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白的掩护下,打退了一路追赶而来的异灵川杀手,我们一行日夜兼程回到了狐山。
入山前我抬头仰望:五色萦绕的云彩亘古不变,密密地遮蔽着笔直插入九霄的峻岭。自古无路,从无人踪。直到近一百年来,才不停有人类登山家,依靠先进的科技装备,动用了陆地和空中的双重探查手段,希望可以找到一条上山的路径,不过都在狐族的干扰下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铩羽而归。狐族一天存在,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在云山雾罩的九天之下,有一座美丽神秘无法言说的伟大山峦,养育着非人世界中最源远流长的通灵族类之一:狐。
我跟在小白的身后,在山涧间蜿蜒的小路上缓缓行走,秦礼和阿敛在前面飞跑,已经看不到影子了。到了一个转弯处,我忽然停下来,入神地看着路边一块硕大的石头,叹息一声:“小白你看,那就是你爹把我一脚踢飞的地方啊。”
小白看了一眼,“扑哧”笑了:“你就是和狐王在这里玩荆轲刺秦?”
我摇摇头:“不是,狐王当时在绝顶堂闭关呢,你爹把我抓到这里来踢飞的。”
小白大为惊讶:“怎么可能?我爹那个爆竹脾气,还能从绝顶堂忍到这里才发作?奇怪啊奇怪。”
我仔细一想,记忆中白老太爷的确性如烈火,说揍谁就揍谁,有时候全族聚会议事,他和秦老太爷政见不和,当场就能扑上去扭成一团,非四大长老一齐出手无法阻止。怎么踢我入世还特意选个好地方?
一边想,脚下也没闲着,登云踏雾,转过九曲十八弯,山腰处一圈平地突起,凿出无数山洞,也有重重屋宇,狐族本部到了。
好久不见,我还是忍不住有几分激动,一头奔到自己住过的山洞里,石头床还在,吃剩下的法术书也还散放在洞口,仿佛我未曾离开过。我左摸摸,右摸摸,不时转过头对小白微笑。他背着手,也笑嘻嘻地看我。从前的数百年岁月,在记忆中如梦如幻。我问小白:“其他族人呢?”
他摇摇头:“这些年大多数族人都搬去人间居住了。人间更舒适,也有利狐族的壮大。只有长老会和受训族人留在这里。”他遥望山峦上的空蒙云色,“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和人类彻底融合,谁知道呢。”那声音中有淡淡的惆怅,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和人类融合——听起来是很好,但是真的融合了,又是什么样子呢?
我走过去靠在他身边,眼前广袤世界,极目无穷,是只属于狐族的万年胜景。虽然冷清,却庄严无垢,凛然荡然。我想起香港街头摩肩接踵,无穷无尽的人:为一百块钱撕破脸皮的家庭妇女;被抢劫后倒在地上慢慢死去的遇难者;耗尽毕生精力被一脚踢出门的小职员,从高楼上一跃而下,了断残生……
我忽然打了个寒战。我是狐,从未真正领略人间疾苦,我只是旁观,路过,看一眼便离开。一切牵挂,不过是因为我娘。那个认识的生物里,唯一真正纯净无瑕的人,不因其他。握住小白的手,我一时心乱如麻。这时候远远传来秦礼的呼喊:“白弃,你爹叫你带南美来选命池。”选命池在狐山之顶,最与天界接近的地方。选命池其实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水池,那里有一座通体雪白的四方建筑,只有四面墙,没有顶盖。建筑中有一个白色的窄柱,柱上有一个可容一人盘腿坐下的广口容器,由四种颜色的不知名金属拼成,金、黑、紫和白,也正是族中四大姓氏的家族颜色。那容器平时都是干枯的,但是每隔七百年,就会洇出湿润的水雾,萦绕四周,渐渐聚成水滴,滴落在容器底部。狐族一见,就知道这是选命的先兆,必须立刻派出族中银狐使者,前去九乌神殿锻炼六神,在容器中的液体漫出边缘之前回到狐山绝顶,同时长老会召开大祭典,招回全体族人,祭祀仪式过后,选命银狐坐于其中,将见到的天降异像,代表狐族下七百年的命运指向,使之谨从,招福免灾。
这段话,我是从选命殿外的铭文上看到的。那柱上容器内的液体,果然是渐渐满了,无时不刻沸腾着,“哗哗”声像一种急切的嘶叫。
我凑上去默默地看。清清如水中云卷云舒,一眼见底,恍惚又包含三界十方。也许是我睁眼太久,产生幻觉,竟见到水底有血如熔岩,“咕嘟咕嘟”冒出来。急忙一眨眼,又似是虚幻。
这个样子的我,可以选命吗?选出来的,又是什么注定的凶命,会引发非人世界的惶恐,连海外的生物都震动,要来与我为敌?
门口传来一声叹息。我回过头去,那个熟悉的影子虽然矮小,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是我当年望而生畏的对象。不过,我眼下迷惘之极,看到他心里生出来的倒是一股依恋,半点安心。
我奔过去请安:“白老太爷,您身子可好?”
发须皆为雪色的紫狐小老头,五官和小白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神气还是跟往常一样严肃。他背着手,身上仍穿着长长的紫缎大麾,扣子一直扣到喉咙下,果然军容严整,一世到老。他看着我抬抬下巴,表示回礼,绕着选命池走了一圈,才开口问:“刚才我看你脸带惊恐,看到什么了吗?”
我如实禀报,他又叹了口气:“你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兆头吗?”我也如实摇头。白老太爷顿时恨铁不成钢,“银狐啊,你是银狐啊。”
换了几十年前,我一看他这个表情,立刻就要脚底抹油,走得越远越好,否则多半被他的“雷动咒”打得脊背焦黑,跟叉烧似的。不过现在我无处可躲,非得硬起头皮问一声:“嗯?什么?”
他看我一眼,十足是亲子鉴定中心门口那些混蛋男人的模样:“银狐最通灵,知凶吉,辨运程,预言前后五百年大势,怎么到你这一代,天赋全失?”他连连顿足,“亏我送你到人间磨练,全无用处!天意啊,天意……”
什么?送我到人间磨练?敢情我中的那个“风疾咒”是蓄谋已久的?
白老太爷看来是豁出去了,一瞪眼坦白道:“废话,否则踢得那么巧,让你刚刚能脱形化体?我一巴掌扇你去南极冻半年省事多了。”
老头儿火气真大,手段也够狠,扇去南极冻半年,不怕我吃得那里的企鹅断子绝孙吗?顾不上提闲话,我苦苦纠缠:“白老太爷,你送我去磨练,为了什么呀?早点儿说清楚,我不是好对症下药?”
他大喊大叫:“选命啊,就是为了如今的选命啊,你不知吉凶,怎么选,怎么选?”
他硕大一个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杀气腾腾的一串问题,问得我两个的眼睛都直了。我一步一步往后退,只要白老太爷手稍微一动,我就健步如飞逃命——哎呀,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小白的飞天术练得那么好了。
飞天术练得再好,在白老太爷面前估计作用都不大,我刚蹭了两步就被他发现了,手一指,眼睛一瞪:“干吗?又想跑?”一道紫色剑气从他指尖贯出,在我周围结结实实画了个圈,我一接近边缘,就像被人打一耳光似的,疼得要命。
我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千里迢迢跑回来,接风宴还没吃呢,先挨打一顿助兴,这是哪门子接待法?暴跳如雷中我发了倔脾气,硬起头皮猛撞过去,心中那个似我非我的声音恍惚又带着轻微的笑意,隐隐说:“撞,用力,用力。”
然后我一头撞到了地上。白老太爷这只老狐狸居然临时把法力收了!
栽倒在地上,我不得不承认姜是老的辣,悻悻地爬起来,发现殿中又多了一位,正笑嘻嘻地看着我,说:“南美,刚才那一撞,很帅啊。”
我没好气地作个揖,说:“庄妈妈别玩了,白老太爷教训我呢。”
庄妈妈是庄缺和庄敛的老娘。在我成人之前,她是族中捉弄人的第一高手。她读心之术最强,几乎没有人不上她的当。她摸着我的脸,眼光一寸寸地从我身上扫过,几乎要看到骨头里面去。须臾,对白老太爷说:“你说她无法通灵?”
白老太爷绝望地更正:“不是我说,是事实如此。”
庄妈妈大摇其头:“非也,非也,她不但通灵,而且通得好犀利。嗯,我看看。”她不知道要看什么,又从头到脚把我咀嚼了一遍,最后拍拍我的肩膀,“南美,在异灵川里那一架打得快不快活?”
我拼命点头:“快活死了。”
白老太爷凑过来,好像我基因突变似的:“你打架?赢了异灵川?”
庄妈妈一把拨开他:“没错啦,她心里的记忆还清清楚楚的,你不相信我,是不是想和我打架?”
老头立刻否认:“不是。”我猜他怕的不是打架,是上洗手间的时候忽然从天而降无数巨石吧。
庄妈妈心满意足,大力拍打我:“你当时开了天眼通?是不是有声音指挥着你?”她大叫一声,“那就是你的本身啊,危难时候才会出现,难怪你从小都木呆呆的。”我从小木呆呆的?老太婆的评论果然不同流俗。
两个老人家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一边嘀咕白老太爷还一边拿眼角余光瞄我,征兆大为不妙。我倒也不敢走,只好围着选命池走来走去,细看之下,却发现选命池的那柱子上面,还刻着几个字。
我蹲下来一看,那些字和柱子几乎是同样的颜色,字体是小篆,一共三行,每行两个字。费了好大力气我才认出来,依次写的是:乱世。扶世。入世。
嗯,内容呼应得不错啊,不过,六个字总像少了点儿什么……我一时兴起,手指转一转,运了“石破诀”,脑子里飞快地把我念过的书想了一遍,傻笑两声,在后面接着写道:并世。
最后一笔才落下,身后陡然传来无数叫声,吓得我“腾”地虎跳起来。庄妈妈、白老太爷、庄敛、小白……我说,你们来了也打个招呼好不好?
但见这些人各自戳出一根手指,对着我写的那两个字拼命指,却一点儿声音都不出,状甚诡异。戳了半天,还是白老太爷最先喊出一句:“天意啊,天意啊。”
老头儿,这是你今天第二次说这句台词了,麻烦你有点儿创意好不好。
他们亮晶晶的眼睛全部转过来,对我瞪了又瞪。良久,小白走过来,一把搂住我:“南美真厉害,关键时候不掉链子,不愧是我兄弟。”
我甚是委屈:“我是女的呀。”然后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白老太爷也跟着走过来,亲切的嘴脸令我十分不能适应,差点丢出“笑里藏刀”这句名言。结果人家在我头上摸了又摸,摸得我头皮生痛,毛发纷纷出走。才说道:“南美,不愧是银狐纯正后裔。这两个字,就是我们狐族后七百年的大运,我老头子等了一千年,终于等到对人类世界大动干戈之天命,不枉啊,不枉啊。”
这位战争狂人把我摸成准秃头之后,哈哈大笑着飘然跃下绝顶悬崖,笑声回荡在空谷中,老远还传来他呼唤儿子的声音:“弃儿,做大事的时候到了。别辜负我对你多年苦心啊。哈哈哈哈。”
我听得毛骨悚然,四周人神色虽然各自不同,基本上却都十分平静。
秦礼看了我一眼,对庄妈妈鞠了一躬,说道:“我要回伦敦禀告长老会狐山上的情况。并世虽是天命,但未必指的就是战争,请庄妈妈劝白老太爷三思而后行。另外年后我希望和阿敛完婚,请您允许。”
庄妈妈突然间像老了很多,疲倦地摇摇手:“你们自己决定吧。”转身叹了口气,也跃下深谷。
在场诸位,似对我随手写下的那两个字都产生了一种虚妄的迷信,令我这胡作非为惯了的人极为不适应,我试图和阿敛开玩笑:“喂,你们联合起来诳我玩儿吧?我刚刚回来的呀,下手不要这么重嘛。”
谁知庄敛肃然地看着我:“南美,故老相传,最通灵的银狐,可以在正式选命之前,知道大运的走向。选命池下的柱子,是由狐族祖宗骸骨炼化而成,除非是天命指示,否则根本无法在上面写字。”
我脑子里“轰隆”一声响,失声叫出来:“什么?”
我呆了一下,猛扑回去擦那字迹,涂上口水抹;用指甲抠;用“石化诀”化;用“雷动诀”劈;用气剑削;或者尝试写其他的字,比如“狄南美到此一游”……但是,统统无效。
我颓然坐倒,眼睁睁看着那上面“并世”两个字,经过了这番折腾,反而一时比一时鲜明深刻,明明我当时写的是简体汉字,这会儿干脆已经变成小篆了。我的娘啊。我这才意识到,这随手一写的后果,要么是狐族与人类的战争,要么是人类与狐类的融合,两者都非我所愿。并世,并世,我干吗不写个现世啊!
秦礼和庄敛一起走了,我软软地靠在选命池柱子上,心里一团乱麻,那个声音又出现了,轻轻地发出尖笑,这不是我自己,这绝不是我自己。我一拳一拳敲着自己的脑袋,一拳比一拳用力,那种绝望惊慌的感觉呼之不去,或许打爆自己的头会好些。
直到小白抓住我的手。他把我紧紧地箍在怀里。在那温暖的怀抱里我失声痛哭,反复告诉他,或者也是告诉自己:“不是我本愿,不是我本愿。”
他柔声安慰:“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天命。”
我绝望地望向他:“真的吗?这真的是天命吗?不可逆转吗?”
小白明显犹豫了一下。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什么,什么?你说吧,说啊。”一边问一边拼命摇他的肩膀。
小白好不容易才把我按住,再度犹豫了一下,迟疑地说:“还是要正式选命才知道结果的,万一只是要我们和人类通婚呢,又不是没通过。”
我一腔希望又冷了半截,无精打采地出了会儿神,这会儿想起在异灵川里美杜沙说的话,才觉得明白,整个非人世界都看出了天命之灾,才会拜托异灵川来追杀我,跨海非人才会发动异灵川内应,望得渔翁之利。谁知我身为最正统的预言血统后裔,从头到尾懵然无知!
拖着脚慢慢往山下走,我忽然觉得很困,很疲倦,想回山洞里睡上一觉,也许醒来的时候,万事无非一梦。
小白在身后叫我:“南美,南美。”我回过头看他。白弃的容颜,映衬着空蒙山色,每一分神情都温暖入心。我勉强笑一笑,他忽然脱口道,“我把我的法力都给你,你找个地方躲起来吧。你不选命,狐族的命运就会被锁住,直到下一个七百年。事实上,我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也不错。”
我眼睛一亮,又一暗:“那你怎么办呢?”
他满不在乎地摸摸鼻子:“我没事的,顶多重新修行,我是天才嘛。”
我看着他。山风徐来,灵台如镜。我眼前和心里,瞬间一片清明。我摇摇头:“不。小白你会死。给我你的法力,你的灵魂都会消失。”我转过身继续走,默默地在心底说:“小白,没有什么能让我付出牺牲你的代价。”
我回到旧时居住的山洞里,胡思乱想了一番,理不出什么头绪,只好无精打采地合上眼。石床太硬,深深刺激着我的背脊。我忽然发现,好像很久都没想到我娘了,难道美杜沙那独孤一抽,真的什么都抽完了不成?
辗转反侧着,迷迷糊糊,蒙蒙眬眬。
恍惚中我看到银色的狐狸在一望无涯的大地上狂奔,身后火落如雨,遍野焦黑,无数生命被吞噬在烈火与霹雳当中,哀号声响彻我的耳朵。
我猛一动弹,挣扎着醒来,浑身冷汗。这个梦我做过的!在小白背上,去异灵川的路上。那就是战争发动后的世界,我一早已经预见。原来银狐的血统并不会因意识而改变,即使一生逃避,也会在无意中显形。我虚弱地瞪大眼睛,看那黑黢黢的天花板,此刻孤独难耐。
选命,不选命。
选,并世两字不祥。交战,非我所愿;融合,似也非我所愿。我爱狐族,狐是我本身。我爱人类,人类养育我。不选,天命如此,谁可抗拒?何况白老太爷势力如此之大,我逃得到哪里去?
万物都有问不完的问题,欠缺的也不止一个答案。
我翻了个身,又合上眼。可是我的心,忽然裂开了。裂开了,像被人掏空那样,没有疼痛。那虚幻感却刻骨穿肺,我跳起来,慌慌张张地站在山洞里,想了又想,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心呢?
我用手一摸,心脏还在跳动,手一松开,便要缺血晕倒,死去。眼前一幕幕的黑。我深深呼吸,然后我猛然意识到,我娘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