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死拖活拽出来,阿里巴巴山洞“砰”地把门关了。乌龟漠漠飞快掉了个头,眨眼间不见了,与此同时我屁股上结结实实着了一记神龙摆尾,整个身子像火箭发射一样,“噌”地一下,腾云驾雾中我已经被丢出了神殿。刚好卡在那扇小门中间,夹得我龇牙咧嘴。
我哼哼着叫白弃:“小白,小白,你要死了,在哪里啊?”
没人应我。外面平静得令人诧异,又是日薄西山,难道我竟然在里面耗了整整一天?感叹着“龟壳一刻,世上一天”,我东张西望地寻找小白,四野茫茫,穹宇苍苍,这小混蛋到底在哪里风流快活?
片刻后我发现了,他就在我的头上。准确地说,是在神殿最小的这只乌龟头上。他盘腿坐着,脸朝向神殿的另一头,背脊挺直。我如此大喊大叫他都无动于衷,莫非是有人在上面摆开了满汉全席?
我正要跳上乌龟背去一探究竟,一道强大的无形软壁将我径直弹出,摔在若干米之外,全身剧疼。凭借我当年在狐山上胡吃海喝无数本法术书籍的功底,我当然立即醒悟过来,这是“天蟾软障”——法力高强的修行者,将真气在四周围聚成防护空间,其上布满修行者外化的神经末端,监视及分辨外界动向,并对一定级别的来袭作出适当反击。总而言之,这就是一个兼具自动作战功能的全方位高智能雷达监视器,还不用电。
小白会用这个,一点儿不奇怪,老实说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他用了。当初他老子望子成龙,整治他的时候着实下了不少毒手,普通狐狸只要挨上一次,一多半会魂归离恨天。小白能顶住,“天蟾软障”功不可没。但那是白老太爷啊,今日何方神圣,居然可以逼得酷爱进攻的小白先采取守势?
心急火燎绕着小乌龟打转,我试了好几个地方,硬是上不去。小白把整个九乌神殿的尾部全部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这不是浪费能量吗?其实我明白他这样做,不过是为了保护我。从那扇门里爬出来的时候,便已经在他的羽翼之下,任何力量要伤害我,都一定要先过小白那一关。
来不及感动,我撒腿就往远处飞蹿,蹿出一两里地,小心翼翼用飞天诀升空,还好,小白的地盘没有拓展到这里来。我能够远远看到神殿顶上所发生的事。而第一眼看到,我就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异灵阁的杀手。
非人世界三大圣地:青陆,珍谷,异灵阁。前面两个都是好地方,青陆有美景,珍谷有财宝。小白当年第一理想,就是打劫完珍谷去青陆休假,至于会否被满江湖追杀,没有并入考虑范围之内——所以叫做理想。当我指出这一点之后,他想都没想,张口就说,那我去加入异灵阁。
要不是这句话被白老太爷的天耳通听到,特意跑回来狠揍了小白一通,我一直认为他是会言出必行的。因为就像人类世界里自认为篮球打得好的人都要去NBA一试身手一样,非人世界各族的战斗神童,法力初成时都想去异灵阁外插支草标,希望被看中,然后就能横行天下,唯我独尊。
现在,活生生的异灵阁杀手近在眼前,而且在对我的保护神大肆进攻。不计其数的月形霹雳在白弃身前飞舞,回旋来去,万千流光闪耀炫目。攻击者在十米开外,总共三个,围成一个战术三角,大红色长袍从头罩到脚,看不出是哪一族的成员。只有各自高高举起的左手中心,分别镌刻着异灵阁交叉“z”形标志,在霹雳电光中仍然清晰夺目,慑人肝胆。
不过身为吃过几十本格斗秘籍的狐族前斗士,我立刻就看出,对方虽然气势汹汹,来者不善,但在小白面前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月形霹雳在回旋中能量渐渐减低,直到消失在虚无之中,而我那位看似一直在挨打的兄弟,岿然不动,神色从容,显然暗中是占尽了上风。
我这判断实在是后知后觉,就在我看清事态发展的那一瞬间,小白忽然站了起来。他的每个动作都好似体操教练做分解演示一般,极慢而且不连贯,可是每一个步骤做完,就有一阵浩大的压迫力从他的四周巨浪一般波及开。月形霹雳逐渐在距离他越来越远的地方轰然一声散于无形。
我隔了这么远,仍然能感觉到浑身像是被飓风掀起的海浪拍击一般,热辣辣地刺痛,恍惚间整个天地如陷海啸之中,浪涛肆虐,狂风呼啸。
这是水字诀中的“水啸”。我多年前看白老太爷使过一次,当真是天风海雨,惊天地泣鬼神。但那一次白老太爷还需要在水域旁,利用大自然原始的力量作法。而今一看,小白已经可以纯粹靠自身的修为,形成有质的水样攻击波,难道他的法力之深,已经超过了白老太爷?
我正自惊讶,小白瞬间收起周身的防护气罩,遥遥喊了一声:“南美,你出来了?”
我赶紧高声应道:“哎,我在这儿呢。”
他转过头来,朝我微微一笑,笑容像开在巨浪中的莲花。我心里一动,他却又转过头去,双臂高高举起,在空中划出一个弧,那弧形的中心像充了电的灯管一样,莫名其妙地亮起来,然后一大片闪亮的锋芒,向攻击者们,摧枯拉朽地扑面而去。一片哀号声传来,那三个人被高高抛到空中,一起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声,迅速消失不见。
我目瞪口呆,赶紧跑过去,向着空中张望:“小白,你把他们怎么了?”
谁知他也在看天上,一脸纳闷:“不会那么没用吧,人都打没了?我还没使劲呢。”
我没好气,冲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臭小子,你够种!我在里面差点被整死,你在这里杀人练级。”
他一瞪眼:“什么杀人练级,从你进去开始,这是我遭遇的第八批人了,全是异灵川的杀手。”
第八批? 莫非异灵川最近改了经营方向,开始当星探了?嗯,一定是看中我家小白英俊潇洒,有型有肌肉,想抓去为什么非人界的富婆服务。哼,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小白诧异地转头看了我一眼,说:“南美,你看《知心》看多了吧?”
咦,连他也知道《知心》的大名?这本杂志的影响力果然上通天界,下达山林啊。
我这样的感叹,对于小白来说无异于是眷恋人间的信号。他不悦地瞪了我一眼,问:“你在里面情况如何?”
我悻悻地一甩手:“几只死乌龟,把我浸了猪笼,然后丢给我一个铁牌子。对了,正是要我去异灵川,说要补什么数值。”
小白皱皱眉头:“补什么数值?”
我诚实地根据自己的理解报告:“除了感情丰富不需要补以外,其他都要补。”
他吓了一跳:“这么虚啊,你受不受补的?会流鼻血吗?”
小白这样跟我闲扯着,眼神很专注地在停在我脸上,可是无形之中,我却能感觉他的警惕和担忧布满了四周的空间,似乎空气都因为惧怕而不断溜走,一根无形的弦绷得很紧,甚至使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我轻声问:“小白,异灵阁为什么要来找你?”
他摇摇头:“不知道。问他们也不肯说,一见面就招呼上了,真不讲武德。”我这种肤浅之辈则不在乎武德,只讲究结果:“都打赢没?”
不出所料他给了我肯定的答案,还补充了一句:“奇怪,今天来得不但快,而且一批比一批强,好像提前有埋伏一样。”看看四周的天色,他沉吟不定,“难道附近还有强敌?”
我从不知道小白沉思的时候,神色是这样庄严的,好似我们供奉在狐山上的祖先金刚像,安详慈悲,无笑无嗔,深不可测。我仰慕地看他,心里不禁开出点点的花儿来。白弃对我突如其来的花痴心思一无所知,他只是喃喃自语,四周巡视,然后挽起我的手臂:“我们走吧。”
我斜睨他:“去哪里,开房吗?”
他很纳闷:“去异灵川啊,没时间休息了,你累了的话我背你吧。”
唉呀,狐狸不解风情,沾染了人类的灰。我只得认命,软软地向地上滑去,小白二话不说,像摔麻袋一样,在空中抡了一个好大的圆圈,然后“啪”的一声,把我丢在他背上。
我把脸贴在他的背上,闻到他身上有一种金属的香,肃杀凛冽,却又意外地温柔。颠簸了两下,是小白撒开腿脚在飞奔吧?他双手环抱住我,稳稳当当,舒舒服服。我迷糊地想,我妈现在做什么呢,吃饭了没有?不知不觉地,便沉入了梦乡。
我很少做梦,童年时的梦境无论如何不清晰,但每有所梦,醒来时身边动辄就围着一批人,状甚紧张。后来族中长老郑重地告诫过我,一旦做梦,必须立刻通报上去,不得有任何隐瞒。我后来成为著名的愤青,与此不无关系。渐渐的,我不再做梦了,即使在人间,没有人对我做梦有兴趣的时候。
今日也不例外,虽然小白的背比一切睡过的床榻都更安稳舒适,我只在最初蒙眬的时候,脑海中掠过一个自己的形象——或者说,很接近我自己的形象——一只银色的狐狸,在黑色大地上狂奔而去,身后隐隐约约,大地破碎,天空崩裂,漫山遍野燃烧着大火,一切事物灰飞烟灭。我恍惚看到这样一个景象,便再无意识。这一觉睡得如此香甜,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睡在硬板床上,浑身酸痛。
妈,妈,我下意识地喊。
第二声出口,一阵惆怅已经占据了我的心。身下多么硌人啊,怎么可能媲美我家那张水床。缅怀着好日子我爬起身来,一眼看到小白在对面的太师椅上盘腿坐着,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着一样东西:弧形的,金色,小巧精致,上面印了字,但是看不清楚是什么。
我走过去敲他一下:“谁送的定情信物?”
小白轻轻挥了一下,一道金色弧光划过:“从第八批异灵川杀手那里捡到的,特急任务牌。”我劈手抢过那玩意儿,什么字居然我看不懂,假古董吧?小白又把它抢回去,没好气地瞪我一眼:“别乱动,我正琢磨呢。”
我没趣地坐在他面前,打量一下四周。这里像是古装电视剧里的客栈啊?太师椅,高几,木床加大纱帐,一眼望去,还有一个马桶藏在床后,煞有其事的。我大为惊奇:“小白,这是哪里啊?”
“客栈。”客栈?小白啊小白,你竟然可以把我介绍进影视圈演古装片吗?快告诉我要扮什么角色啊?我都可以的,徐娘还是少妇?丫头还是老鸨?我会变化!
小白觉得我的花痴发得不可思议,因此冷冷地一摇头,说:“不,是真的客栈。”
对这“真的”二字,我一时候摸不着头脑,站起来把门一打开,过道上迎面走来一个小二。白布包头,一身短打,手里托着个空空的黑漆盘子,风一样走过去。我傻了眼,跟在他后头下了楼梯。哗,眼前好热闹!原来上面是客栈,下面是饭厅,无数食客在大口吃肉,大块喝酒。最要命的是,全部都是非人,各族各色,众生万象,喧扰不已。忽然身后有人拍了我一下,转头一看,一只壮硕的半犀人对着我瞪眼:“让让,别挡着路。”
我一把揪住他:“告诉我这是哪里?”
他上下打量着我:“这是哪里?这是异灵川外誊灵客栈呀,你不知道又是怎么来的?没买票吗?” 什么客栈还卖票?不过以小白的脾气,会不会买票也很难说。我正盘算着,发现半犀脸色有点不善,恶狠狠地对我凑过脸来:“你是人?”
我看看自己,果然是人的模样,一出九乌神殿就变回来了。我忙往后退了两步,站上台阶:“是人又怎么样?”
他阴森森地说:“人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又逼近一步,“你真是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问题问得我一身鸡皮疙瘩,有种不妙的感觉:如果我说是,他会上来活吞了我。四周猛地静下来,食客们都竖起耳朵听我讲话,似乎也准备跟上来协同这只半犀活吞我。我额上冒汗,救星来得适逢其时。小白的声音淡淡地从楼上传下来,说:“半犀,你做什么?”
我知道人类精通一种戏法叫翻脸如翻书,不曾想该半犀人士的本领也丝毫不差,听到小白的声音,立刻大惊失色:“紫狐斗神?”脚底抹油,“刷”地一下不见了。而那些本来对我虎视眈眈的食客,各自转过头去继续吃吃喝喝,浑似不曾注意过我。
我眉开眼笑地搂住小白:“哇,你最近在江湖上闯下的万儿不小啊。”
他竟是志诚君子,不吃马屁,指指自己胸襟上佩的一个小小蝴蝶结:“跟我没多大关系,主要是我爹厉害。”
我凑过去看那蝴蝶结,白底紫边,之前似乎也看见过,但一直不曾留意,原来来头这么大,竟是白老太爷给儿子的护身符。想白老太爷何许人也,威风八面名满天下,敢招惹他的一早都被超度了,大家要回避他一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唉,当初我捉弄狐王的时候也回避他一下就好了。
我继续追问小白:“那只半犀说这里是异灵川前的客栈,是不是啊?”
他点点头,带着我找了张桌子坐下来,点了十斤牛肉。牛肉装在一个巨大的盆子里,剁成一团,鲜红的肉酱端上来,配着绿芥末,还有一碗黑色的东西,像是调味料。小白拿起勺子,挖一团牛肉,蘸了调料,送进口中,忽然转头看到我目瞪口呆的样子:“好吃吗?”
他含糊地说:“好吃,你也吃啊。”
我连忙推辞:“不不不,我不饿,你自便。”一面四处张望,企图发现有其他的食物可以供应。
他不理会我,继续埋头苦吃,过了半响叹一口气:“拜托,吃肉是你的天性啊。”
我的天性是什么,从来没人告诉我。若说就是孤零零地在狐山上终老,我辈命长,实在无趣。呆在人间又有什么不好?华服美食,至亲好友,小孩子读书读不好,顶多挨顿板子,从来不用跟我们当初修行一般,简直要豁出性命去。
我这一番啰唆,小白听得心烦,一团牛肉以霹雳之势破空而来,准确地填入我嘴中,顿时将我噎得半死。小白好整以暇,懒洋洋地说道:“既然你如此推崇人类,有没有听说过‘食不言,寝不语’?”
我悻悻地将牛肉囫囵吞下去,无奈地把话题转回正事上:“小白,我们在这里做什么?干活要讲效率呀,我惦记着香港这一季的时装秀呢。”
小白摇摇头:“没那么简单。”
他扬起勺子指向前方,我顺着看过去,那里有一道严严实实的墙,青灰色,一条缝都没有,跟其他三面墙一模一样。此时我才注意到,虽然这客栈内极为明亮,犹如沐浴在日光中,其实却是一个全封闭的场所,不要说门,连窗户都没有。
这么多人熙熙攘攘,其实并没有第三处可去,不过是下楼吃,上楼睡。蹊跷啊,难道这是圈养非人的地方,养肥了就拖出去宰杀?
小白看我眼睛发直,显然又陷入了异想天开之中,马上当头一巴掌拍醒我:“我让你看那道墙,你想什么呢。”
这样明鉴万里,明察秋毫的白弃,让我多么不能适应……看就看吧,请问,这道墙很好看吗?
他哼了一声:“不好看,但是很重要。”
就像是为了回应他的话,这时那面青灰墙忽然“扑”地一响,声音不大,效果却活似炸了惊雷,厅堂中正在用餐的众人顿时飞快起身,蜂拥而上,密密围住那面墙。如此紧张热烈的场面,却没有一点儿声音发出,大家都变成了哑巴一般,屏息凝神地看着什么。
我拍拍小白:“大家都在看,我们去不去?”
这时候小白吃完了最后一口牛肉,满足地呼出一口气,眼都不抬,断然道:“不去。那是异灵川审查部门对各类普通申请的初始回复,要是受理,就要去交定金买烧猪;如果不,就该打道回府了。”
我忙摸了一下身上:“我们也有申请啊。哎,飞神令呢?”
小白打着饱嗝懒洋洋地说:“我们不是普通人,怎么能和普通案件组凑热闹。一早交进特殊案件通道了,所以不用看那个。”
虽然不需要,我还是喜欢凑热闹。使出泥鳅功挤进人堆里,抬头一看,啊,老母鸡变鸭!那道墙突然变成了一块硕大的液晶屏,上面一行一行显示出信息,顶头那一列分别写着事务名称、送审日期、审查结果、备注。
两只黑羽鸟人张开翅膀,把我挡得严严实实,我踮高脚尖,只能看到一个什么“寻找吸血鬼初恋情人”,审查结果是不予受理,备注中写明,该吸血鬼已于去年死亡,没得找了。
人群中有个粗豪的声音哇哇哭将起来,我仔细一看,是只雌性狼人,样子还怪漂亮的,耳朵上挂着粉红的珍珠耳环,这时候捂住自己的毛脸,冲到一边伏在桌子上号啕。我好心地过去摸摸她脖子上的毛,柔声安慰道:“别哭了,鬼死也不能复生,万一见了面,他咬你一口,不是更伤心?留点儿美好回忆吧。”
这番话有理有节,安慰效果甚好,狼人妹妹是个直肠子,抽噎着想了想,走去柜台前大吼一声:“结账!老娘走了。”
这厢失意人落拓天涯,那厢状元郎游街戴花,申请被受理的朋友欢天喜地地散开,上楼去拿行李,据小白说是集体去办定金交纳手续和签合同。看来异灵川能够在非人世界名列三大圣地之一,经久不衰,运作方法确有独到之处。
我啧啧叹息,回到小白身边坐下,问他:“他们从哪里出去啊?”
小白不理我,他正紧紧盯住那个屏幕。神色肃然,隐隐有些紧张。
众人都已散去,空空荡荡,屏幕上闪耀的字迹分外清楚。我发现最后跳出的一屏字,从顶头一行到最后一行,事务内容统统是:截杀狐族选命银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