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九九九年的新年——。
秋村府邸按惯例举行了新年会。一层的起居室和客厅之间相隔的墙壁原本设计的就是可以拆除,两个房间合并起来,就变成了一个约四十叠大的宴会厅。里面摆放着桌子,桌子上摆放的新年料理都是从常年往来的高级日式料理店送来的。围坐在桌子旁的都是亲戚。其中还有在“华屋”担任董事的人。
有人在大声说笑。他是秋村隆治的舅舅。只要喝点酒,不管对谁,都会开始大谈阔论。这是他的老毛病了,上了年纪后则越来越严重。
“以前本以为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就会步入汽车在空中飞的时代。因为漫画书中就是这样描写的。不仅是漫画,连那些伟大的学者们也是那样说的。说什么任何人都能在宇宙旅行。可实际怎样呢?只不过发展到了每人都有一部手机的程度。汽车依然在地面上爬着跑,对破旧的气象卫星也是束手无策。所谓的文明进步,最终也就这样了。”
就在刚才还在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活到这个岁数,这多亏了平日注意健康。大家都敷衍着随声附和的时候,他好像又改变了演讲主题。
美冬替这个舅舅拿来了酒,而且还帮他往空酒杯里斟满了。舅舅那发红的脸立刻笑逐颜开。
“呀,不过,隆治也真是能干,老大不小也不成家,一直让大家为他着急,原来也没什么,因为藏着这么一个佳人。因为有这么漂亮的美女,不论我们给他介绍怎样的对象,当然会不屑一顾。”
有人点点头表示赞同,不过大部分人只是苦笑。隆治和美冬结婚已经将近一年了,从结婚那天起,这位舅舅总是说相同的话。
“这种话已经听腻了。都是新的一年了,咱们说点别的吧。”作为一家之主的隆治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他穿着新订制的和服,听说面料是美冬选的。美冬也同样身穿和服,她特别擅长穿和服,似乎也习惯于穿着和服四处活动。
于是,其他的亲戚开始聊孩子的话题。说如果隆治不快点生个继承人,大家就无法放心。对此周围人意见一致。
“就算你们这么说,唯独这件事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隆治回答道。美冬则略显羞涩地低下头,随后便去厨房了。
“别说了。跟人家新婚的媳妇开玩笑,太可怜了。”舅母责备道。
“并不是在跟美冬开玩笑。而是在说这位‘华屋’的年轻社长。娶了个比自己小十五、六岁,而且还那么漂亮的媳妇,真是幸福。”
“隆治的确幸福。美冬不仅人长的漂亮,工作上也能干。尽管如此,丝毫不摆架子。嫁给隆治真是可惜了。”比隆治小两岁的表弟说。“早知如此,我也不该那么着急地结婚,真应该再耐心地等等。”
“说什么呢。正因为是隆治,等到这个岁数也没关系。像你这样挺着啤酒肚的人,谁会嫁给你呀。”坐在旁边的妻子说,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对一年前突然嫁到秋村家的新媳妇,家族的人都比较有好感。包括去年夏天因法事大家聚集的时候,对于她妥善的安排、待人接物时的礼貌态度,大家都赞佩不已。大部分人的觉得那么年轻真是了不起,作为隆治的伴侣确实无可挑剔。
今天也是,从一大早美冬就开始麻利地工作。尽管有两名女佣,对她们一一做了指示。包括在和陆续到来的亲戚们寒暄的时候,也不忘在随时保全隆治的面子,让对方感觉十分舒服,真的是无懈可击。
大家当然会给她很高的评价,然而,只有仓田赖江目光冷冷地望着这一切。她见弟弟被大家嘲弄着,却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心里想,那孩子不论多大都不成熟。
赖江比隆治大三岁。不论在学习方面,还是在领导才能方面,她从不觉得自己比弟弟差,不过,从小她就从未有过要自己继承“华屋”的念头。因为父母早就定下隆治作为继承人。因此,她从高中时代就开始向自己喜欢的绘画方面发展。上大学的时候,还曾去巴黎留学一年。但很遗憾没有成为画家,毕业两年后就和人相亲结婚了。
“赖江,你这回就没有任何担心的事了吧?”坐在旁边的表妹搭话道:“光一也成才了,隆治也终于成家了。”
光一是赖江的大儿子,今年二十五了。医学院毕业后,现在就职于大学附属医院。
“光一还不能说已经成才。而且,我以前也从未担心过隆治。”
“也就是说你相信他早晚能找到意中人吧?”
“倒也不是。我觉得如果找砸了,还不如一直单身。反正有女佣人,看上去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不过,这样总算放心了吧。娶了这么一个既年轻又能干的人。”
“是啊。”尽管表妹的意见与赖江的感想完全不同,但她还是附和了一声。
赖江和隆治的父亲是七年前去世的。在去世不久前,她曾被叫到父亲的枕边,父亲让她以后多多关照隆治。父亲已察觉到自己身患癌症,而且时日已经不多了。
“那孩子工作上没问题。估计能把‘华屋’经营好。”父亲那枯瘦的喉咙抖动着说:“主要担心他的家庭。我也只顾教他如何工作了,没有教给他如何拥有家庭。如果你母亲活着,也许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赖江的母亲,比父亲早去世将近二十年。
“我会帮他找到好媳妇的。”赖江对父亲说。父亲在被子里点了点头。
“拜托你了。那孩子没自己想像的那么严格,因此我总担心他会被坏女人缠上。女人的事只有女人才懂,所以只能拜托你。”
“我知道。不过,爸爸也要快点好起来,咱们一起给隆治找媳妇。”
听了她的话,父亲无力地笑了笑。他的眼睛似乎在说,知道这句话只是形式上的安慰。
直到临死前,父亲最大的担心就是没有继承人。父亲靠自己的努力创办了“华屋”,他无论如何想让直系的子孙继承下去。
为了遵守父亲的遗言,赖江经常给隆治介绍对象。但隆治根本听不进去。
“我的爱人我自己找。不想让别人帮着找。”
“总是说这种话,可不知不觉中你已经四十多了。别到最后没人嫁给你。”姐姐的恐吓也毫无效果。
“如果找不到喜欢的,那就算了。朋友还是有的,足以避免老了后一个人寂寞。总之,我不会妥协结婚,那太愚蠢了。”
“可是,如果你没有自己的孩子,‘华屋’怎么办?”
“到时就有办法。又不是皇室,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可以委托给优秀的人。一个家族持续控制企业的想法太落后了。”
不光是赖江,给他介绍对象的人,全都被这样反驳过。后来,再也没人跟他提这事儿了。就连赖江也快放弃了。就在这时,隆治突然提出要结婚。
到了傍晚,亲戚们陆续回去了。每个人第二天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的。新年会早些结束是多年的惯例。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后,赖江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按说她也该回自己的家,但做事时总是有意无意地觉得自己是娘家人。
“哎呀呀,终于从新年的任务中解放出来了。”
隆治正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伸着腿休息。尽管他酒量很大,这时也有些脸红了。桌子上已大致收拾完。厨房里传出了刷碗的声音。
“美冬呢?”
“在收拾东西。本来告诉她这些事让佣人们干就行了。”脸上表现得不耐烦,可那口气明显是在夸耀妻子能干。
赖江也坐了下来,眼睛看着墙上的搁物板。她很关心上面放在上面的东西。
“喂,那是贺年卡吗?”赖江问弟弟。
“哎?啊,是的。”
“这么多。那要有多少张呀。”
“不清楚,没数过。应该有一千多张吧。”
“全都是寄给你的?”
“放在那的都是。我几乎没看内容。总算没有寄给爸爸的了。”
直到两三年前,还会收到几张寄给父亲的贺年卡。
“也收到寄给美冬的贺年卡了?”赖江压低声音问。
“当然收到了。因为办好了转寄手续。”
“不过,跟工作相关的是不是都寄到公司去了?”
“估计是吧。”
“哦……有几张?”
“什么几张?”
“我是问寄给美冬的贺年卡。”
听了赖江的问题,隆治皱起了眉头。
“我怎么会知道。我只看了看邮寄人是谁,如果是寄给美冬的,就放在一边。因为数量太多了,光看邮寄人就够费劲的了。”
“确切的数量无所谓。至少你应该知道是多还是少吧。”
“当然会比我的少。”
“有五十张?”
“应该没有那么多。为什么问这个?”
见弟弟眼神乖戾地瞪着自己,赖江想,这表情和他小时候没有丝毫变化。
“我想知道收到多少朋友或以前熟人的贺卡。”
“怎么又说这个。”隆治歪了歪嘴,伸手拿过香烟盒。“姐姐,你怎么没完没了呀。”
“可我总觉得不对劲儿。”
“所以我才说你的想法怪异。你知道她们家遭遇阪神淡路大地震的事吧。父母也因此去世了。从那以后,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回到了起点。这有什么不对劲儿的?”
“确实听她说父母的家全都倒塌了。但是,美冬原本不是在那里长大的,难道会因为地震断绝了和以往所有的人的交往?”
“以前不是说过了吗。她回去本来是打算和父母同住。那时遇上了地震,地址和相册全部丢失。没办法才来到东京,以前曾和她交往的人并不知道这些。所以,彼此想联系也联系不上了。”
“别人确实是这样。但是,如果美冬想联系,应该有办法吧。就算是地址本被烧毁了。”
“喂,姐姐,你到底想说什么。”隆治把拿到嘴边的香烟又放了回去。声音有些不耐烦。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隆治叹了口气,摇着头站起身。
“去哪?”赖江问。
“穿着和服行动不方便,我去换衣服。”他向屋门走去,中途又停了下来,扭过头说:“我可提醒你,刚才说的话绝对不要跟美冬说。不光是美冬,对其他人也不要提。”
“不会说的。”
听了赖江的回答,隆治紧闭着嘴走出了房间。
等屋门关上后,赖江站起身,走到搁物板旁,低头看着那堆贺年卡。随便看了几张,果然都是寄给隆治的。她环顾四周,连抽屉都拉开了。但都没有发现寄给美冬的贺年卡。
在前年的秋天,隆治突然告诉她想和一个人结婚。当时赖江只是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如果弟弟能自己找到理想的爱人,那时最好的了。当她得知对方是最近与“华屋”建立合作关系的公司经营人时,也没有特别的反感。在日本,今后也会有更多的女企业家出现,只不过弟弟的对象碰巧是这样一个人。确切的说,作为“华屋”的社长夫人,与其对工作的事一窍不通,绝对不如精通些好。只是在维持家庭方面,担心妻子太忙会不好。但是,隆治只是付之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