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女人坐立不安,焦虑地看着眼前泥浆色的空白一片的墙壁。
“我不担心,”费尔普斯太太说,“一切都交给皮特去担心。”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一切都交给皮特去担心。不是我。我不担心。”
“没错,”米莉说,“让老皮特去担心吧。”
“死的总是别人的丈夫,他们说。”
“我也听说过。我知道的人没有一个是死在战争中的。从楼上跳下去摔死,确实有,上星期格洛里亚的丈夫就是这么死的。死于战争?没有。”
“没有人死于战争,”费尔普斯太太说,“不管怎样,皮特和我总是说,不要眼泪,不要有那种东西。我们俩都是第三次结婚了,我们是独立的。要独立,我们总是这么说。他说,如果我死了,你要继续过下去,别哭,要重新结婚,不要想我。”
“这提醒了我,”米尔德里德说,“昨天晚上你看电视墙上那出五分钟长的《克莱拉·多芬》浪漫片了吗?嗯,故事讲了一个女人,她——”
蒙泰戈一言不发地站着看这群女人的脸;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曾经走进一座陌生的教堂,也是用同样的方式看着那些圣徒的脸。那些珐琅塑像的脸对他来说没有丝毫意义,虽然他在教堂里待了很久,和它们说话,想了解那种宗教,想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宗教,想把那里奇特的香味和尘埃吸进肺里,让它们进入他的血液,以此来感受和了解这群陶瓷眼睛、鲜红嘴唇、色彩艳丽的男男女女身上传达出的深意。但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就像是逛进了另一家店铺,他的货币对它们来说很陌生,无法使用;他的激情冷却了,甚至当他触摸那些木头、塑料和黏土的时候,也没有一丝激情。此时,在他自己的客厅里,那些女人在他的注视下开始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她们点上烟,喷出一口烟,用手碰碰被阳光晒枯的头发,仔细地审视着亮闪闪的指甲——它们好像已经在他的目光下燃烧起来。她们不言不语,一脸困苦。她们把身体往前倾,听见蒙泰戈咽下他的最后一口食物。她们听着他炙热的呼吸。现在,那三堵空荡荡的墙壁就好像沉睡的巨人脸上苍白的眉毛,连梦都没有。蒙泰戈觉得,如果碰一下这三根倒竖的眉毛,你的指尖会感到一滴带着咸味的汗水。女人们几乎要在紧张的气氛中燃烧起来;汗水在寂静中,在围绕着她们的无声的颤抖中慢慢凝聚。她们随时都有可能嘶的一声爆炸起来。
蒙泰戈动了动嘴唇。
“我们谈谈吧。”
女人们猛地一惊,眼睛盯着他。
“孩子们怎么样,费尔普斯太太?”他问。
“你知道我没孩子!脑子正常的人,上帝知道,都不会要孩子!”费尔普斯太太说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这个男人这么生气。
“我可不这么认为,”波尔斯太太说,“我剖腹生产了两个孩子。用不着经受生孩子的痛苦。世界一定要繁殖,你知道,种族一定要延续。另外,有时候他们看上去和你一模一样,真让人高兴。剖腹生产两次是很愚蠢的,这话没错,先生。哦,我的医生说,没有必要剖腹产;你可以自己生,一切都很正常,但是我还是坚持要。”
“不管是不是剖腹产,孩子都是祸害。你一定疯了。”费尔普斯太太说。
“十天里面有九天都把孩子扔在学校。他们一个月回家三天,我只要在那三天里面忍受他们就行了;一点都不坏。你把他们赶进‘电视厅’,然后打开开关。就跟洗衣服一样:把衣服塞进去,然后盖上盖子。”波尔斯太太噗嗤笑了一声,“很快他们就不会吻我,改成踢我了。感谢上帝,我可以还他们一脚!”
女人们伸伸舌头,大笑起来。
米尔德里德坐了一会儿,看见蒙泰戈还站在门口,于是拍了拍手说:“我们谈点政治吧,讨好一下盖伊!”
“听上去不错,”波尔斯太太说,“上次选举我去投票了,和大家一样,我把票投给诺勃总统了。我觉得他是历届总统中长得最好的一个。”
“哦,还有那个跟他竞争的人!”
“他可不怎么样,不是吗?长得又小又普通,胡子没有刮干净,头发也没有梳齐。”
“‘在野党’为什么要帮他竞选呢?你总不会帮他这样矮小的男人去和一个高大的人竞争吧。况且——他连话都说不清楚。有一半时间,他说的话我连一个字都听不见。听到的那些又完全听不懂!”
“还很胖,又不知道用衣着来掩饰一下。难怪人们一面倒地看好温斯顿·诺勃呢。甚至听听他们的名字就可以了。把温斯顿·诺勃和休伯特·侯戈比较一下,不出十秒钟,你就能知道结果了。”
“该死!”蒙泰戈大吼道,“你们对侯戈和诺勃都知道些什么!”
“怎么不,他们就在电视墙上呢,还不到六个月呢。有一个老是挖鼻孔。我都要疯了。”
“嗯,蒙泰戈先生,”费尔普斯太太说,“你想让我们把票投给那样一个人吗?”
米尔德里德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还是别站在门口了,盖伊,不要让我们都紧张兮兮的。”
蒙泰戈离开了。没过多久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书。
“盖伊!”
“该死,该死,真该死!”
“你手里拿着什么?是书吗?我还以为现在的特殊培训都采用胶片呢。”费尔普斯太太眨了眨眼睛,“你在钻研消防队员理论?”
“理论,去他的,”蒙泰戈说,“是诗歌。”
“蒙泰戈。”有人轻声叫道。
“别管我!”蒙泰戈觉得自己在大声咆哮,震得周围嗡嗡作响。
“蒙泰戈,冷静点,别……”
“你们听到了吗,你们听见这群魔鬼在谈论魔鬼吗?哦,上帝啊,看看她们谈论别人、谈论自己的孩子以及他们自己时的样子,听听她们说起自己丈夫时的语气,还有谈到战争时的样子。该死,我站在这里,却实在无法相信!”
“关于战争我可一个字都没说,这点一定要让你知道。”费尔普斯太太说。
“至于诗歌,我讨厌它们。”波尔斯太太说。
“你究竟听过吗?”
“蒙泰戈,”费博的声音在指责他,“你会把一切都毁了。闭嘴,你这个傻瓜!”
三个女人都站了起来。
“坐下!”
她们坐下了。
“我要回家了。”波尔斯太太颤抖着说道。
“蒙泰戈,蒙泰戈,求你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到底要干什么?”费博在哀求他。
“为什么不给我们念一首你那本书上的诗?”费尔普斯太太点了点头,“我想会很有趣的。”
“这是不应该的,”波尔斯太太大声哀嚎,“我们不能那样做!”
“行了,看看蒙泰戈先生吧,他想念一首,我知道他想那样。如果我们认认真真地听,蒙泰戈先生会高兴的,说不定我们就可以接着做其他事了。”她焦虑地瞥了一眼围绕在她们周围的空白一片的墙壁。
“蒙泰戈,快摆脱她们,我要挂断了,不管你了。”绿色的甲虫刺痛了他的耳朵,“这有什么好处,你能证明些什么!”
“吓跑她们心中的魔鬼,这就是目的,把真实的白天逼出来!”
米尔德里德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盖伊,你究竟在和谁说话?”
一枚银针扎进他的脑子里。“蒙泰戈,听着,只有一个解决办法,把它当成一个玩笑,掩饰一下,假装你根本没生气。然后——走到你的壁式焚烧炉,把书扔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