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 第三章 神殿没有蛋炒饭

不过小白显然不具备航班服务人员的好脾气,通常你若是说自己晕机,他们会给你一杯香槟、若干零食,甚至长时间蹲在你座位旁边,听你说一些无意义的呓语,直到气流颠簸过去——如果你坐的是头等舱的话。

他对于我愚蠢的恐惧表示彻底蔑视之余,悍然在我周围发动了“雷驭咒”,空气自外而内扭成一团,带着隐约的焦黑云色,在我四周疯狂旋转,伴随巨大的爆炸声。如果我不及时从爆炸中心点逃离的话,身上很快会出现无数类似九乌之印章一样的痕迹,最后变成一头脆皮烤狐狸,命也不用选了,让白弃直接拎回去清明祭祖吧。

生命处于威胁之下,就会发挥出超乎寻常的力量,人与狐狸,概莫能外。向着滚滚乌雷中唯一的出口,一鼓作气奔出数百公里,我停下来大大地喘了口气,此时小白气定神闲的姿态看在眼里,真是不平。

他怪有趣地看着我:“南美,你真行。”

我以为这是一句反讽,谁知是真心赞美。原来我埋头猛冲之余,不但快速而且精准,据小白说已经来到九乌神殿的上空,至于我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那才真是天晓得。

装模作样地按下云头——这是《西游记》里我最喜欢的一个动作——我落地后定睛一看,眼前出现了任何人类都不会看到的场景。

九乌神殿。

听到九乌神殿,普通人大抵都会肃然起敬,联想起天上九个太阳交相辉映的盛况。事实上,此神殿与太阳没什么关系,真正有关系的是九只巨大的乌龟:我面前的神殿,整体纯黑色,其造型乃是九只石头乌龟尾部连接,形成一个空巢,高十余米。乌龟们团团相向抱成一团,各向九个方向伸长脖子,高昂着头,眼珠突出,大阔嘴隐隐含笑,状甚鬼马。

从正中那只向两旁,乌龟的体型依次缩小,在最小的乌龟脖子上开了一个很小的门,高不过五十厘米,宽仅三十厘米。门是朱红色的,诡异醒目,上面以寥寥几笔线条画出一个奇怪的符号。粗粗一看,很像是一只尾巴绕住脖子的小狐狸。

我疑惑地绕了一圈,神殿外黄沙无边无际,极为空旷。一轮微红的残阳如永恒一般悬挂在天边。我蹲下来摸着微温的沙地,问小白:“这是哪个沙漠?撒哈拉还是罗布泊?”

小白没回答我,他正忙着天上地下到处乱看,在那小门前左右打量了一番,忽然蹿过来对我说:“糟糕,殿门已关,我们要多等一晚了。”

他说要多等一晚,就要多等一晚,没有其他解释。我好心提议去找个酒店休息一下,或者去KTV唱唱歌做个消遣,所收获的不过是一个白眼。于是只好依着石头乌龟坐下,我靠着白弃的肩膀,眯着眼看那一轮半天没动静的残阳,心里无比怀念一客咸蛋黄裹明虾,口水蜿蜒而下。白弃忽然说:“我也在人间住过。”

我很好奇:“你住哪儿?洛城?东京?上海?我觉得中国比较好,人口是多一点儿,不过热闹……”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狐族特有的清亮眼神水一样流过我的头脸:“不,那是人类的元朝。在大都的乡下,有个种田的农夫,特别喜欢做菜。”

会做菜,那不是很吸引你?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想起他刚才吃豆渣蛋糕的投入神情,心中微感后悔——昨天上街采购,实在应该下重手提高我家食物质量的,以食为诱,说不定可以把他多拖延两天,我也可以先帮我妈找个好保姆。

小白对我的忽悲忽喜不置一词,静静坐着,良久才答道:“是很吸引我,所以那年我爹遣我去珍谷存军费,回来的路上我冒着犯军纪被抽筋的危险,跑到那人的家里住了一年。”

我怪叫道:“什么?那次你突然失踪,原来是去吃饭了?你不怕死?”

他点点头,说出了几个震撼无比的字:“吃比死更致命。”

我倘若是他爹,说不定马上要气绝当场。堂堂狐狸,跑到人类家里当宠物,所贪无他,不过是一个寻常农夫所做的寻常饭菜而已。何况那是元朝,蒙古铁蹄过处,民生凋敝,会有什么正经东西可吃?不过一转头看到小白在橙色光霭中微微出神的样子,我也释然了,一定有什么值得他那样做,我不理解,并不意味着就可以否定。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又过了好久,才慢吞吞地说:“我住了一年,某天这农夫在路上得罪了几个蒙古人,被活活地打死了,尸首拖回家里时,几乎认不出来。”他声音漠然,浑无半点儿感情,只有像我这样与他知根知底的人,才听得出其中的森森寒意,那是雷霆之下,血腥之上,狐之斗神独有的愤怒与杀气。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手,坚硬犹如金刚钻,灵活犹如闪电。我忽然打了个寒战:“小白,你不会去杀蒙古人为这个农夫复仇吧?那是犯天条的啊。”

幸好他立刻摇了摇头:“没有。”他站起来,在空中翻了个筋斗,仰头呼出一口气,“物竞天择,强者为胜。人类与非人向来如此,打人不死,则被人打死,我不能插手。”

最后一句话,倒像是为了说服他自己,重复了三遍,一遍比一遍肃杀而低沉。在这一刻,我终于发现,多年暌违,白弃已非我记忆中的那个白弃,不老的躯壳之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变化,使我感到有些陌生。

那一晚我们再没有说话,我缩在乌龟神像的避风处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醒来的时候我总是想,我娘现在在做什么呢,她吃了饭没,会不会孤单?而小白的背影,总是在远处踟蹰。

直到天色已明。咸蛋黄裹明虾现在变成了一只火焰烧鸡团。天地间明净了许多,但黄沙万里,仍一望无垠。

小白站在我面前嘿嘿发笑:“南美,擦擦口水,看你睡得那个傻样子。”

我尴尬地讪笑两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咱们去哪儿?”满怀希望地等待他说去吃早点,没有鲍汁凤爪、天九翅盅,豆浆油条也好啊,我实在饿得要死了。

结果他指指那只小乌龟上面的红门:“喏,你去这里,我去吃饭。”

这种天上人间的对比,简直叫人一股鸟气直涌头顶,我顿时怒发冲冠:“有没有搞错?我也要去吃饭!”

天杀的白弃好整以暇对着我摆手:“不行不行,你要去选命池啊。故老相传,去选命池前是要爬一次九乌神殿的。”

我白眼一翻:“做什么?”

他摊摊手,很无辜的样子:“不知道哦,你进去就知道了。”有诈,有诈啊。我扁着嘴,脚下一步一步往后退,估摸着可以退出他的非杀伤攻击范围了,猛然一翻身,扒拉着胳膊我就跑。飞速蹿出一两千米,脚下仍是大漠无垠,身后不见风吹草动,不由得疑惑,难道是小白感念旧情,故意放我一马?不敢确认,赶紧用风动诀,能闪多远是多远,一诀力尽,仍然安然无事,我几乎确定小白是友非敌了。结果刚一落地,四周流沙由静而动,汹涌合围,浑如海啸狂卷而来,我大惊之下,忙祭起飞天术,刚离地两米,一大片沙直直壁立而起,像一只巨大的肉掌,拍苍蝇一样当场把我拍到地上,扁了。

一旦把我搞趴下,小白就出现了,站在旁边捧腹大笑,直笑出了眼泪。哼,看我倒霉有那么好笑吗?

等到他终于笑完了,蹲下来慈爱地摸摸我的头:“南美,你刚才那几个应变,嘿嘿,动作优美,连接流畅,很不错很不错,哈哈。”

我费力地把头从沙堆里伸出来,“呸呸”吐了几口沙子,嚷嚷道:“这是怎么搞出来的?”

小白把我拉起来,押着往九乌神殿那边走:“沙动,地字系列里的一支,地字你学了多少?”

我悻悻地说:“肯定没你多。”

他捏捏我脖子后面的骨头,顺着脊背捏下去,感叹一声:“真幸福啊,骨头还是软的。不像我,地字一学全,弯腰都咔咔响。”

居然说我幸福,被塞进那扇莫名其妙的门里算是哪门子幸福?含着眼泪我把头伸出来喊了一嗓子:“给我买个盒饭啊,我要吃咖喱鸡。”

喊话的时候,我双手扒在那朱红石门上,大半个身子已经探了进去,脚下空空荡荡,并无依凭。也就是那一刻,掌心所触之处,猛然间有如滚沸的钢水,我惊叫一声,双手一松,掉了进去。

一直掉,一直往下掉。起初的惊慌过后,我试图在空中顿住身形,观察一下环境,谁知法咒失效,仍然不停地往下坠落。风声过耳,四周黑漆漆一片,半点儿光亮也无。我叹口气,心想莫非白弃他爹狐驭宾天了,遗产继承人写的却是我?不然白弃为啥要带我来这里灭口?

遐想之中,我忽然发现自己坠落的速度慢慢减低,最后竟然需要自己扎个马步,气沉丹田,才能勉强往下坠两公分。我啼笑皆非,无辜地在空中盘旋了一下,正琢磨着何去何从,忽然看到不远处的黑暗之中,有一只眼睛正凝望着我。

从人类审美角度来说,这算是一只相当漂亮的眼睛,形状如同杏子,眼白清亮,眼仁纯黑,睫毛长而浓密——没错,连睫毛都有。它对着我猛看半天,活像壁灯。我抓耳挠腮没法判定,干脆一脚踹了过去。

很走运,我听到了一声惨叫,而且不是我自己发出来的!我大喜道:“谁呀,谁呀?出来见个面吧。远来是客,我来得不容易啊。”

有一个声音在很近很近的地方,缓缓说道:“咦,银狐来了?”

我是一只银狐。降生时天有大雪。我母难产,我生她去。因而我从来没见过她的样子。这些都是小白告诉我的。

那时我们正值百年静定期满,入修行道。天地玄黄四长老亲自回狐山给我们做了次体检。我第一次注意到,族中只有我的毛发通体银润,如霜如雪。小白的真身则是紫色,妖艳华贵,骚包非常,摊在他身上实在浪费。

我如此愤愤不平,小白被我唠叨得没法子,才告诉我说:“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你是银狐啊,七百年才有一只呢。你出生时还下大雪,而且为了生你,你娘都挂了,知足吧。”话没说完,他就被他爹揪走了,留下我一个发呆。身后是我独居的洞穴,冷清清,孤零零。

此时不知何方神圣,将我真身说破,立即别开洞天。原先那只眼睛闪烁的地方,忽然亮起来,似无数路灯次第亮起,一路绵延。我这才看清楚,敢情此处就是一口井,抬头不见天日,低头不见地底。深黑井壁四围,此时浮现出大大小小的光晕,我倒像是进了一只灯管里了。

我一时间眼花缭乱,镇定下来后细细探察,四面八方的光华里,原来都反映着我的影像:秀颈灵眸,似笑非笑,银华如雪。毛色体形,都是记忆里自己的样子,不过那神情略带嘲讽,仿佛世情通透,真是陌生。我吓了一跳,不由得嘀咕起来:“这是我吗?”

不期然就有人答道:“不是你。”这声音似乎就是刚才的声音,冷冷地说道:“这是七百年前来此洗身的狐族选命者,是你的血亲吗?”

我摇摇头,喊了一声:“不认识啊。”腰背用力撑着,久了便觉得酸疼,我一边张望,一边用尾巴按摩着周身。

那声音“咦”的一下,叫道:“身体这样虚弱?谁叫你来的?”

你在暗我在明,原来自摸都会被看到的,我愤愤地说:“我才不想来!喂,你是谁?”

那声音任何变化都没有,缓缓答道:“我是此间的主人之一。”

我顿时笑出来:“是乌龟啊。”在人类社会,一说人家是乌龟,就会出现流血事件。而眼下我明明说的是实话,对方居然也发飙了。

我脚底猛地一空,再次急速下落。速度之快,眼前成片成片光影相连,风驰电掣,全身的血都涌进脑袋里,那感觉难以形容。直到“当啷”一声,掉到了底。摔得我七荤八素,稍稍定了定神,我摸到身后的墙壁,触手冰凉而光滑,像是玻璃材质。搜摸良久,一无所获,我饿得要命,心里恼恨,干脆一头向身边最亮的一块光斑撞了过去。

“咚”的一声,头撞破了,立刻从额上鼓起一个包来,如此惨重,我乱喊一气也是情有可原。不过,吃痛的人,仿佛不止我一个。面前的光斑影影绰绰地翻腾起来,轴柱生锈一样“嘎嘎”转动,整个空间倒了过来。出现在我眼前,竟然是一只小乌龟!

原来那块光斑,是它的背壳。严格地说,这不是一只真正的乌龟,而是一只人头乌龟,还长着头发,梳成两条小辫子,乌黑的眼滴溜溜地看着我,跟我一样没好气:“你撞我干吗?”

我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就是想出去……刚才是你跟我说话吗?”

它摇头,指指我脚下:“那是三儿,我是漠漠。”

我低头仔细看看,敢情我踩着的也是一只乌龟壳,而且相当大,不晓得头在哪里,会不会也是一脸郁闷?推而广之,四面八方的光斑如出一辙,那么我就是从一堆乌龟外爬进来,掉进了一堆乌龟里,这可真是兜兜转转天注定啊。正胡乱发着感慨,漠漠拿脚点点我:“别啰唆了,赶紧吧。”

我很火大:“赶紧做什么?”

漠漠歪着头,奇怪地问:“你不知道?以前来的银狐都知道的。”看我不像是吃饱了来这里逗它玩,它奋力站起来,吹了一声口哨。啧啧,乌龟吹口哨,多么难得,我应该抓一只出去巡游世界的。

口哨声在狭窄的井膛里回荡,余音袅袅,扶摇直上。我注意头顶有七块纵行排列的光块逐一变色,本来是白的,渐次变成纯红如血。三儿问我:“都准备好了。来,朋友,该你答题了。”

题目是这样的:在我头顶铺开那七块红色光斑,分别代表着珍宝、才智、幸运、寿命、感情、美丽和荣耀。要我选一样。

选命不是说要去选命池吗?莫非在这里就可以选定?三儿不给回复,只虎视眈眈地瞪着我的嘴,逼问答案。乌龟硬上弓啊。

掂量着那七样玩意儿,我愁眉苦脸。看起来样样都重要,其实样样又都不重要,尤其是现在……我终于转过头问:“能不能给个蛋炒饭让我选?”不出所料,这个要求被大力地否决了——真的很大力,原来乌龟咬起人来是这么痛的……

没有蛋炒饭,我只好选了感情。刚一买定离手,荷官漠漠猛然把脚一跺,不见了。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相识一场连再见都不说,真不讲礼貌。

我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大难临头。从脚下那位三儿兄弟的壳上涌出血色的液体,来势极快,转眼已经淹到我的腰身。其质地犹如藕粉,黏附在我每一根毛发之上,重若铅石。我渐近灭顶,急忙咬紧牙关,闭住呼吸,谁知那液体竟能挤入毛孔,很快我便成了一具木乃伊,五脏六腑似乎都已被填实。

这感觉前无古人,除非埃及法老王中了暗算,轮回期未满时就已苏醒。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吃,满肚子塞得铁硬,无力再动弹,我眼前终于昏红一片,陷入了永恒般的死寂。此时一死倒也干脆,悲惨就在于我仍然有感觉。四周温度升高,而我身上的泥浆开始变硬,滚烫地挤压着我,呼喊不出,无路可走,恰似堕入地狱前的幽黑冥地。

我像只倒霉的叫化鸡,所欠缺者,一片荷叶而已。

这时候,我心口有个地方猛烈地疼痛起来。无法形容的强烈刺疼,那里好似有一个疼痛的核电站,大幅度地放射,泄漏,运转,将四际周天彻底毁灭,彻底改变。

我忽然想起来,小白在我和老娘的心上都种了一枚青蚨符,如谁有难,彼此感同身受——此时疼到欲仙欲死,因何而起?是我遇难,抑或她有恙?若是因为我,煎熬如此,她能否受得了?

聚精会神地担忧,自然就忘记了挣扎。不知道过了多久,无意识中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周围黏稠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说不见就不见。我尝试挥舞手脚,身上覆盖的东西应声落下,金铁交鸣。我摸摸身上,妈呀,这釜底抽毛果然犀利,追随我朝朝暮暮好几百年的银毛啊,眼见稀薄了多少?以后我潦倒落拓时去变卖狐皮,还能卖得出什么价钱?一时火起,我挥着拳头大叫起来:“死乌龟,你玩我?”

那只叫漠漠的乌龟不知道从哪里爬了出来,还在啃鸭脖子。天哪,怎么不使个惊雷劈了它?

它斜着眼睛看我:“讲话要文明。怎么样,泥浆浴美容效果如何?”

我含着眼泪秀出后腿,皮光肉滑,涂点椒盐,现成就是一道下酒菜:“火候过了点儿……”

它一扭一扭爬上来,瞪着我胸口猛看:“哎呀,怎么一点效果都没有?”

我往后一闪,几乎恼羞成怒:“干吗?我这是原身,难道也可以丰胸的吗?”

它“啧啧”称奇,吐出一根鸭骨头,摇头不已:“忘品洗剂强力无双,怎么收效甚微?莫非料不够了?”说着转头喊了一嗓子,“锅炉房,火烧旺点儿,重来一次。”

不顾我拼命挣扎,还是被回了一次锅,而且温度和压迫力度更甚。奇怪的是心口疼痛发作时却比之前淡了些。这样折磨我到底要做什么啊?

再次与漠漠面面相觑,它居然也满头雾水,像敲木鱼一样敲着我的脑袋,感叹道:“顽固啊,真顽固啊。没见过这样的,没办法,带你去见委员会吧。”它说完一头向墙壁撞了过去。我吓一大跳,虽说做叫花鸡做出活鸡确实是烹饪界一大丑闻,也不至于要自裁吧?

正要出言安慰,却见四周光块陆离的井壁忽然间退了开去,冉冉展开,原来后面藏着一个小房子:龟裂纹石板铺地,高高的天花板上悬五色莲花灯,氤氲相照,馨风徐来,家具虽然少,品位都很独到。另有一束光柱,打在数米开外,极亮,极灿烂。光柱中有几位团团坐定,鸦雀无声。

漠漠推推我,示意我走过去。到了这个地步,悠悠万事,无一能自己做主,走就走吧。靠近一看,我顿时两眼放光,眼前一张桌上摆着的物事不是其他,乃是我意中心中眼中无日或忘,梦萦魂牵的宝贝。久别重逢,真叫我无语凝噎,五味杂陈。

赶紧凑上前去,眼不错地盯着台面,将最靠近我的那位一拍:“哎,让个座儿让个座儿,给我也试试手,好久没打了。”

那人头都不抬:“别讨厌,我手气正好。要换你换三喜,她快输疯了。”

我唯唯诺诺,赶紧问:“谁是三喜?”

那人随手一指:“对家。”对面一个尖细的声音“哇”地叫了起来:“滚!我是小财不来大财来,你别乌鸦嘴坏我运气。”

旁人笑道:“他本来也是乌鸦,一辈子坏运气,怪不得。”

我很泄气地站在一边,不过立刻又打起精神来了:“我买马,我买马。那谁,三喜,我买你吧?”话音未落,她自摸十三太保,一下子乐疯了,向我猛扑过来:“福将啊,真叫你说中了!”

这个猝不及防的拥抱害我几乎仰天一跤,扎了个大马步才挺住,定睛一看,我面前喜笑颜开的……一只人脸猫头鹰?

若干年后,我希望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儿孙满堂,陪着我打二十四圈一天又一天,那时候我要闲说往事:曾几何时,我遇到过一桌子最古怪的牌搭子,分别是猫头鹰、乌鸦、绿毛龟、金丝猴,各自披红挂绿,披金戴银。小辈们必然不信,一起嘲笑我是吹牛大王,一把年纪死不悔改。不行,我得拍张照当证据。正寻思着,面前那只猫头鹰傻看了我半天,回头问牌友:“喂,这是谁呀?”

漠漠过来答道:“这是狐族的选命使者,派来洗礼的。”

绿毛龟飞快地爬过来,摸出一副黑边大眼镜戴上,“呸”了一声:“胡说。她身上味道、心头思欲一半都是人类,什么时候狐族堕落到要找半人来选命?银狐一支都死光了吗?”

我怒道:“喂,谁说银狐死光了。瞧过来,这不现成是一只吗?”

结果被人吃了豆腐——绿毛龟摸了我一把,顿时大惊:“洗礼只去皮相?六神圆转没?”再摸一把,自问自答,“圆转个屁。”转身爬走了。

我眼冒金星,龟兄,你要照顾听众的专业知识水准啊。你那一箩筐话,我真正听懂的,也只有屁而已。

不过我没敢继续发问,眼前的场面太凝重了。八只来自不同族类的眼睛亮闪闪地罩住我,一言不发。半晌才由漠漠打破了沉默:“已经洗了两次了。没有办法彻底去掉她的多情。”

那四只野兽一起叹气,围了个圈不知道在讨论什么。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旁边小桌子上放的鸭脖子吸引住了,偷偷摸过一只啃将起来。漠漠爬到我身边,问:“你也爱吃?”我兴致勃勃地吐出一块骨头:“是啊,我还会做呢。你下次到我家来吃吧。”

它叹气的声音比那四个加起来都大:“你真是一只怪狐狸啊。”

我横它一眼:“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不少狐狸吗?”

它掰着自己的爪子数:“不少了,加上你一共四只——两千一百年,每七百年来一只。统统聪明绝顶,无思无欲,强悍至极。”它神情肃然,“每一只,都是你们狐族最顶尖的成员。”

我听到这里本来眉开眼笑,不料它瞥了我一眼:“除了你。”

我很委屈:“我怎么了?我也不想来啊。”

它悠然道:“九乌神殿,是非人世界中资格最老的认证机构。每过七百年,都会迎来狐族的选命者,选择出她们最难以舍弃的牵绊,然后在忘品洗剂中经过痛苦的熬炼,将那些多余的欲望去掉。六神圆转,太上忘情。如此才能真正担当起选命的职责,面对最后的考验。我记得前三次,她们分别选的是才智、美丽、荣耀。”它看着我摇摇头,“只有你,选了最难搞的感情不说,还怎么都洗不掉。怎么办啊?”

我当然说不出怎么办,不过要我再去泡那个泥巴池,不如一刀杀了我。要不我叫小白跟长老们说一声,改派别人来好了。我刚要开口,那边会开完了。绿毛龟排众而出,还咳嗽了两声,一听就知道不怀好意。

“委员会决定了,我们给你飞神令,是异灵川的赠券。在选命期限之前,你去一趟异灵川。它们会将你其他方面的指数增加到可以和情感匹配。如果这样再不行,那就听天由命吧。”

“哐啷”一声,什么东西砸到我脚上。捡起来一看,暗沉沉一块六角形的金属板,上面真的写着“飞神令”三个小篆。我“扑哧”笑了出来:“什么年代了,名字这样老土是很难出位啊老兄们,不如叫飞猪令吧?”

它们都不再理我,坐回去继续鏖战。我收起那玩意儿也往前凑,谁知脚脖子给人死死箍住,往外一拖。如此身不由己,我也未曾全盘放弃,脑袋和身子扭成九十度,竭力吼了一嗓子:“打白板,打白板做清一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