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昏暗的工厂里,机床的黑影排成一排。那样子让雅也想到夜晚的墓地。不过,老爸要进入的坟墓并没有如此的气派。黑影们看上去就像失去了主人的忠实奴仆。他们也许正和雅也以同样的心情在寂静地迎接着这个夜晚。
他把装在茶碗里的酒送到嘴边。茶碗的边缘有个小缺口,正好碰在嘴唇上。喝干后,叹了口气。
旁边伸过一个酒瓶,把酒倒入了他的空茶碗里。
“以后会在各方面有困难,不过不要气馁,加把劲儿吧。”舅舅俊郎说。包住了整个下巴的胡须已变得花白。脸红红的,呼出的气有股烂柿子味。
“也给舅舅添了不少麻烦。”雅也说,尽管心里并不那么认为。
“这倒没什么。我担心你以后怎么办。不过,你有一技之长,应该不愁找工作。听说西宫的工厂已经录用你了。”
“是临时工。”
“临时工也行。这年头,有个饭碗就不错了。”俊郎轻轻拍了拍雅也的肩膀。雅也对他这样碰自己的身体感到不快,但还是讨好地冲他笑了笑。
祭坛前还有人在喝酒。是雅也的父亲幸夫生前关系最亲密的三个人。分别是建筑队老板、废铁商、还有超市老板。他们都喜欢打麻将,经常聚在雅也家里。生意好的时候,五个人还曾去过釜山一带。
今晚守夜露面的只有这三个人和几位亲戚。雅也并没有通知太多的人,所以说人少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雅也认为就算是都通知了也不会有太大差别。那些客户就不用说了,同行们不可能来。就连亲戚们都是上完香后匆匆离开了,生怕呆久了雅也会向自己要钱似的。亲戚中留下的只有舅舅俊郎。他之所以不回去,雅也心里也明白。
建筑队老板把瓶里的酒喝光了,这对他们来说是最后一瓶酒。剩下的只有俊郎像宝贝似地抱在怀中的那瓶了。建筑队老板一边慢慢舔着杯中只剩三分之一的酒,一边望着俊郎的酒。俊郎一屁股坐在炉子旁,一边啃干鱿鱼,一边独自喝酒。
“我们也该告辞了。”废铁商先提了出来。他的杯子早就空了。
“是呀。”其他两个人也慢慢地抬起了屁股。
“雅也,那我们回去了。”建筑队老板说。
“今天各位在百忙之中还专门过来,真是太感谢了。”雅也站起身低头道谢。
“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只要我们能做到的尽管说。会帮你一把的。”
“是啊。以前也受过你们家老爷子的关照。”废铁商从旁边说。超市老板默默地点点头。
“你们这番话让我心里踏实多了。届时还请多多关照。”雅也再次低头致礼。明显见老的三个人也点头回礼。
他们走后,雅也锁上门回到屋里。和工厂相连的正屋里,只有一间六叠大的和室和狭小的厨房,二楼还有两间相连的和室。在三年前母亲祯子病死前,雅也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
在摆放祭壇的和室里,俊郎还在喝酒。干鱿鱼似乎已经吃完了,他正把手伸向建筑队老板他们留下的花生米。
雅也开始收拾零乱的东西,这时,俊郎怪声怪调地说:“说的倒好听。”
“哎?”
“就是前田那老家伙。说什么能做到的尽管说,会帮忙的。真是口是心非。”
“那只不过是客套话。他们的经济条件也很拮据。”
“并非如此。就说前田吧,通过接些小活,倒是挣了不少小钱。我觉得按说能帮幸夫一把。”
“我爸并没想依靠那些人。”
听了雅也的话,俊郎鼻子哼了一声,歪歪嘴角说:
“怎么会呢。你什么都没听说?”
俊郎的话让雅也停下了正在摞盘子的手。
“手头没钱偿还买车床的贷款时,幸夫最先想到的就是和那三个人商量。但是,那些人不知从哪听到了消息,全都关门不见。那时候哪怕有人拿出一百万,情况会大不相同。”
“舅舅,这事是听谁说的?”
“你爸爸。他曾生气地说,生意好的时候都笑眯眯地围在你身边的那些人,一旦生意衰落,立刻态度大变。”
雅也点点头,又开始收拾了。这事他第一次听说,不过并不意外。他原本就不信任那三个人。死去的母亲也讨厌他们。母亲的口头禅是:“不管跟谁一起出去都一样,买单的总是你爸。”
“肚子饿了。”俊郎嘟哝着。一升装的酒最后也喝光了,盘子里的花生也光了,雅也把空盘子放到了托盘上。
“喂,有什么吃的吗?”
“馒头倒是有。”
“馒头呀。”
雅也斜视了一眼正皱眉头的俊郎,把放着脏盘子脏碗的托盘端到了厨房。把那些东西放到水池里,水池里马上被堆满了。
“雅也,问你点别的事。”身后传来说话声。扭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俊郎已站在厨房门口。“和保险公司谈过了吗?”
终于说到正题了。虽然心里这样想,雅也却不露声色地只是摇了摇头,“还没有。”
插上烧水器的开关,从里面倒出热水,开始洗餐具。水原家已建了四十年,没有从水龙头直接出热水的设备。
“你已经联系了吧。”
“因为忙这忙那的,还没顾上。这时候如果保险公司来人,反而麻烦。”
“也许是这样,但是,还是尽早办的好。如果手续办迟了,支付也会相应地推迟。”
雅也没有停下洗餐具的手,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清楚俊郎的用意。
“有保险证书吧。”俊郎说。
雅也的手停了一下,随后又开始刷盘子。“有。”
“能让我看看吗?”
“嗯……过会儿拿出来。”
“我想确认点事儿。这些东西明天刷不就行了。现在马上拿给我看看。要不然告诉我在哪,我自己去拿。”
雅也叹了口气,放下了满是泡沫的海绵。
和室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茶柜。那是父母结婚后不久买的东西,年岁相当长了,在那最下方的小抽屉里,放着一个蓝色的文件夹,里面仔细收放着生命保险、火灾保险,以及汽车保险等合同资料。祯子最擅长这类需要细心周到的工作。雅也觉得,母亲死后工厂才开始出现经营漏洞。尽管以前只要母亲对工作发表意见,父亲幸夫都会大骂,说女人不该插手工作的事。
“是三千万呀,果然如此。”俊郎手指夹着没熄火的香烟,看了看文件夹。他之所以有些不满,或许因为金额比他预先想的要少。
“听说是从银行贷款时被要求入的保险。”雅也说。
“扩大工厂规模的时候吧。”
“嗯。”一九八六年。正是整个日本处于头脑发热的时期。
俊郎点点头,合上了文件夹。朝着半空吐了几个烟圈后,他对雅也说:
“剩下的借款还有多少。”浑浊的眼球似乎在瞬间亮了一下。
“大约是……二千万。”
上周和债权人进行了商议。当时雅也也在场。
“那么说,就算把钱全还了,还剩下一千万。”
“算着是这样,但不清楚实际会怎样。也不知道保险金会不会全额支付。”
“肯定会支付。又不是死于非命。”
雅也没有言语。他想说,那不是死于非命还是什么?
“雅也呀,估计你也听说过。”俊郎把手伸进了上衣口袋。
雅也已猜出他会拿出什么东西。不出所料,俊郎手里拿着一个茶色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在雅也面前展开了。
“在你妈妈去世前,那已是三、四年前的事了,说是需要一大笔钱,过来求我,我呢,就给她凑了四百万。后来经济又不景气,我也不好意思催亲姐姐还钱,所以一直拖到今天,可是,我的生意也不行了。”
俊郎以神户及尼崎为中心做眼镜和钟表的批发生意。全都批发给了镇子上的小零售商。整日从早到晚开着小货车四处奔跑,凭借多销提高收益。但是泡沫经济崩溃后,收入明显减少,那些主要客户小零售店已经没有了再进货的体力。
但是,俊郎之所以资金周转紧张,原因不仅如此。雅也记得以前祯子曾说起过。据她讲,俊郎炒股赚了不少钱,尝到甜头后,他就再也不想勤恳工作了。
“我真不想说这些事。”俊郎愁眉苦脸地搔着头,“我也借了钱,而且是从高利贷那借的。如果一直不还,不知他们会对我怎样,说实话,我很为难。”
“嗯,我明白。”雅也点点头。“别处的借款清算完后,会把从舅舅那借的钱还给您。”
“是吗。你能这样说,我就得救了。”俊郎龇着黄牙笑了。“因为对方不是一般人。他们也知道我借给你们家钱了。所以,如果我无法还钱,他们就让我借条交出来。如果那样,最终还会给你添麻烦,我一直左右为难。”
“肯定会还您。”雅也又说了一遍。
“是吗。太好了。在这种时候,真不好意思。”俊郎摆出过意不去的一幅面孔,手指上夹着香烟,双手交叉以示歉意。
然后,俊郎喝光了仅剩的一点啤酒后,说自己困了,就上了二楼。以前经常来这里的俊郎,对水原家哪个壁橱里放着客人用的被褥了如指掌。
竟然说妈妈去求他借一大笔钱——。
听幸夫说过借钱的经过。父母在俊郎的唆使下买了投机股票。不,确切地说是被卷入了俊郎操作的投机战中。那个男人说自己先垫上,让幸夫写了那张借条。他好像说——没有太大意义,这借条只是形式上的。幸夫做梦也没想到会被妻子的弟弟骗了。事到如今,就连俊郎是否真的在买卖投机股票都让人怀疑。
雅也扭身转向殡仪馆所推荐的价格最便宜的棺材,盘腿坐下。幸夫的遗像看上去表情虚无。可以想像他临死前肯定也是这幅表情。失去了一切,绝望,对未来自己的存在失去了信心。
雅也站起身,打开了通向工厂的玻璃门。冰冷的空气迅速包裹了全身,他打了个寒颤,然后穿上了脚下的拖鞋。水泥地面像冰一样寒冷。还有刺鼻的机油和灰尘的味道。虽然不喜欢,但这是他从小闻惯的味道。
他抬头仰望房顶。钢骨的房梁左右横在那里。尽管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他甚至能在心里描绘出房梁上生锈及油漆脱落后的形状。其中一块的形状类似日本地图。
就在前天晚上。雅也从外面回来后,发现在那日本地图正下方吊着绳子,幸夫上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