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大相国寺

红药点算完赏赐,众妖便开始商量布帛的用处,议定拿出一匹五色缣,给扫晴娘、红药各划出一身单缣。

原本,红药也给涂山兕划了一身单缣,狐女却摇头拒绝,把那白狐裘拿了去。

青赤二夜叉看的眼热,也化作人身,变成一个面色青白的病郎君,一个脸膛枣红的昂藏壮汉,拿着五色缣直往身上比划。

徐达又掺进去一脚,缠着红药,要了一件短褂才罢休。

闹了一阵,红药把不用的茶叶、丝帛等物划了出来。在玉京城里,丝帛是硬通货,比银钱还好使,无需售卖,直接能用。至于那些茶叶,到大相国寺支个摊儿,或是便宜些给茶行收去,也好处理。这些赏赐里边,最珍贵的织金锦和最稀罕的龙韬符书,留下作为收藏,其他东西,约莫能抵出个四百两银子,置办家具钱也就有。

待妖怪们拾掇好东西,外边又下起小雪。

李蝉披上一件羊皮帔子,红药拿了个铜手炉,也不添炭,把宋无忌装进去,便带伞出了门。

扔掉仍挂在门头破锁,往北去向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在光宅坊北面,虽是佛寺,寺门外高低错落的那一片铺席,却是玉京城最大的市集之一,号称万姓交易。

头一道寺门里边,多是卖飞禽猫犬的。有些鹰贩子,为了显示所贩鹰隼的机灵温顺,不加束缚,任由它们飞到别处。于是,牌楼上、云桥上,到处都是各色猫儿鸟儿,偶尔响起主人的呼唤,便乖巧地回到铺席店面里,任由顾客端详抚摸。

红药从云桥下边走过时,身边便传来一阵翅膀扑棱声。

一只雾里白追着一只雪点头,飞过云桥。

她目光追随二隼向西,二隼越过大相国寺的门楼,便消失不见。

从门楼顶上往下瞧,先看到“繁露门”宝蓝漆底的牌匾,再往下,搂柱刻有一联,依次是“三千世界里”,“万丈红尘中”。

二人穿过牌楼,一重门内有不少贩子正拉拢生意,贩鹰隼的找男人,贩猫的找女人。街边铁笼里关着许多猫儿,花纹各异,某一笼中,有只书珊国的猫儿毛色洁白,红药好奇打量了两眼,心想这猫再肥硕几分,模样便与徐达无二。笼后的猫贩子见有客停步,连说小娘子与此猫有缘,红药只笑道家里已有了一黑一白两个家伙,已禁不起更多鸡飞狗跳了。

又过河沙门的门楼,后边便是卖鞍辔弓箭、衣帽装饰、器皿、茶叶、果品之类的货物,也有卖佛像、桌椅的,到了这儿,红药便去店中找人询价,李蝉则继续向前。

穿过资圣门,抬头便能见到大相国寺的墙垣,那墙上满是壁画、有鬼百戏,人奏乐之图,亦写满历年来名士的题诗。此处的市集里,多是出售书籍文墨、佛珠佛像的。李蝉才走过几间门面,就看到了两家卖墨的。

来到玉京已有二十余日,忙着修葺废园时,李蝉也没忘托付神咤司右禁打听那笔君说得那位墨仙人潘谷的消息。潘谷有一间制墨作坊,开在大相国寺前,而其人的行踪则十分神秘,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连神咤司右禁也只打听到秋末时此人曾在壶梁山采集云液。

经过点墨斋和苍珮室前边那一溜儿摆在摊面上的经籍画册,便见到了打着潘谷墨招牌的门面。李蝉收伞,拍去肩头雪屑,走进那门面。

店中陈列有各类墨品,有实用的,也有贴金绘银,专门用来赏玩的。他大略端详一番,便知道这些墨品虽然精良,但也算不得惊艳,更别提神异了。

但这也不出人意料,毕竟潘谷每岁要给大庸国库贡龙凤墨千斤,还要向希夷山供神瀵墨千斤。单说那神瀵墨,要用到的神瀵泉水,就是一大奇物。此水香胜兰椒,味甚美酒,若要采集,却得向北离开大庸国,越过鬼户山,去到终北国壶岭山下。要做完这两千斤墨,便要耗费许多精力,那位墨仙人哪有闲心去做些凡墨?这店里的墨块,都是那制墨作坊产出的货物而已。

李蝉拿起一块药墨到鼻端嗅了嗅,闻见麝香冰片味儿,随口问道:“店家,这儿有墨仙人亲手制的墨么?”

“当然有。”店家见来客披着羊皮帔子,不像个有钱的主,但还是从柜底请出一方漆匣,打开,露出一块并无雕饰的黑墨块,“这便是。”

李蝉俯身一嗅,说道:“金蟾酥、黑熊胆、白虎胆、青鱼胆、赤蛇胆、白鸟胆、黄牛胆……”

店家愕然,能认出这是药墨的人不少,可一嗅便能将这“虹胆”用的墨材说得分毫不差的人,屈指可数。

他收起轻视的心思,赞叹道:“这位郎君好眼力!”

李蝉一笑,这墨块用材精巧,按着店里的墨价,至少要卖出上百贯钱。对藏家而言,这墨是值得收入阁中的珍品,对他而言,一则买不起,二则无用处。

他问道:“这墨于我无用,店家可知道墨仙人如今在何处?”

店家见这青年是行家,便没把这句话当成嫌贵的托辞,答道:“这玉京城里想找潘公的人太多,便连我也不知道他的行踪,不过,近日潘公便回回到玉京,潘公常去参加文人雅集,郎君留心这方面的消息便是了。”

李蝉见问不出什么,道了声谢,离开店门。

外头雪又下大了些,街中虽有人行,还在无人踏足的缝隙里积出了纸薄的一层。

正在这时,大相国寺东边的云桥飞楼上,过去了一辆白马拉的油壁车。

那油壁车形制颇为厚重,车毂和厢壁上却有云篆风符,车轮轧霜而过,虽不至于踏雪无痕,但也只留下极浅的两道车辙。那车辕前边,悬着一道青缘黑底的白龙旗。

桥畔行人见到这白龙旗,便知道这是奉宸大将军府的马车。

世人提起皇帝,常常要说一句“真龙天子”,整个大庸国里,除了宗室,便也就只有当今的奉宸大将军姜独鹿用的是龙旗了。

要说这姜家为何能用龙旗,那得说到上古时侯。那时人祖还未绝地天通,有一支眷族住在癸水畔。这眷族的先辈女癸本是凡人,一日在水边采荇,被一白龙临幸,由此生出的后代便生具神通,成了那白龙“天水氏”的眷族。这一支眷族,被天水氏赐姓“淳卢”。归顺后人祖,淳卢氏又以先祖女癸之名,把癸字放到女子上邊,改姓爲“姜”。但雖改了姓氏,也仍以白龙为旗,至今不变。

此时,车里坐着两名少女,一名少女穿青衣,捧着个铜手炉,结双丫髻,是个婢女。另一名少女穿一身有些单薄的月白襦裙,正掀开厚重的貂绒车帘,打量窗外景色。

婢女与那月白襦裙的少女紧挨着坐,显得十分亲密。婢女摸着温热炉壁,看見少女月白衣领上的粉颈,又瞥见窗外雪花,不由心生感慨,这样冷的天,自家小娘子却穿得如此单薄,不愧是将门之后。

看见相国寺的飞檐,婢女又想,小娘子生具龙血,十四岁便步入先天,如今已半步神变,就连奉宸卫中威名赫赫的三大都尉,都败于她手。虽不知那三大都尉是真败还是佯输,但小娘子这武道禀赋着实已是十分吓人。别家的将门之后,一句“虎父无犬子”,或“有乃父之风”,就是了不得的夸奖了,但小娘子的禀赋,俨然比她爹还厉害些。听说,当今的奉宸大将军年少时,也是到了十七岁才成就先天呢。

但说来也头疼,这位小娘子似乎觉得练武太容易,神通也不难学,于是近年爱上了文墨,前年学书于北门学士郭太清,去岁又学画于有“胸中三百里”之名的神品画师徐仲皓。

眼下么,接到老师一封鹤信,听说墨仙人到了大相国寺,少女欲为老师求一宝墨,便驱车过来了。

婢女看着身边的少女,只见少女眼中若有银光,似乎是映雪之故,她说道:“小娘子,潘公刚到大相国寺,还没歇半天,咱们就上门拜访,是不是有些叨扰了?”

观雪的少女并不回头,淡淡道:“你在教我做事?”

婢女急忙否认:“哪有!”

“那你说什么叨扰?”少女放下车帘,回头挠婢女胳肢窝。

“哎,小娘子……”婢女缩身躲避。

笑声顿起,被貂绒车帘掩去,消失在风雪里。

白马拉着油壁车穿过云桥,驶向大相国寺。

寺前的市集里,李蝉回头看了一眼潘谷墨的牌匾,撑伞步入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