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只要一放下腿,里面就好像炸开了一枚子弹,他于是对自己说:你是个傻瓜,该死的傻瓜,恶心的傻瓜,是个白痴,可恶的白痴,该死的白痴,傻瓜,该死的傻瓜,看看这乱七八糟的,拖把在哪里,看看这一团乱,看看你都做了什么?自尊,去他的,还有沉稳,你把它们都了,一开始,你就把每个人,还有你自己吐了个遍。但是一下子就冒出那么多事情,一件紧接一件,毕缇,那些女人,米尔德里德,克拉丽丝,还有别的一切。没有借口,尽管如此,还是没有借口。傻瓜,该死的傻瓜,自己出去投降吧!
不,我们要尽量挽救,要把没做的事情做完。如果我们不得不放火,就让我们再烧几个吧。就这样!
他想起了书,于是又往回走。只为了碰碰运气。
花园的篱笆附近,他在自己藏书的地方找到了几本书。
米尔德里德,上帝保佑她,漏拿了几本书。还有四本书躺在老地方。漆黑的夜里传来喧闹声,闪过几束亮光。几辆火蜥蜴隆隆地行驶着,远远地传来马达的声响;警车拉着警笛穿过城镇。
蒙泰戈拿起剩下的四本书,单脚跳着,摇摇晃晃地跳进小巷。突然,他倒在地上,好像被砍掉了脑袋,只有身体躺在地上。他的心里跳出某个念头,让他半路停住,猛地倒在地上。他躺在倒下的地方,开始呜咽起来,双腿蜷曲,脸埋进沙砾之中。
毕缇自己想寻死。
哭着哭着,蒙泰戈突然知道了这个真相。毕缇自己想死。他就站在那里,事实上并没有想要逃命,只是站在那里,嘴里开着玩笑,说着尖酸刻薄的话……蒙泰戈想着,这个念头足以抑制他的啜泣,让他吸进一点空气。奇怪,真是奇怪啊,他一心想死,竟然可以让一个手拿武器的人在他旁边走来走去,而且并不闭上嘴以求活命,反而继续大喊大叫,取笑他们,把他们激怒,然后……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蒙泰戈坐起身子。让我们离开这里。加油,起来,起来,你不能坐着!可是他还在啜泣,他必须先止住哭。现在终于不再哭泣了。他并不想杀任何人,甚至连毕缇也不想杀。他全身发紧,肌肉抽搐,仿佛在醋里浸过一般。他有点窒息。他看见毕缇像个火把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地上。他咬住指关节。我很抱歉,很抱歉,哦上帝啊,真抱歉……
他想把思绪集中起来,回到几天以前的正常牛活中去,回到出现筛子和沙、邓翰洁齿剂和飞蛾般的声音、萤火虫、警报和搜查行动以前的生活中去。短短的几天里面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太多了,对一生来说都够了。
脚步声从遥远的巷子口传过来。
“起来!”他对自己说。“该死,起来!”他告诉自己的腿,接着站了起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好像有一排长钉扎进他的膝盖骨,之后变成了编织针,然后就只是普通的安全别针了;他摇摇晃晃地又往前跳了五十几步,从宽篱笆上沾了满手的碎片,原本针刺般的疼痛此时不过像是被洒了些沸水。那条腿终于恢复了知觉,变回他自己的腿。他本来担心跑起步来会折断松散的膝关节。现在,他张开嘴吸进夜色,吐出苍白,把沉重的黑暗留在身体里面,然后稳健地慢跑起来。他把书拿在手里。
他想起了费博。
费博还躺在那团冒着蒸汽看不出形状的焦油之中——他已经失去了姓名和身份。他把费博也烧毁了。这个想法让他震惊万分,他觉得费博真的死了,像只蟑螂一样在那个绿色的小装置里面活活烤死了;那个绿色的小装置遗失在他的口袋里,而此时的他只不过是一副由色如沥青的肌腱相联系的骨架而已。
你必须记住,把他们烧死,否则他们会把你烧死,他想。现在就是这样简单。
他翻了翻口袋,钱还在里面;他在另一个口袋里发现了普通的海螺无线收音机,在这个幽暗寒冷的早晨播报着城市新闻。
“警方报告。搜捕:城市逃亡分子。谋杀及叛国罪。姓名:盖伊·蒙泰戈。职业:消防队员。最后出现于……”
他一直在巷子里跑了六个街区。小巷往外通向一条宽敞空阔的大道,宽度相当于十条单行道,在弧形街灯强烈而刺眼的白光下面,看上去仿佛一条冰封的河流,河上没有船只。他觉得要想横穿过去,就会淹死在里面,因为这条河太宽太开阔了。这是一个没有布景的舞台,招引他从上面跑过去;在耀眼的灯光下,他很轻易就会被发现,会被捉住,也很容易被枪击中。
海螺在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注意在逃男子……注意在逃男子……注意单身男子,步行……注意……”
蒙泰戈缩回到阴影中。正前方是一个加油站,两辆银色甲壳虫正开进站去加油。现在,如果他想要悠闲地从那条宽阔的林阴道上走过去,而不是跑过去,就必须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像模像样的。在他接着往前走之前,要是可以把自己清洗一下,梳理好头发,那他就会多几分安全;可是他要去哪里?……
是啊,他想,我这是在往哪儿跑?
哪儿都不是。确实,没地方可去,也没有朋友可以投靠,除了费博。那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事实上正朝费博的房子跑过去,好像是出于本能,但是费博不能把他藏起来,连尝试一下都是一种自杀。但是,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去见见费博,只见短短几分钟。在费博的房子里,他可以重新鼓起依靠自己的力量继续活下去的信念,这个信念已经快要干涸了。他只是想知道世界上确实有一个像费博这样的人。他想要见到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那边烧焦的躯体,仿佛是套在外壳下面的另一个人。当然,在他逃跑之前,一定要给费博留一点钱。或许他可以逃到山区,到田间山林去,住到河流或者公路附近,继续活下去。
震耳的盘旋声让他抬头看向天空。
警察直升飞机飞得很高,看上去仿佛一朵朵从干枯的蒲公英上吹起的茸毛。二十几架飞机在三英里开外的地方没头没脑地盘旋,像是一群被秋天眩惑的蝴蝶。接着,飞机垂直降落到地面,一架接着一架,在街上无声地滑行,又变回了甲壳虫汽车,在林阴道上尖叫着行驶;忽而,又跃回到空中,继续它们的搜寻。
加油站里面,服务员正忙着招呼顾客。蒙泰戈从后面绕进去,走进了洗手间。他听见收音机的声音穿过铝墙:“战争已经宣布。”外面正在灌汽油。甲壳虫里面的人正在聊天。服务员也在闲聊,谈论着发动机、汽油和欠款。蒙泰戈试图感受收音机里这个平静的声明带给他的震撼,但是什么都不会发生。从现在起再过一两个小时,他才可能会真正感受到这场战争。
他洗了手和脸,接着用毛巾擦干,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走出洗手间,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走进黑暗中,最后又回到那条空荡荡的林阴大道上。
寒冷的清晨里伸出一条宽阔的保龄球道,他要去赢一场比赛。林阴道上空空如也,空荡荡的如同受害者和杀手出场前的竞技场。宽阔的混凝土河流,河面上方的空气与蒙泰戈身上散发出的热力一起颤抖。他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体温如何可以让眼前的这个世界震颤不已。他是一个闪着磷光的目标——他很清楚这一点,他已经感觉到了。现在他必须开始往前走。
三个街区以外,几盏车头灯射出耀眼的光芒。蒙泰戈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的肺叶好像燃烧的金雀花;奔跑让他嘴唇发干;喉咙里品出金属的血腥味,脚上留着生锈的钢铁。
那边的那些灯是怎么同事?一旦开始往前走,就必须算出那些甲壳虫会在多少时间之内到达这里。嗯,这儿离其他的路有多远?好像有100码。很有可能不是100码,但是不管怎样先这么计算着吧,就算他走得很慢,悠闲地散步,大概要花30秒或者40秒才能走完这段路。甲壳虫呢?一旦发动,它们可以在大约15秒内跑过三个街区。那么,就算走到一半他就开始奔跑……
他伸出右脚,接着是左脚,然后又是右脚。他走在空旷的大街上。
即使街上空无一人,你也肯定不能保证可以安全穿过,因为突然就会在四个街区远的地方,甚至更远的地方,出现一辆汽车,你还没喘上几口气,它就已经从你身上开过去了。
他决定不计步数,也没朝左右两边看。头顶上方的路灯亮如正午的太阳,照得人无处躲藏,并且一样的炙热难耐。
他听见右侧两个街区以外有汽车在加速。车上的可动式车头灯突然前后摆动,打到蒙泰戈身上。
继续走。
蒙泰戈蹒跚而行,抓紧手里的书,强迫自己不要停下来。他本能地快跑了几步,接着大声自言自语,又开始悠闲漫步起来。他已经过了一半了,但是甲壳虫在加速,发动机的轰鸣声也越来越响。
当然是警察。他们看见我了。现在走慢点;走慢点,安静,不要转身,不要看,不要管他们。走,就是这样,走,走。
甲壳虫在狂奔。甲壳虫在咆哮。甲壳虫在加速。甲壳虫在哀鸣。甲壳虫发出隆隆的声响。甲壳虫开始狂飙。甲壳虫沿着弹道呼啸而来,仿佛是从看不见的手枪里打出的一枚子弹——时速是每小时120英里,起码也有一小时130英里。蒙泰戈咬紧牙关。飞驰而过的车头灯好像烧伤了他的脸颊;在强光的照射下,他的眼睑不停颤动,全身汗水喷涌而出。
他开始白痴般地拖着脚走,自言自语,接着他豁了出去,开始奔跑。他飞快地摆动双腿,向前伸出,落地,往前缩回,已经达到了它们的极限。上帝!上帝!他掉了一本书,乱了脚步,差点要转过身,又立即改变主意,朝前狂跑,在坚实的虚空中大声喊叫。甲壳虫紧跟着逃跑的猎物,还差200英尺,100英尺,90,80,70,蒙泰戈气喘吁吁,用力摆动手臂,双脚提起放下迈出,提起放下迈出,近了,近了,走开,天哪,他转过头,刺眼的灯光照花了他的眼睛。甲壳虫被自己的灯光吞没,成了一把向他飞奔而来的火炬。所有的呼啸,所有的轰鸣,此时——几乎已经在他的头顶!
他绊了一下倒在地上。
我死定了!我完了!
但是他这一跤却给事情带来转机。就在撞上他的前一秒,甲壳虫突然刹车转向。接着开走了。蒙泰戈面朝下平躺在地上,笑声伴着甲壳虫蓝魆魆的尾气向他涌来。
他的右手朝前平伸着。
当他抬起手的时候,在中指的最前端,他发现汽车与他擦身而过时在那里留下的一道浅浅的宽约1/6英寸的黑色痕迹。他怀疑地看着那条黑线,慢慢站起来。
那些不是警察,他想。
他看着林阴大道,现在上面空荡荡的。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谁知道呢,从12岁到16岁,闹腾腾地在外面开车,一路吹着口哨,大喊大叫。突然看见一个行人,这可不同寻常,很少能看见在街上闲逛的行人,于是就说“我们去追他”,他们并不知道他就是在逃犯蒙泰戈先生。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在漫长的黑夜里外出开车的孩子,在月光下疾驰了五六百英里,冷风给他们的脸罩上了一层冰霜,黎明时分有可能回家也有可能不回冢,有可能活着回去也有可能就此丧命,这才是冒险。
他们本来可以撞死我的,蒙泰戈想。他摇摇晃晃地站立着,风夹着沙尘在他周围呼啸,吹着他的脸颊。但是他们根本没有理由要杀我。
他朝着远处的那条路走过去,告诉自己的脚要往前走,继续往前走。不管怎样,他已经捡回了那几本散落的书,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弯下腰把它们捡起来的。他不停地把书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好像它们是一些无法猜出点数的纸牌。
不知道他们是否就是杀死克拉丽丝的那群人?
他停住脚步,又在心里大声地说了一次。
不知道他们是否就是杀死克拉丽丝的那群人!
他想追上去大声质问他们。
他的眼睛湿润了。
是他的一跤挽救了他的性命。开车的人看见蒙泰戈倒下了,于是本能地觉得以这样快的速度从人身上开过去极有可能会翻车,会把他们都颠出来。如果蒙泰戈还是直直地站着?……
蒙泰戈大喘了一口气。
四个街区开外的林阴道上,甲壳虫慢下了车速,用两个轮子往回开,侧着车行驶在禁止开车的一侧,又开始加速。
但是蒙泰戈已经不见了,藏身在那条黑黝黝的安全的巷子里。他正是从那里开始了他漫长的旅行,一个小时,抑或是一分钟之前?他站在黑夜里,全身发抖,看着甲壳虫从眼前开过,接着一个刹车回到路中央,空气里洋溢着他们的笑声,甲壳虫开远了。
蒙泰戈在黑暗中接着往前走,远远地看见直升飞机不断从空中降落,仿佛是即将来临的漫长冬季里飘下的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