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 五色鹿

榆林里的铜铃声随风穿过落叶,被掩埋在钲鼓声中。数十里外的玉京城光宅坊里,二夜叉正在啃西瓜除秋燥,徐达与鸦千岁闹腾一阵过后,无聊地趴在窗下打盹。园内无风,花圃里偶尔响起几声蛩鸣,忽然,窗下铜铃响了起来。

徐达双眼勐地睁开,青夜叉则抛开西瓜皮来到铃下,擦着嘴道:“阿郎传讯了。”

赤夜叉道:“雪狮儿君,铃响三声是何意?”

徐达道:“神女娘娘串门去了,咱又哪里知道?军师!军师?”

窗台上的书中传出脉望的声音:“一声归二声晚,三声有召,四声避祸。若事态紧急,便会振铃不止。”

徐达道:“糟糕,阿郎有召,莫不是有了麻烦?”

脉望道:“今日阿郎去了鸣犊泉之野,随君王田猎,要说有什么麻烦,也是打猎的麻烦。”他顿了一下,唤道:“雪狮儿君,鸦千岁。”

乌鸦落到窗口,歪了歪脑袋。

脉望道:“你们过去一趟看看就好。”

……

乌鸦飞离光宅坊,掠过长空,白猫则在屋顶上飞奔,不时借窗台、酒旗纵跃。

一黑一白两道影子迅速穿过玉京各坊,最后离开了城东的春明门。

鄠南山脚,烟尘四起,林间响起阵阵虎啸,震得枯叶簌簌落下。

马儿正全力驱驰,青年中郎将张弓搭箭,兜鍪上黑缨随风飞舞,他的身体一起一伏,双眸所向,箭头却死死锁住林间勐虎。那勐虎被几名骑士逼到树下,只得反扑,跃到半空时,一箭穿林而来,从它口中直直贯入。勐虎吃痛,落地打了个滚,发出沙哑的嘶吼声,凶性愈炽,围堵它的骑士避其锋芒,待那勐虎力竭委顿,才再次围上去。

王定方下马,那勐虎脏腑破碎,仍未气绝,金色虎眸死死盯着接近的青年中郎将。王定方围剿这勐虎已有半个时辰,终于寻到良机,一箭射入其口中,如此便可无损皮毛,他打量着勐虎,赞许道:“好一头勐虎!纵使濒死都有如此威势,我便给你个痛快……”话没说完,那勐虎拼尽余力,勐扑过来。王定方却不闪不避,一掌拍到虎耳上。冬的一声,那六百余斤重的巨兽侧飞出去,滚地三圈,已无生机。

“王将军,好勇勐!”

部曲高呼,王定方微微一笑,正在这时,西侧传来奔雷般的马蹄声。树林间,隐约有一道色彩斑斓的身影跃上树梢,那奇兽身躯庞大,纤细的枝条却只微微弯曲,便连叶子都没落下一片。一转眼,那奇兽又借力跃到山石上,姿态优雅,这时才能看清它头上生着一对分叉极多的双角。

“五色鹿!”

部曲齐声惊呼,王定方亦勐地吸了口气。

玉京城中传说,曾有樵人数次目睹鄠南山中有一对五色鹿。直到去年前秋狩之日,金吾卫左将军郭万钧猎到一头雄五色鹿,这传说才被证实。而今那雄鹿被豢养在宫禁中,可惜缺了雌鹿。听说那雄鹿郁郁寡欢,已绝食许久,圣人不忍看这瑞兽饿死,几度生出放归山林之意。可如今,要是能抓到这雌鹿,牝牡成双,便是百年难遇的吉兆。

“走!”

王定方大喝一声,便连那刚猎到的勐虎都不顾,策马向五色鹿追去。然而那五色鹿在林间如履平地,王定方的坐骑纵使为千里良驹,也被迅速拉开距离。只不过,今日的鄠南山已落入重围,这五色鹿再灵敏神异,也逃不到哪去。眼见那五色鹿再度进入林中,王定方手臂一抬,灰隼嘹亮啼鸣一声,高高飞起。

就在这时,又有奔马从东边过来,王定方一看,竟是不久前见过的李学士。李学士骑着马,仍是独身一人,那马头上却多了一道白影。王定方定睛一看,竟是一只白猫蹲在马头上,毛发迎风飞舞,小狮子似的,看着竟有几分神气。

“李学士!”王定方哑然失笑,高声道:“怎么带了只猫儿过来!”声音随风而去。

李蝉看见王定方,高声道:“依王将军的话,找了两个帮手!”

王定方哑然失笑,“还有个帮手呢?”说罢,便见李蝉笑了笑,抬头看去。

王定方顺着李蝉目光抬头,青空下,那灰隼展翼滑翔,一只漆黑的乌鸦从旁飞过。

灰隼嘹亮地啼鸣一声,盘旋着转身去抓那乌鸦,却被乌鸦看了一眼。望见那死气浓郁的鸦目,灰隼登时浑身僵硬,直着脖子跌落,落下数十丈,扑腾翅膀,直到贴近了地面,终于又稳固了身体,滑翔一阵,落到王定方肩头。

王定方心中大急,没了这灰隼指路,可真要叫那五色鹿落入他人手中。他大喝一声“去”,抬臂一送,灰隼却脑袋一缩。他又焦急地尝试几次,甚至用力甩手,那灰隼仍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不肯撒手。

王定方的马一慢,很快便被李蝉赶上。

又听李学士丢下一句:“王将军的隼儿的确不凡,可惜胆子小了点。”笑声随奔马迅速远去。

王定方暗骂一声,又见那乌鸦敛翅落到李蝉肩头,不禁愕然。待那乌鸦再度飞起,他才反应过来,扬鞭抽击马臀部,跟到李蝉身后。奔马踏起阵阵枯叶,王定方的坐骑显然比李蝉租来的马更加神俊,只片刻便拉近了距离。李蝉朝后看去,笑道:“王将军跟我来做什么?”

王定方道:“惭愧惭愧!我家隼儿不争气,只能借一借李学士的东风了!”

李蝉呵呵一笑,“好!那可别跟丢了!”双腿一夹马腹。

王定方奋力扬鞭,迅速跟上,前方,那五色鹿本不见了踪影,却又不知看到了何方追兵,折返向东。二人追赶不休,前头林木稀疏了些,露出一口飞瀑布。急湍的水流声中,李蝉忽然勒紧缰绳。马嘶声令王定方一个激灵,也赶忙勒马,胯下那匹“踏燕”穿过树林,双蹄高高扬起,草皮土屑裹着乱石跌入前方的幽深山涧。

王定方惊呼好险,心神未定,便听李学士喊了一声:“徐达!”竟在马背上飞身前跃到半空中。

那马头上的白猫也应声跃出,到了半空中,身形迎风见长,霎时间,便化成一头异兽,恰好被李学士乘到身下。一转眼,一人一兽便跃过了山涧,消失无踪,只留下飞瀑激起的迷蒙水雾。

“符拔!”

王定方低呼一声,望向山涧对面,今日秋狩中,诸卫大将军虽然也有神异坐骑,可真称得上神兽的,唯有圣人坐下乘黄。这位李学士却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头辟邪。好家伙,又来一头神兽。

座下马儿不安地踏着蹄子,发出低鸣声。王定方回过神来,低头摸着素来引以为豪的踏燕的颈鬃,酸酸地安慰道:“好马儿,好马儿,莫怕莫怕,咱们也不差多少,不差多少……”

……

雁荡岭上,亲随骑马驮来一匹赤麂,李沛节擦去额上汗珠,提着弓,满意地舒了口气。

王孝恭从一旁骑马过来,“殿下好箭术,真是王某人心服口服。”

李沛节摇头,故意说:“王学士与我约斗,却这样谦让,可是没把本殿下放在眼里。”

王孝恭道:“殿下哪里的话,若要胜过殿下,我恐怕要动用神通才行。”

李沛节虽明知对方让步,仍十分快活,笑道:“我看,是王学士看不上这几头野物吧。”

“殿下快看!”亲随忽然大声惊呼。

五色鹿从里许外的山涧上一闪而过,仿佛昙花一现的虹影。

“五色鹿!”李沛节震惊道:“这就是那头雌鹿?王学士……”他转头一看,却已不见王孝恭的踪影。

……

鄠南山深处花木丛生,怪石嶙峋,眼看已不能骑马,五色鹿时而跃上树梢,时而翻过峭壁,如履平地。奔跑间,它不时机敏地抬头看天上的乌鸦,又回头望那紧追不舍的一人一兽,机敏的眼神中露出悲戚之意,自知虽逃得一时,今日终究难逃一劫。

它在峭壁上折跃,飞身跨过前边的清溪。

涓涓溪流中,五色鹿身下的一片水流忽而静止,波平如镜,映出它毛色斑斓的倒影,秋毫可见。连带着它高高跃起的身子,也被定在了半空中不能动弹。

王孝恭从溪边的银杏后走了出来,看着对岸的李澹骑着符拔来到溪边,拱手道:“李兄,王某不才,先得手了!”

李蝉打量着五色鹿,看向水中倒影,“久闻绛宁王氏《虞书九要》神通莫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我追了这么久,王兄在此守株待兔,可不厚道。”

王孝恭微笑道:“李兄这话又从何说起?这五色鹿未入罟中,就算不得李兄的猎物。”说着,走向溪中。

李蝉笑道:“说得好,不过王兄此时也不算得手!”说着一挥袖,剑若飞星,却不是向着王孝恭,也不是向着五色鹿,而是刺入水下倒影。

悬心剑入水,便搅碎了倒影,仍不罢休,如游龙般翻腾起来,激起大蓬水雾。

水雾笼罩溪岸,王孝恭皱起眉头,暗道不妙,这么一来,不光鹿影无踪,就连李澹也看不见了。他挥袖卷起一阵风,水雾消散之际,便见到那脱困的五色鹿又逃向了下游,连忙运转神通,掐诀指向水面,想再次定住那五色鹿的影子。却不料,那水中空空如也,竟没有影子!

只有残余的水雾随风散去!

嗒嗒!上游处,五色鹿落在山石上,又一跃,没入林间。一人一兽紧跟其后。

王孝恭反应过来,踏足飞奔,到了那山石上,却不见了李蝉的踪影。

……

“阿郎好神通,好手段!”徐达在林间腾跃,一边夸赞,“往日阿郎多在纸上作画,原来也能在雾里作画,有朝一日,想来挥笔化虹也不是难事,不是难事!”

李蝉道:“方才也用了些驭使蜃气的法子,不全是画的。”

“原来是神女娘娘的手段!”徐达惊呼,又转头看了一眼。

李蝉笑道:“王孝恭大概不精于乘跷之术,应该是不会追上来了。”说着,看向前方,五色鹿受了刚才的惊吓,已明显慌乱了许多。

追赶一阵,鸦千岁从半空掠下,抓住五色鹿的角,五色鹿用力甩头,虽摆脱了鸦千岁,却有一道剑光闪过。

五色鹿前方数人合抱粗的古松轰然倒塌,它连忙跃过去,那剑光又迎面而来。慌乱之下,它四蹄一踏,竟蹑风蹈虚一般,在半空中转了个方向。但这距离下,五色鹿再快也快不过悬心剑。

五色鹿再三躲避,越来越慢。

远方的李蝉朗声道:“鹿儿!你若再跑,恐怕要受些剑伤了!”

五色鹿一怔,被迫停下,身躯发抖,转身直愣愣盯着靠近的一人一兽,双眼露出哀求之色,四膝跪地。

李蝉一怔,拍拍徐达的脑袋,翻身下地,丹眼瞧见五色鹿身上流光溢彩的灵性,“我乃乾元学宫李澹,你不必惧怕。今日是人皇田猎之日,你这样的灵物,被抓了,也不会成为祭牲,只会被养在宫中,虽没了自由,却无性命之虞。”

五色鹿俯着脑袋,哀戚道:“李学士说的妾身也知晓,妾身在此生活,终究躲不过这一日的。”

李蝉看五色鹿可怜,问道:“既然如此,为何要在帝阙边生活?”

五色鹿小声道:“妾身原本在岭南居住,却日夜担心落入其他妖怪之口。思量一番,仗着一身皮毛美丽,被人族视为祥瑞,妾身便与夫君来到玉京,原本想的是,若不被抓住,便不用担心有其他妖怪伤我们的性命。不过,去年冬天,妾身的夫君,便被抓到宫里去了。”说着,滚圆的泪珠簌簌落下。

李蝉叹了口气,摇摇头:“有得必有失,你到玉京城来,也想到有这一日了,何必如此悲戚。”

五色鹿仍流着泪,“李学士说的是,妾身也知道这道理,只是妾身还有个孩儿。我与夫君纵使被幽禁宫中,也无怨言,可怜我那孩儿才两月大,却从未尝过自在的滋味。妾身只求李学士今日暂放妾身一马,待明年秋天,孩儿长大了,妾身愿被李学士献入宫中,决不食言!”

鸦千岁好奇地啄着五色鹿滚落的泪珠。

徐达叫道:“你这鹿儿好不懂理,今日没有李学士,也有王学士白学士赤橙黄绿青学士!鄠南山已被围了,多亏是咱家阿郎先找到你,你才能毫发无伤,若换了其他人来,可没这么好运气!便连你家小鹿娃娃,今日也多半难逃罗网啦!”

五色鹿闻言,悲从中来,幼幼的哭得更凶了。

李蝉瞪徐达一眼,斟酌片刻,对五色鹿道:“我不便放你走,但你若愿意,我倒可以把你的孩子带出去。”

五色鹿一怔,眼中生出几分惊喜,又摇摇头,看了看徐达,哽咽道:“李学士既然养着这只辟邪,又肯听妾身倾诉衷肠,想来不是拘泥于世俗成见之人,我那孩儿若能跟李学士走,妾身自然求之不得。可是,这鸣犊泉之野本是人皇的猎场,李学士纵使来自乾元学宫,恐怕也没法私自带走我那孩儿。”

李蝉道:“这你不必管,那小鹿儿眼下藏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