这永远希望,而希望永远不来的支撑,到底是甜是苦。甜到过什么程度,能苦到去什么来头?
我一声叹息。
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倒在地。
蓝田兄兀自天真看我。
不知道对他该哭该笑。
就让福福若干年前自杀也好。
既然终究是空,不如一了百了。
现在它在洞外,一口气不肯将息,而我在洞内,丧气到不能出去。
脑子里一片混乱,我一跃而起抓住蓝田兄,“都是你们害的,现在怎么办,那只狗明明要死了,被你们骗到不肯死,这样搞下去,怎么办。”我口不择言,“难道要搞只香肉锅出来人工为它超度?”
提到人工两个字,蓝田兄的智商有点复苏的迹象,猛一拍我,“你是狐族的?”
我一点头。提到家族荣誉,赶紧把抓人的pose摆好看一点。
他很责怪地看我,“你脑子有问题啊,身为狐族,不是可以变化吗?”
指指身后吊起来的玉石“耶稣”,“你变成他去安慰一下那只狗好了。”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分析起来就不大行得通,“我是能变化,可是没有办法随便变啊,总要有个样板才对。”
跑过去看看那块冻肉,“冻太结实了,看不大清楚,这造型不好模仿啊。”
更何况,“福福能撑那么久,已经是上违天意,我看是因为它生平一无恶迹,从来都在救人施恩,所以老天爷网开一面,等它自行释意归天。”
结论就很沮丧,“到这个份上,也有一半成精了,顶风五十里一闻就闻到不是正主,我变来有个屁用。”
这回连蓝田兄也要坐下来,在地上面面相觑。它唉声叹气半天,小声问我,“那狗,到底还能顶多久?”
我看看洞外那个方向,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仿佛还是有一双殷切到可以生火的纯净眼睛望进来,不由打了个寒噤,赶紧收收自己衣服领子,摇摇头,“难说,要是它主人真的复活,远远看一眼说不定就断气。那狗死顶太久了,精气神俱竭。”
啪的一声。
一样东西随着我话语落幕,砸在我脚上。
诧异地去看,一片极薄的白色水晶屏幕。纯净透明,倘若不是压在我脚脖子上,我都要犯一下子晕才看得到。透过水晶,蓝田兄的面貌,活像放在了一个十倍放大镜下,啧啧,眉眼倒还周正,就是那只傻不愣登的光头,真他娘的接近一只灯泡啊。我说,灯泡,就算你恼羞成怒,也要知道拿水晶是砸我不死的啦,要不,换砣钻石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