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奉天

    三个月后,奉天。

    即将开展三年一届的英雄大会,武林群雄接踵而至,络绎不绝。

    重莲就带的人就四大护法,随珠荆玉。

    当然,还有那个一岁多点的小屁孩。她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话了。尤其那声“爹爹”,更是叫得相当顺口。

    还好没带上楚微兰,否则我又得看这她和暴力女吵架,不过估计暴力女最近心情不好,把怨气都发泄在了我身了。

    奉天客栈。

    楼内吵得像是炸开了锅,门庭如市,住进去的全是在江湖上有名望的人物。

    重莲又蒙上了他的小面纱,媚得让人看了就想给他扯下来。

    换了套朴素的衣服,把我推到了前面。

    刚进客栈时,众人的目光都朝我们看来,目光先是停在四大护法身上,一惊,然后停在我身上,一疑,最后停在重莲身上,一痴。

    我还没搞懂怎么一回事,小二就跑出来笑吟吟地对我说:“这位爷,请问你们是哪个门派?因为英雄大会期间客栈都只为参加大会的武林豪杰们留位,所以……”

    我清清喉咙,道:“重火宫。”

    身后的朱砂倒吸一口气,重莲微微侧了头去笑。

    小二哥先是一愣,然后笑了:“大爷,别和小的开玩笑了,说真的小的好去记录。您要不方便报门派名,就说人名吧。”

    我挠挠脑袋:“林宇凰。你认识么。”

    小二道:“这……这,没听过啊。”

    我板着脸说:“重莲,总听过?”

    语惊四座,绝对是语惊四座。

    小二愣了。

    我还很好心地提醒他:“就是好多年前在这里拿过第一的那个小孩,你真的不记得了?长得挺好看的那个小孩啊,你真的真的不记得了?”

    重莲在我身后都笑出声音来了,我转过头去横了他一眼。

    谁知小二不理解我,反倒转身对着掌柜的喊道:“老大,这里有麻风病人,要不要请出去?”

    掌柜的在柜台算账本,没时间理他,只随口道:“有银子就可以了。”

    小二道:“可是崆峒掌门特意说……”

    “你不给他说不就得了?”还是掌柜的明智。

    砗磲掏出一个大元宝放在小二手中。

    小二的眼睛也开始发光了:“几位爷,快进来坐……”

    我的下巴差一点就落地上了。

    几人选了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叫了一壶鲜花酒,几碟小菜。

    刚松一口气,准备大吃一顿。

    熟悉的嫩嫩的声音从右边传了过来:“二爹爹。”

    我的手一抖,手中的筷子连带筷子夹着的虾仁也跟着掉在了桌上,眼睛一瞥,这分明就是重雪芝叫出来的。

    我颤抖着说:“这……这死丫头在说什么?”

    重雪芝亮亮的大大的眼睛就跟长我身上了似的:“二爹爹,要你。”

    说完,莲藕小手还朝我伸了过来。

    我把掉了的筷子往旁边一拨,重新拿了一双,夹了肉吃进去,也不知在跟谁说话:“吃菜,吃菜。”

    抱着雪芝的海棠轻轻推了我一下:“雪芝叫你。”

    我勉强接过小雪芝,怎么就觉得这“二爹爹”叫来跟“娘”没什么区别。

    我的脸在抽搐,我的脸抽搐得很难看。

    我捏了捏她的脸:“死丫头,谁教你这么叫的?”

    重雪芝小小的食指指向了我的左边:“爹。”

    我的眼睛又一次扫了过去:“大美人,你嫌事太少没事做是么。”

    重莲已经取了面纱,正受众人瞩目中。喝了一口茶,没有回答我,探过头去对雪芝说:“芝儿,你喜欢二爹爹么。”

    雪芝看了我一眼:“不喜欢。”

    这小屁孩,我要掐死她!

    重莲的声音放得更柔了些:“那你喜欢爹爹么。”

    雪芝的眼睛弯得跟她爹一样贼:“喜欢。”

    重莲微微一笑:“那爹爹喜欢的人你会不会喜欢?”

    雪芝又看了看我,很勉强地说:“喜欢,但是芝儿就是不喜欢二爹爹。”

    我刚吃进去的虾仁差点吐了出来。

    重莲从海棠手中接过雪芝,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为什么不喜欢二爹爹?”

    雪芝抱着重莲的颈项,小脑袋圆圆的:“爹爹亲二爹爹不亲芝儿。”

    海棠干咳了两声,朱砂又抽气,我差点被鸡肉噎着了。

    重莲似乎也没有不好意思,捧住雪芝的小脑袋,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我翻个白眼。讨厌的小丫头!

    雪芝皱着细细的眉毛,异常天真地问道:“为什么爹爹亲二爹爹就是亲嘴呢?还要伸舌头进去舔。”

    语不惊人死不休。

    四大护法除了本来就很呆的砗磲,都呆了。

    随珠荆玉一直都很呆,现在依然呆。

    “咳咳……咳咳……”我真被噎着了,喝了好几口茶才恢复过来,“大美人,我求你管好你的女儿……”

    谁知小雪芝还不罢休,缠着重莲的颈项娇滴滴地说:“爹爹,你们昨天晚上在……唔……”

    还好我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否则我宁可去死!

    就在这个时候,一群人走进了客栈。

    小二还是跑过去问了一样的话:“几位爷,请问你们是哪个门派的?”

    带头的那个鹰钩鼻俨然道:“灵剑山庄。”

    小二点头点得跟哈巴狗似的:“原来是楼庄主,是是是,请赶快进来……”

    我抬头一看,果真是楼七指带着灵剑山庄的人来了。

    楼七指站在人群中央,一脸正气浩然,右边站的人正是他的鹰钩鼻儿子楼彦红和国色天香的女儿楼颦珂。

    左边站着的男子腰间一把细长宝剑,剑柄处白羽翩翩。

    头发松松系着,眉心缀着粒绛色红痣。[!--empirenews.page--]

    桃花媚眼明如镜,一笑回春姿。

    客栈中的人顿时宁静了下来。

    楼七指带头走在前面,林轩凤等人跟着他坐在了我们对面的桌子上,人们的视线也都停留在了那一点。

    林轩凤坐在楼七指身边,正面对着我,眼睛却一直盯着别的地方看。

    我捂着重雪芝的手渐渐松开。

    结果刚放开手,重雪芝就突然冒出一句:“凰儿,过来抱!”

    我愤恨地瞪了她一眼。这小孩到底是人还是鹦鹉!

    接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们几个人身上,最后还是落在了重莲的脸上。

    重莲用筷子夹了些虾仁,放在了我的碗中,长而密的睫毛盖住了眼睛,神色淡定安然,腻叶阴清,孤花芳冷。

    清江绕舍竹成阴,醇酒香浓。

    对面的林轩凤下意识抬头看过来,从我身上随意扫过,又与身旁的人谈笑风生。

    我捏住筷子的手变得僵冷,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难受什么。

    可没过多久林轩凤的目光又似不经意似的越过人群……

    扫过我身旁的重莲,最后停在了我身上。

    他就这么**裸地凝视着我的双眼。

    眼中透露出来的感情渐渐由惊诧转变成了憎恶。

    媚秀的桃花眼眯成了一条细细的缝。

    我倏地吸了一口气,想躲开他的视线,却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只知道傻了似的和他对视。

    重莲将重雪芝放在了海棠的怀中,找小二叫了一间房,又说:“凰儿,我们上楼去罢。”

    我这才连续点了几次头:“好好好,上上上。”

    重莲拉住我的手,往楼上走去,至始至终都没有看林轩凤一眼。

    而我更是没有勇气回头去看他,只知道埋头往上冲。

    重莲把重雪芝放在床上,落下来的长发却被雪芝抓住了。

    雪芝一边扯着他的头发一边小声道:“爹爹,抱抱。”

    重莲微微一怔,坐在她的身边,轻抚着她软软的头发:“爹爹有话和二爹爹说,芝儿先睡觉好不好?”

    雪芝大大的眼睛变得红红的:“不要,爹爹陪芝儿,爹爹不要理凰儿。”

    我冲过去拧她的脸:“喂,凰儿是你叫的吗!”

    雪芝小嘴一扁,“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就是没完没了了,我红着脸低声说:“那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今天心情不大好。”

    重莲垂下眼:“算了,一会我再来找你。”

    我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看他:“大,大美人,你生气了?”

    重莲摇摇头,忽然伸手勾下了我的头,轻轻一吻:“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雪芝哭得更大声了:“爹爹又亲二爹爹,哇呜呜——”

    我咬牙切齿地白了一眼重雪芝,捂着自己滚烫的脸走出去了。

    刚走出门去,脑袋嗡的一响。

    记忆又像是翻涌而来的洪水,未经任何阻挡就冲入了脑海。

    乱葬村口,青山御宿,杨柳依依,几度春风。

    绿水小河波纹潋滟,一叶扁舟深处横。

    我在小舟的一头,翘着二郎腿,口中嚼着根小草,心神恍惚地观赏着夜空中的繁星点点,一抹明月。

    身子忽然晃了晃,有人坐下来。

    瞥了一眼身旁,林轩凤一双明镜般的眸子正盯着我。

    他伸手拽掉了我口中的小草:“小花菜头今天又怎么惹你了?老欺负他。”

    我翻了个身,背对他:“你管不着。”

    林轩凤半晌才靠过来用手推了推我的手臂:“凰弟,不要生气啦……”

    我抖了抖手:“你不要这么娘好不好。”

    他似乎还不死心,站起身,船又晃了晃,走到了我的面前蹲下来,探过头来看我:“你真生我气了?”

    看着他那种无辜的眼神,心中一紧:“你怕不怕我?”

    林轩凤微微一愣,笑道:“你点子这么多,我武功比你高都被你捉弄,怎么会不怕?”

    怕你的头!有人会笑成那样说自己怕别人的?

    我坐起身来,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你怕我是不是?那你滚远点!”

    他勉强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身边:“我不知道我怎么得罪你了,你好好给我说。是不是小花菜头……”

    一边说一边替我理了理睡乱的头发。

    我一下将他的手打开,怒吼道:“你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上次那件事你就当忘了,是不是?!滚!你给我滚!”

    林轩凤惊愕得睁大了眼:“凰……你……”

    滚烫的血液冲上了我的脸颊。

    “我早就知道,你根本不怕我,你平时做出那些畏畏缩缩的样子就是想让着我……”越吼越激动,眼眶也跟着红了,“你不喜欢我你为什么要让着我!!”

    林轩凤已经诧异到说不出话来了。

    月儿犹未全明,几片云来去,更风轻。

    激动过后,竟心痛到流出了眼泪,擦着眼睛哭道:“现在你抓着我的把柄了,看到我幻想着你摸自己……你嫌我脏!你嫌我脏!!”

    林轩凤的脸也红了,似乎在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连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我没有嫌你,我……”

    话还没说完,就用力把我揽入怀中。

    我又用了全身的力将他推开:“玩人也不是这样玩的!给我滚!”

    这一用力,林轩凤连退几步,扑通一声跌入了水中。

    我顿时慌了:“轩凤哥!!”跟着跳了下去。

    跳下去才想起自己是只旱鸭子。

    大量河水涌入了我的眼睛和鼻子,被呛了几大口水,仍然奋力挣扎着想要浮上去:“轩……轩凤哥……救……”

    还没喊完就又沉了下去。

    徒然间,一双手穿过我的腋下,将我拎起来,浮在了水面上。[!--empirenews.page--]

    春寒料峭,河水凉如冰。

    我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大口大口地呼吸,抱住眼前人的脖子。

    抬头蓦然看到了林轩凤放大了的脸。

    才想起自己还没发完火,在他脸上狠狠拧了一把:“我不想理你!”一松开手,发现他的脸被我捏红了,想去替他揉揉,刚伸出去却又收回了手。

    林轩凤弯着眼笑了,嘴上还在撒娇:“疼……”

    我举起了拳头:“你再恶心我,我就打你!”

    林轩凤的睫毛,眼角上都挂满了水珠,这么一笑,更是迷得人神魂颠倒。

    他捉住了我悬在半空的手,放在了他的胸前。

    那颗心扑通扑通地震着我的手……

    林轩凤的脸慢慢凑了过来:“感受到没?每次我一想起你,心就会跳成这个样子……”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他就已经含住了我的嘴唇。

    我想问的话没有问出来,可是从那以后我没有再问他。

    收紧了勾住他脖子的手,扁舟仍在飘摇。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门前。

    或许我早已不是自己,因为……突然发疯地想要见到那个人。

    不知这一别要到何年才能相见,就是见了面,也不知自己是什么身份了。

    而我从不知道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刚推开门,发现月光下的影子有两重。

    转过身,林轩凤就在我的眼前。

    一时话都说不清楚了:“轩……轩凤哥,有事的话进,进来说。”

    两人一起走进了房间,房内一片黑暗。

    唯剩几条月光从窗棂洒落。

    林轩凤走了进来,面容冰冷,如同此时吹过的萧索晚风。

    我走到桌边,点燃了蜡烛。

    豆般的火光。

    火苗在空气中跳跃,屡崃痢?nbsp;

    林轩凤的神色依旧凛冽如冰:“现在这躯壳里住的,又是谁的人?”

    我慌乱地往前走了一步,碰倒了桌上的蜡烛。

    “你别这样,我已经找到《莲神九式》了,《芙蓉心经》的下落也打听到了,我一定会回去,让林宇凰回来。”

    烛光震颤,险些熄灭。

    林轩凤冷冷地看着我将它扶正。

    柔软的长发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轻轻飞扬,昔日的柔情种种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唇边一抹玩味的笑。

    “哦,已经到手一个了?不赖嘛。做了几次他才给你的?”

    我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我已经很努力了。”

    林轩凤抬起了美丽的双眼。

    烛光幽暗,弯弯的眼睛下,浓密的睫毛投落一片黢黑的阴影。

    “努力什么?努力上床?还上出感情,是么。”

    皎洁月色被暗黄色的烛光湮没。

    烛火在密闭的空气中劈啪作响。

    我闭上眼,缓缓吐了一口气。

    静谧的夜晚,扁舟细柳旁的两个少年。紧紧相拥。

    然,那个羞涩吻着林轩凤的少年,不是我。

    四肢僵硬冰凉,胸口仿佛有一块巨石压住,几欲窒息。林轩凤清澈的眸子黑白分明,衬得白皙肌肤剔透如玉。

    我轻叹一声:“我是喜欢上他了。”

    晚风飘飘,月色明如昼。

    林轩凤先是一怔,明亮的瞳孔渐渐紧缩。

    额心的美人痣在透漏着点点红光,如同一颗绛红的血色珍珠。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会离开。等我拿到两个宝物后一定走。但是在这之前,请让我留在他的身边。”

    林轩凤微微虚了一下眼睛,玩味的神色再也留不住。

    夏夜新晴星校少。

    没有风。宁静得连蝉鸣都没有。

    林轩凤握住了自己的双拳,又故作轻松地放开,最后还是紧紧握住。

    脑中浮现了重莲的脸。

    清远的笑意,紫罗兰的眼。

    用我最喜欢的声音唤道,凰儿。

    我想我真的是疯了。公狐狸精真不是好惹的。嘴角轻轻勾出一丝自嘲的笑容,垂下了头:“拜托了。”

    良久的沉默。

    一双冰凉的手捉住了我的肩膀。

    我骤然抬起头。

    林轩凤的目光脆弱而无力,却勉强挤出了一个安然的笑容:“宇凰,我会等你回来。就像那一年,你等我。”

    我的魂魄在那一瞬间被吸走了。

    林轩凤在笑。笑如桃花,风情万种。

    可是他的身体却在微微颤抖,连同他那双扶着我肩膀的手。

    突然很想站起身,抱住他。

    只是我没有资格。

    因为,他不是在对我说话。

    林轩凤转身离去,留下了一道清瘦的孤影。

    “轩凤哥。”如骨鲠在喉,声音沙哑。

    林轩凤只是停了下来,却未回头。

    “花大哥喜欢你。”

    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地抓紧了身旁的椅子。我这是希望他和花遗剑在一起罢。然后我就可以霸占林宇凰的身子了,是么。

    “花大哥的绀阿剑上有两只绿色的玉碟坠子。”

    林轩凤的声音轻得就像是在对风说话。

    “我知道。”

    “那是他亡妻的耳坠。”

    我想了许久,终于轻轻说道:“薛红的孩子……真的是你的吗?”

    林轩凤道:“是。”

    我吞了口唾沫:“为什么。”

    林轩凤沉默了一会儿,云淡风清地说:“如今薛红已死,多说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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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尴尬的沉默。

    又回忆起了那一个夏日。

    站在小溪边玩耍的少年,一脸春风般柔暖的笑:“大青蛙背着小青蛙,小青蛙背着小小青蛙,大青蛙是师父,小青蛙是我,那么小小青蛙是谁呢?”

    凉风吹入窗牖。

    烛台上滴满了微黄的油蜡,晕黄色的光。

    林轩凤正待推开房门,却又一次被我叫住:“轩凤哥。”

    林轩凤依旧没有回头:“什么事。”

    声音有一丝哽咽。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朝他走了几步:“小小青蛙是我,对不对?”

    林轩凤的背脊徒然僵直。

    我走到了他的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阵狂风刮过,吹熄灭了蜡烛,吹乱了两人的头发。

    林轩凤转身,眼睛早已哭得红肿。

    顿时我更是手足无措。

    正想着怎么去安慰他,却被他紧紧抱住。

    心又开始狂跳了。

    这种感觉……竟和那些回忆中林宇凰脸红时完全一样。

    林轩凤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去抱住我,就像是把他的思念都灌输在这一个简单的拥抱中一样。

    紧得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才想起来,小小青蛙不是我。

    是林宇凰。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放开了我,垂下头,眼中的泪光依然在闪烁:“我现在全都明白了。”

    没再看我一眼,转身,匆匆跳出了窗外。

    幽微的月色下。

    凤翎剑的白羽划过一丝雪白的印记。

    门被大风刮开了,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皎洁银葩,繁星点点。

    门口站着一个人。

    如月色般的颈项,绽放了一朵鲜艳欲滴的红莲,炽热如同火焰。

    深紫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光芒:“凰儿,我那么喜欢你,你的回报就是和别的那人在这里卿卿我我么。”

    他的怀中还抱着一个人。

    大哭的雪芝。

    不是平时的重莲。

    雪芝哭得声音都哑了,他却哄都没有哄一下。

    眼神越来越阴霾。

    他扬头挑衅地看着我。

    两朵银色的莲花在耳垂上闪闪发光。

    我的脑袋里却忽然一片蒙胧。

    一个少年的声音突然响起。

    “林宇凰,说真的,你有什么好拽的?”

    我转过身:“小花菜头,凰少爷我现在心情不好。”

    小花菜头道:“你林宇凰敢整人,就偏偏不敢杀人,不是么。只要我还活着,就可以对你说,你真的好可怜哦。”

    我挑挑眉,从坐着的石头上跳了下来。

    从荷包里拿出一只蝎子:“你再说,这玩意就跑你身上去了。”

    小花菜头咬咬牙,怒道:“你这没爹没娘的寄生虫!没爹没娘没人要!仗着嗜血三怪为你撑腰就了不起了?你的蝎子还不是找百催花要的!你这寄生虫凭什么嚣张——啊!”

    蝎子洒到他身上去了。

    我拍拍手:“小花菜头,这种蝎子没有毒,下次我就不敢保证会不会丢带毒的了。我再告诉你一次,你没资格说我。”

    看他在地上痛苦地狂笑,转身走掉了。

    他说出这么过分的话,不整他到死,不符合我的作风。

    只是他刚好说中我的要害,心虚了。

    鼻子酸酸的。

    每当看到别的孩子被两双大手牵着在街上行走时,目光会比看到金子还要羡慕。

    嗜血三怪收养了我,却从不关心过我吃了什么,想要什么,会不会觉得冷。

    我原本就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孩子,没有金钱,没有家人,没有朋友。

    可我已经满足。

    有那么一个人,比这些都要珍贵。

    有那么一个人,却不是我的朋友,亲人,或是爱人。

    但他是我最骄傲的财富。

    他有出类拔萃的外貌和武艺,还有一颗最美最干净的心。

    可是他却像他胸膛上的金色凤凰,仿佛随时都会展开翅膀,飞离我远去。

    他站在凤凰林的外沿。

    桃花明眸弯如月,眉间红痣明如火。

    一时看着他,痴了一般。

    他一步步朝我走来。

    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强烈的震撼已不知出现了多少次。

    渐渐靠近的身躯,渐渐清晰的容颜。

    我心中一紧,猛然扑到他毫无防备的怀中!

    他被我撞得微微后退了一步,却露出了柔柔的笑容,恍若一湾泓碧。

    抱住他身体的手渐渐收紧,这些年来他的个子长高了不少,骨架却依然瘦削。

    可我觉得很安全,很舒心。

    头埋入了他的衣襟,模糊地喊道:“轩凤哥……”

    他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不要怕,我也没有爹娘。不过没事,我们两个在一起,比别人都要开心快活。”

    我抬头看着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你又偷听。”

    他有些羞赧地笑了笑:“好,下次不偷听了。”

    我裂开嘴傻笑了一下,凑过去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跑掉了。

    转过身去偷偷看他一眼。

    果然脸红了……

    “怎么,又想起什么开心的事了?”重莲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

    我晃了晃脑袋,发现自己竟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

    一想着林轩凤,又觉得痛苦得喘不过气来。

    “我这辈子最见不得别人背叛我。”

    他轻轻摸着雪芝的头,一脸温柔的笑,“芝儿,爹爹今天心情不好,想杀人泄泄愤,该怎么办呢……”[!--empirenews.page--]

    细长的手指顺着重雪芝的头一直摸到了她雪白的颈项。

    重雪芝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

    细细的声音在风中轻轻飘荡:“爹爹……”

    月夜中的小生命似乎随时都会支离破碎。

    重莲的目光越来越冰寒。

    红莲如血。

    银莲阴冷。

    重莲的嘴边挂着温柔的笑,长发顺着肩膀滑落在雪芝的身上。

    “十五岁杀了爹,二十三岁杀了娘,二十四岁杀了女儿,三,四,五。三,四,五……”轻柔的声音,仿佛是在哄孩子入眠。

    我脸刹那间变得冰凉。

    “莲,你,你不会的,你在胡说什么……”

    重莲的眼睛迷离如雾。

    抚摸着雪芝的手慢慢压了下去。

    我小心朝他靠过去一步,颤声道:“莲,她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不要杀她……你的武功已经是天下第一了!不要……不要,你会后悔的……”

    重莲的笑意更浓了:“天下第一,天下第一。芝儿,安心地睡吧……”

    雪芝的脸已经失去了血色:“爹……爹……”

    “放了她,你要不喜欢她,让她当我的女儿,我来照顾她……求你……”

    我伸手过去扯重莲的手,纹丝不动。

    重莲的表情安然而平和。

    雪芝的脸开始胀得通红,白白嫩嫩的小手在空中拼命地挥动。

    “爹……爹爹……”

    重莲柔声哄道:“芝儿,困了就睡吧,不要撒娇了。”

    月色如润玉。

    初夏晚风徐徐拂过。

    我的脑中瞬间变得空白,膝下一沉,跪在了重莲的脚下!

    “莲,放了她,你杀父母是情有可原的,可是芝儿没有错,杀了她,你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眼眶湿润了,红着眼,紧紧咬住牙关:“求你,放过她,求求你……”

    语毕,狠狠地在地上磕头。

    寂静。

    诡秘的寂静。

    唯独头碰在地板上的声音一阵阵响起——

    咚!

    咚!

    咚……

    已经说不出话了。

    只知道不断把自己的脑袋往地上撞。

    我不知自己磕了多少个头,每磕一下似乎都会将头砸碎,整个脑袋就像灌了泥浆。

    全身的神经都被紧紧拉扯着。

    地上一滩鲜红血液。

    磕头的速度越来越慢。

    越来越慢……

    浑身失力,可是依然不敢停下。

    害怕一停下来,就会看到那小小的婴孩已经变成了没有灵魂的尸体。

    最后再也抬不起头。

    头顶在满是鲜血的地板上,猩热温暖。

    徒然间,嚎啕大哭的声音划破了这片宁静——

    “呜哇——”

    我的身体微微一震。

    狂喜地抬起了头。

    但是眼前的东西都变得摇摇欲坠,头像是有千斤重,随时都要昏厥过去。

    重莲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双手一松,婴孩直坠落下来。

    我连忙伸出手去接,大哭着的雪芝重重地砸在了我的怀中。

    雪芝的小脸变成了猪肝色,眼中噙满了泪水却没有流下来,只是大大地张着嘴巴,痛苦地皱着脸。

    雪白脖子上几道细细的手指印。

    隔了许久,她才又哭了出来。

    伸出小小的胳膊,紧抱住我的脖子,滚烫的泪水落入了我的衣襟。

    我抱着怀里弱小柔软的身体,忽然觉得心疼得厉害。

    开始求重莲放过雪芝的时候我都没有哭。

    这个时候,我居然抱着她大哭起来。

    我觉得我对不起雪芝。

    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可是看她受伤,甚至觉得比自己受伤还痛苦。

    雪芝在我的怀里微微瑟缩。

    肝肠寸断。

    重莲的声音在我的上方轻轻响起:“你刚才的反应我很喜欢,这孩子就给你了。反正她的确是你的亲生骨肉。”

    重莲转身离开。

    我愕然地抬起头,脑中只有他后面说的那句话。

    一睁开眼睛,头就像是要撕裂了一样。

    雪芝已经在地上到处乱爬,小脚丫在地上咯吱咯吱蹭来蹭去,还漏了满裤子的尿。上天,我这辈子从来没给小孩换过尿布,不要逼我做这种事……

    我翻了个身子跳起来,找人帮忙去。

    刚拉开门,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重莲。

    飘了些细雨,整个奉天城的都被笼罩在蒙胧雾气中。

    重莲一身素白衣裳,令人眼前一亮。

    他分明没有带什么表情,看去却十分疲倦。

    只是眉宇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情绪早已退了去,也让人松了一口气。

    既然是双重人格,他应该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事,还好。我指了指雪芝道:“芝儿尿裤子了。”

    正爬着玩的雪芝抬起了头。

    一看到重莲,水灵灵的大眼中立刻噙满了泪水:“呜……呜……”

    重莲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到她身边蹲下。

    她畏畏缩缩地往后躲。

    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惶恐却又不敢大声哭泣。

    “芝儿,不要哭。”

    细长瘦削的大手轻轻握住了雪白柔软的小手。

    重莲弯着深紫色的眸子看着雪芝。

    雪芝嘴巴扁了扁,一下扑到了重莲的怀中:“爹爹——”

    我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小孩就是单纯,重莲连道歉都还没有她就先认输了。[!--empirenews.page--]

    重莲轻拍着雪芝的背,柔声道:“爹爹以后再也不打你了。是爹的错。”

    短暂的震惊后,我猛然抬起头。

    “莲,你……什么都记得?”

    重莲垂下眼,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一下有太多的不可能都变成了可能。

    重莲抱起雪芝,走到了门口:“参加英雄大会要去报名,隔两天就要开始了,我们去登记罢……顺便,出去走走。”

    我失神地点点头,他把雪芝交给了朱砂。

    重莲在楼下撑开一把竹伞。

    红楼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走了一段路,却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

    水天一色,皆碧蓝澄澈。

    沈水流城郭。

    初夏风入鼓鼙。

    河水广阔无边,水面烟波浩淼。街道上的行人渐少,商贩开始收拾铺子,屋檐滴雨水,神似落泪。

    两人走在湿漉漉的驿道旁。

    “你记得自己想要杀了雪芝?”

    他点头。

    “那你记得昨天自己说的话么,你说雪芝是我的骨肉,这……这是什么意思?”

    重莲轻轻笑了笑。

    紫眸也如那江面上的雾,似醉非醉:“我只是随便说说的。”

    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莲神九式》的秘籍开篇我看过了。如果你都记得自己人格变化时发生的事,那去年在泰安我……我……”

    重莲的脸色白得有些骇人。

    可他的笑容却依旧美得令人心动。

    “一个木偶有了灵魂,说自己不喜欢主人,而是喜欢上了其他人。因为这个灵魂认为主人爱的人是木偶,不是他。实际木偶只是害怕承认。”

    水面烟波滚滚。

    碧波翻涌。

    重莲静静地握着手中的竹伞,低头看着我。

    我双手握住他冰凉的手:“你不要避开话题,告诉我,雪芝是谁?”

    重莲微微一笑:“你说呢。”

    花飞飞,絮飞飞。

    烟雨溟蒙,行人犹未归。

    我的嘴唇开始微微发颤:“她……她是我的……”

    重莲轻眨了一下眼,瞬间恍若永恒:“我会替你拿到《芙蓉心经》,然后,你走罢。”他的脸上粘了些水珠,如梦境般。

    细细小雨斜飘。

    霏霏润群芳。

    明明是雨润时节,嘴唇却干燥枯涩。

    这个混帐东西,这时候就别提这种事了,提了心里憋得慌。

    我一拳打在他的手上:“胡说什么,我不走。”

    就算说出真相,也要等到最后一天。

    不希望让他不开心。

    “你会走的。”

    重莲云淡风清地说着这句话,不带一丝惆怅伤感。

    颈间的红莲在这样迷蒙的天气中看去更是嫣红耀眼。

    竹伞青盖亭亭,嫣然摇动。

    握着伞柄的手指苍白如雪。

    我抓住他的手晃了晃,勉强笑道:“大美人,别乱说话啊。”

    他就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表情依旧一片平淡:“等你拿到了东西,等你想起所有的事,不用我说,你也会离开。”

    我气愤得想狠狠踹他一脚!

    “叫你不要再胡说了!”

    撒谎从来没有这么理直气壮过。

    我用袖子蹭了蹭脸,一下冲过去抱住他。

    青竹伞被撞落在了地上,滚落在了道旁。

    重莲的身体冰凉浸骨。

    我在他的胸前大口大口呼吸:“只要我还在这个世界上一天,我就不会走,你就当我是死缠烂打好了。”

    过了很久。

    他的手轻轻搂住了我的腰。

    下巴勾在我的肩上,微微生疼。

    “凰儿,你知道什么是蜉蝣么。”

    “小虫子?”

    “蜉蝣小的时候,都生活在水中,一待就是半年到一年。等它们长大了,就会变成飞虫,在水面跳跃,寿命只有三到七天。”

    他将我抱得更紧了些。

    “埋了一年就只有几天寿命?太不划算了。”

    “是不划算,只有几天。昙花一现。”

    我的眼眶湿了,忍住没有哭。

    重莲只是静静地抱着我,呼吸均匀而沉稳。

    沈水上,一只扁舟。

    舟上男子冒雨独立,手握玉笛。越过重莲的肩,我看到了那个人。

    眉心一粒绛红美人痣,如凝梅。

    扁舟缓缓前行,渐渐消失在江河雨雾之中。

    唯笛声凄切,断人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