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虽然亲眼看到了吊在钢骨下的父亲,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没有震惊。不,不能说完全没有。雅也扔掉了手中的超市袋子就是证明。他也慌忙跑到父亲身边。但是,站在寒冷彻骨的工厂里,仰望着已彻底不动的父亲的尸体,该发生的事情果然发生了的想法确实从他脑子里一掠而过。尽管预料到这一天会在不远的将来到来,却没有多去想。
身体还在颤抖。雅也披上了挂在墙上的防寒茄克。这对于身高足有一米八的他来说有些短小,相反,不足一米六的幸夫穿上则过于肥大。
把手伸进了口袋,手指碰到了烟盒。取出来后,发现烟盒里还塞着一次性打火机。还剩了几根香烟。也许这是幸夫最后吸完了剩下的。
叨了一根有点弯的烟,点着火。雅也一边望着工厂里贴的写有禁止吸烟的纸,一边往外吐着烟。那是还有工人的时候贴的。只剩下父子二人干活时,幸夫开始叼着烟站在机器前。
父亲遗留下的香烟潮了,特别难吸。三分之一变成灰后,扔进了父亲用来当烟灰缸的空罐子里。
雅也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一台机器近前。那是叫放电加工机的机器,正如它的名字,是靠放电现象将金属加工成希望形状的装置。不仅特殊,而且价格昂贵,在一般的街道工厂里很少能有这种机器。刚买入的时候,幸夫曾雄心勃勃地说,不论什么时候有人委托咱们造模型,都不用担心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几年后,那类工作本身就锐减了。
机器旁边有一个小橱柜。打开了柜门。四角的玻璃瓶上蒙着一层薄灰。取出来后用袖子擦了擦灰尘。依稀能看到“OLD PAR”的字样,一摇发出了液体的声音。
“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从未听说过。”雅也的话把周围的工人们都引笑了。只有一个人满脸的认真,那就是幸夫。
“不,我刚听说时也觉得肯定是骗我。但那是制造厂的人说的,断言加工速度能提高二三成。”
“肯定是别人骗你玩呢。喂,老爸,别试了,多可惜呀。”
“不试怎么知道。”幸夫说着把“OLD PAR”里的液体咕嘟咕嘟地倒了出来。
加工槽里原本有油,在里面使其发生放电,但幸夫不知从哪听说,在油里加上威士忌能提高加工速度。而且,威士忌越高级效果越好。
不过,没过多久幸夫就发现自己被人耍了。看着左思右想的他,雅也他们捧腹大笑。而且,有好长时间,机器周围都散发着威士忌的味道。
雅也打开瓶盖,直接对着嘴竖起了瓶子。倒入口中的粘稠液体和那时的味道一样。
约五年前。正处于泡沫景气的高·潮期。幸夫竭力想把水原制造所发展成规模更大的工厂。原本靠一台二手车床开始的制造所,由于赶上了高度经济增长的浪潮,最终发展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金属加工公司。幸夫的梦想是实现进一步的飞跃,使公司能直接从大企业接到订单。如果是双重承包业务、三重承包业务,公司没有发展前途。这也是幸夫的口头禅。
在那之前雅也一直在家电制造厂的机械部。是制造生产设备的部门。从技校毕业已两年了。幸夫之所以提出让他辞去工作在家里帮忙,因为他心里有一定的把握。当时经营状况确实良好,雅也并没有任何担心。
但是,现在回过头去看,不能否认那个时候有相当多的勉强。出口产品的大部分在当地生产,在这种潮流下,东南亚逐渐成为竞争对手。国内的承包企业如果想要有活干,就被迫大幅度削减成本。
那个时候,真正有实力的公司几乎没有。只不过是被表面的数字蒙蔽。大多数人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反而在银行的花言巧语下积极进行设备投资或扩大规模。
所以,雅也并不想只责备父亲。那个时候大家都很浮躁,并错误地认为这种盛况会永远持续下去。
即便如此,回顾这两三年公司的下滑情况,还是让雅也有些头晕目眩。最初认为只是今明两天没有工作。接下来觉得只有自己这一行没活干了。之后才发觉不对,也不是对不对的问题,当觉察到原来是日本的产业整体下滑时,已无法支付工人的工资了。
经过再三恳求,才从有长期业务往来的公司那要到一点订单,但仅靠这勉强够吃饭的,无法指望还清巨额贷款。上个月水原制造所只生产了一个高频淬火用的线圈,先把铜管敲打加工,然后焊接,值不了几万日元。正因为如此,今年过年连年糕都没买。
先几天通过和债权人的商议,决定了水原制造所的命运。水原父子手头一无所剩。今后需要决定的只是什么时候从这里搬出去。
“已走投无路了。”债权人走后,坐在工厂角落里的幸夫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本来就身材矮小的他又曲着背,那样子让雅也联想到枯萎的盆栽。
尽管猜到父亲会自杀,却故意不去想。但这种说法并不正确,确切地说,故意装着自己没有注意到父亲将自杀的迹象。那是装给谁看的呢?不是别人,正是给自己看。因为如果注意到了,尽最大的努力去阻止他自杀是一个儿子应尽的义务。
注视着父亲潦倒的背影,“干脆死掉算了”的想法从他心中掠过。他知道父亲参加了寿险。因此,当看到父亲上吊而死时,他最真实的想法是这下总算解决问题了。
威士忌酒瓶空了。雅也把瓶子扔到地上。四方瓶子只滚了半圈就停下了。看了看墙上的表。天快明了。
雅也刚要回屋睡觉的时候,脚掌突然受到了某种冲击,一下没站稳,趴在了地上。
地板伴随着轰响声开始剧烈地起伏震动。他惊讶地想环顾四周,但还没顾上看清楚,他的身体像从斜坡上滚落下来似地旋转起来。
身体撞在墙上停下来,地面的摇晃依然没有停止。他马上抓住了身边的钻床。四周的情景让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钢骨支撑下的墙壁开始大幅度弯曲。挂在墙上的黑板、钟表、工具架全掉了下来,在半空中飞舞。足有数百公斤重的加工机器的根脚全都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响。
头顶上传来断裂声。紧接着无数的板片落下来,屋顶塌了。
雅也根本无法动弹。当然也有恐惧的因素,但过于剧烈的晃动使他无法站立。他凑到钻床边,双手护住了头。不间断地有地面震动,沙尘暴似的东西向他全身扑来。时不时传来爆破似的声响。
他透过指缝看了看正屋。从完全敞开的门口看到了幸夫的棺材。但棺材已从架子上落了下来。祭壇已面目全非。
紧接着,巨大块状物体落了下来,房屋本身随之消失。在刚才还摆放祭坛的地方,瞬间已变成了一堆瓦砾。
雅也不太清楚晃动持续了多久,晃动总算平息后,身体却依然感觉晃动尚存。恐惧也没有消失。他在原地蹲了好长时间。
之所以决心站起身,是因为听到有人喊“着火了”。
雅也环顾四周,提心吊胆地站起来。工厂的墙壁几乎全部倒塌。其中一部分是向内侧倒的,幸好结实的加工机器保护了他。他的防寒茄克上四处被撕开了口子,幸运的是他自己并没有受重伤。
从没有墙壁的工厂里迈到外面,雅也被周围的情景惊呆了。直到昨天还存在的街道消失了。原本在对面的菜饼店,以及旁边的木制房子全都被毁得面目全非。甚至无法分清哪是道路哪是房屋。
听到了一个人的惊叫声。雅也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看了看。只见一位身穿灰色衣服的中年女性在哭喊。她的头也是灰色。
定睛一看,除了她之外还有其他人。真是奇怪,此前那些人的身影根本没有进入雅也的视线。由此可见废墟的场景让人震惊到了什么程度。
中年女性也注意到了雅也。她满脸是泥的跑了过来。
“我孩子在里面,请帮帮我。”
“在哪?”他开始向前跑。
她手指着砖瓦房顶完全塌落的房屋。窗框折断弯曲,玻璃碎片四处飞舞。从一处开始冒烟。
雅也觉得靠一个人的力量很难救人,于是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顾得上去帮助别人。
雅也用落在地上的木块一点点地清除压在房顶下的瓦砾。一直蹲在地上从缝隙往里看的女性突然高声喊道:
“啊,那,是我的孩子。是孩子的脚。”
哎?正当雅也想往里看时,之前冒烟的地方突然窜出了火苗。
“啊,啊,啊。”女性瞪大了眼睛惊叫着。火势迅速蔓延,就在刚才还能瞧见的部分被完全掩盖了。没有任何办法了。女性发出了怪兽般的叫声。
地狱——雅也摇着头向后退去。
随后不少地方开始着火。总也不见消防队员的身影,眼看着家人或财产被烧毁,人们却束手无策。
水原家的正屋全毁了,不过没有着火。雅也呆呆地走到近前。
俊郎被房梁压在底下,仰面倒地,一动也不动。
雅也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个东西。是从俊郎的上衣口袋里露出来的茶色信封。
他注意着脚底下,小心翼翼地走到俊郎身旁。蹲下身,从内口袋里抽出了信封。
这样借钱的事就一笔勾销了——他这样想着,看了一眼俊郎,不禁吓了一跳。
舅舅睁着眼睛,正用浑浊的眼球注视着他,嘴唇在动,似乎想诉说什么。
非理智的近似本能的东西在驱使雅也行动。他捡起旁边的瓦砾,向俊郎的脑袋砸去。既没有犹豫也没有恐惧。俊郎都没哼一声,就完全闭上眼睛。额头裂开了大口子。
雅也站起身。在这里已无事可干了。反正这工厂和房子早已是别人的了。
正当他想离开的时候,却发现眼前站着一个年轻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