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第一零三章

张苒从宫里出来,便一刻不停地朝胜业坊郧国公府赶。

换了衣衫后向父亲母亲问安,却见二老苦着脸。问及底下人发生了何事,方知今日慧娴大长公主请了夫人过去说话,有意给郎君说亲。

慧娴大长公主权倾朝野,她说给张家说一门亲,等于就是来通知张家一声,没有商量的余地。

郧国公府曾是多子多孙之家,然而为国捐躯的也多,在战场上受伤不死的也不没几个长寿的。现如今的郧国公夫妇,有两女两子,两女已嫁人,剩下两个儿子,长子到了说亲的年龄,幼子在国子监读书,就要科考。一家人十分和谐。

虽说张家身份高贵,但与皇家相比,就低了。听说国朝的公主多是骄奢淫逸,慧娴大长公主更是公然养面首。

国朝有女子改嫁再婚者,然而公主与夫家合离再改嫁之后,先前的夫家多是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这次慧娴大长公主做媒,明显是要拉拢张家。满朝文武都知大长公主专权跋扈,圣人还年轻,耗也得耗死她。可现在她做主,让圣人的胞妹纯安长公主降张家,那么待圣人亲政后,长公主改嫁,张家大约会满门归西。

然而慧娴大长公主颇有诚意,自从她与郧国公夫人开了口之后,张苒翌日便从六品员外郎升到了四品兵部侍郎。

国朝六部之中,吏部和兵部最是香饽饽,因文选归吏部,武选归兵部,张苒年纪轻轻任此要职,不得不佩服慧娴大长公主的权势,这明显就是收买张家。

纯安长公主和圣人一样,害怕姑姑,因为有丞相请求让圣人亲政而被打死的先例。那次姑姑斥责圣人,说他不懂朝政偏偏唆使朝官误国,连带着训斥母亲,说她不懂得管教孩子,母亲已贵为太后,偏偏只能听着,看着,忍着,想到女儿已心有所属,想到连女儿的婚事都不能做主,便心疼得想哭。

纯安怕姑姑给她选个暴虐之人折磨自己,以此报复阿兄和母亲,又不敢去姑姑面前哭诉,估计又会让她去责问阿兄和母亲。她心中比水还清,知道她在这门亲事中扮演的是一颗棋子,而不是谁的妻子。

况且,她始终忘不了一个人。从看那人第一眼起,她的心便沉了。没过多久,母亲和圣人也知道了这事,因为平时宠着她,又看那人人品与家世皆是上乘,尤其一笔字可屈铁,可断金,再配上那张脸,可担字如其人四字。他们自然愿意依着她。

那时皇家去行宫避暑,纯安不想穿许多累赘衣服,遂换了一身宫女装扮,正和一群真正的宫女追逐打闹,跑着跑着就到了姑姑所住的大殿。正好遇见了前来述职的他,纯安怕姑姑知道她跑到这里来责怪她,便主动引着那人去见姑姑,到殿前,他朝她恭恭敬敬给她行了个礼:“多谢内贵人。”

纯安听到这个称呼后就咯咯笑了,那人疑惑,她便掩嘴低首,强压喜悦恢复正经,再抬头时,也见到他微微一笑,又弯了个身以示恭敬,随即转身进殿去了。

那是怎样的人呢?一身绯袍,有仙风,却没有让人触不可及的遥远,他一笑,眉眼弯弯,唇线是个优雅的弧度,端然中又有烟火之气。

其后纯安一直等着,不在行宫的时候,她也会寻无数个理由跑去姑姑处理公文的地方去,左等右等,终于再次见到了他,而他这次规规矩矩行礼,称呼也十分正确:“臣多有冒犯,还望长公主恕罪。”

纯安眉梢一动,内心一塌,原来他记得她,也能认得她。

她借着仰慕其书道的名头,求母亲宣他进宫说话,他人生得好,说话的声音好听,总之每个闪光点都照进她的眼中,又印在了她的心里。

可命运捉弄,她不知是喜欢这个长公主的身份还是不喜欢这个身份。在行宫时,正是因为长公主的身份才见到了他,可也正是因为长公主的身份,她被姑姑捏在手心里,不得不嫁给姑姑给她选中的人。

如果她和姑姑说明,就等于说她不同意姑姑的决定,以姑姑的脾气,不仅自己挨训受罚,那人一定会被杀了,而这之后,姑姑还会为难母亲和圣人。

大婚那日,纯安听着男声吟完却扇诗就,缓慢地拿开扇子,眼前人的面容是母亲安慰她时所说的姿容俊朗。他正给她行礼,她也依照礼法,却是颇没感情地还了个礼,繁琐的礼节,她累得很。

张苒自她却扇那刻,心里就沉下了确定,这叫做一见钟情。纯安不单是容颜好,也不似外头传的公主骄横,更不会毫无顾忌地去找面首,她对他相敬如宾,对他父亲母亲也像平常儿妇那样孝敬。

其实,公主的公婆一直忐忑。国朝礼制,驸马尚公主,公主无需向公婆行礼,然而慧娴撺掇了朝中大儒,愣是将人伦礼仪搬出来,一定要让纯安长公主给公婆行礼。

这么明显地收买国朝大儒,又这么明显地寒碜圣人且宠信张家的做法让郧国公和夫人非常不安。

那日郧国公夫妇二人坐在高堂上,担惊受怕,要拦住行礼的纯安,可纯安并没表现出不满,老老实实行了礼。且日后也没有为难公婆,反而拿出在宫里和太后相处的样子来,常常陪着舅姑煎茶,还格外有兴趣地和舅姑学起针线活来,她说这个有意思极了,最能打发时间。

张苒听慧娴大长公主吩咐,要常常进宫去,去看看那娘俩是不是又在琢磨着什么。他只说纯安清心寡欲,成婚后不愿总进宫。他装傻充愣和慧娴大长公主撒了谎,只因不想叫纯安为难,一边是夫家,一边是娘家,尤其是,他对她的干政也颇为不满。

何况,谁与谁亲,他分得清楚,该忠于何人,他也清楚。他的妻子才是他最该亲近的人,他妻子的兄长,才是他最该忠于的人。

纯安闲来无事,喜欢撑着头看远处。这金匮玉笼之外的寸土都离她无比遥远,即便只有毫厘,于她来说,也是千里。她离那个他,越来越远了。

张苒向常常见她如此,他走近了,她也察觉不到。因为喜爱,所以想时刻看见,可见到她时,她总是那副安静又又有寂寥的样子,于是就想捉弄她,可又怕她恼。

那次他没忍住,立在她身旁,伸手蒙住她的眼。如他所料,她惊了一跳,反应过来时不是气愤,而是展现了充满惧怕的眼神。

他忽然后悔了这次捉弄她的举动,因为知道她为何惧怕,因为知道她惧怕慧娴大长公主,断定了他在她面前是慧娴大长公主的眼睛。

他咽下一口窝囊气,端正行礼,只希望礼数周全让她稍微安心,而不是急于和这位尊贵的长公主解释他不是别人的眼睛。

“臣冒昧了。”

纯安怔忡片刻,又犹豫了一瞬,终是抬手,拉着他一起坐,然后又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倏地缩回手,却被他更加迅速地捉住了。一位美丽的人,温婉贤淑,深深刻在了张苒心头。

他将她的手放在她小腹上,他说,她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她似乎对什么也不上心,连月事推迟着没来都没往心里去。她的乳母趁她睡觉时请了医者,之后又去见了驸马,告知他,长公主有了身孕,恳请他多加体贴。

纯安眼神复杂,却唯独没有喜悦。她知道,她这辈子都是颗棋子,以致她不能像平常女人在得知有身孕时而欢乐,但又怕自己对他过分冷淡,让姑姑知道了而去为难母亲和圣人,闷了半晌才平淡地说了句:“我们有孩子了。”

纯安总是无悲无喜,发呆的时候居多。如今她在孕期,张苒也不知拿什么讨她欢心,只能大喇喇问,是不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惹她不开心了,若真如此,真是他的罪过。

纯安内心忏悔,嫁为人妇,却总想着旁人,以致累人夫自责,有罪过的是她啊。她已经有了身孕,实在不能再痴心妄想与那个人有怎样的结果了,若是叫姑姑知道了,那个人会死掉的吧。

就这样活着吧。

想着想着,她有了欣喜,她开始期盼孩子的降生,有了孩子,她就不会那么无聊了。

张苒没话找话说:“公主想吃什么?臣叫人去准备。”

纯安端详着他,朱唇轻启,问道:“听闻驸马在衙属公厨做过樱桃毕罗,且口味甚佳,是真的吗?”

然后张苒开心得仿佛吃了蜜,她知道了他的事,于是像是要炫耀一样,当下卷袖子就要去给她做。可纯安拉住他:“现在是秋季,哪里还有什么樱桃?我只是问问而已。”

张苒大喜后又大悲,那张俊朗的脸像塌了一样,纯安却掩嘴笑了,又给他轻轻撸下袖管,却见袖管缝合的地方开了线,袖口还有或许因摩擦生出的小洞。郧国公府,簪缨世家,又有大长公主的一力提拔与重用,他竟这般节俭。

平常人家怎么说的来着?男人邋遢,是女人不管他吧!

她确实没管过他!

张苒得知她有了身孕,喜出望外,一时激动,想告诉她,但她近来贪睡,便不知道这个空闲时间怎么办了,就去骑射,回来时路过一棵胡枝子树不小心被刮了口子,因为太过兴奋,他见她之前忘了换……真是丢脸。

当他意识到她的怔忡时,慌里慌张起来:“臣失仪了,臣这就去换衣服。”

纯安让他等等,起身去笸箩里取了针线:“我给你补两针。”怕他不信她会做这事,又补充道,“我最近的针线有进步。”

张苒受宠若惊。依言伸着胳膊,却仿佛石化一样,连呼吸都是小声的,生怕吵到她。她低着头,一针一针来回穿插,张苒只能歪着脸才能见到她的容貌,却只剩两条弯弯的眉毛和一座高耸的鼻峰。

直到他开线的口子已经被一条小蜈蚣附上,纯安才俯首凑近他的袖口,用牙咬断了线。张苒的手因为她咬断线时的小小震动而触碰到她的脸。

他情不自禁了,趁她抬头之际,他俯身,精心设计了一个偶然的吻,落在了她额头上。

纯安眉头微蹙,张苒却不再说什么“臣失礼了”的废话,又趁热打铁地给了她一个吻,还胆大包天地向她灌输了这本就是夫妻之间该做的事。

纯安愣了愣,不言反对,不言同意,由着他又亲了两口。

其后孩子出生,纯安坚持自己给孩子取名,或许她就这点自由了,孩子乳名叫做阿想,大名叫做张思远。

张苒从不和她说朝堂的事,回到家后一颗心都围着她跳。听闻她爱击鞠,起了个头后她就滔滔不绝起来,他就支棱着耳朵听,又静静地看着她难得的神气,他从没想到,安静少言的她其实这般能说。

她说,哪日一起击鞠吧?张苒随她愿,哪日都好。她是个中翘楚,却……不是他的对手。

之后,因为小弟的骤然离世,张苒的父亲母亲伤心过度也先后离世了。他在家丁忧,碍于守孝,不能同房,只是去她屋中坐一坐,看看孩子,和她说说话。其余时间,就是各自分离。

除服后,张苒已经不动声色地交结了众多朝臣与禁军将领。乾定九年时,慧娴大长公主奢靡无度,强拆百姓家宅建私邸,百姓怨声载道。圣人略表不满,她便日日召她的亲信去府邸,那些人均是禁军的将领。

于是,圣人就被“吓病了”。

一个普通的傍晚,朝官下衙前,宫门关闭。张苒命人以“圣躬违合”诱慧娴大长公主至宫中主事,实则逼她还政圣人。

慧娴自然不肯,笑呵呵骂张苒活腻歪了,随后欲调羽林军,却早已被张苒联合丞相诛杀了大将军,将血赤糊拉的东西抛掷于地,慧娴的眼神都没眨一下。

因为,她常年给他们锦衣玉食,珠玉美人,那是百姓的血汗钱,用来叫他们挥霍的——跟着她,有肉吃。羽林军中有为大长公主洒热血者,搞得群情激奋,与南衙来的四卫真刀真枪地拼了起来,却不到半个时辰,羽林军中有自知之明的兵竟倒戈跪拜万乘之尊。

然后军心不稳,祥和平静的宫殿在即将消落的夕阳里红得怖人,或拼死,或突围,或孤注一掷,厮杀声与惨叫声充斥于耳,鼻中是令人作呕的腥气。直至宫变结束,那些气味都未消散。

月升起,烛火刺眼,张苒闭目,一眼都没再看那位大逆不道之人。

圣人念慧娴大长公主将自己推上帝位的恩情,也念她数年操持国政的辛苦,并未废除她的封号,且一应供奉如前,只是日夜派兵守着大长公主府,不许她随意出入。

慧娴被一群内侍引出宫前,在尚书省的吏部衙属看到身直玉立的张苒。她又是笑呵呵地和他说话:“张卿如此尽忠,和丞相之位有得了缘分吗?”继而又道,“让你尚公主,是你的幸,还是你的不幸呢?”最后是一连串嘲讽又恨透的笑声。

夜风清冷,吹起他公服的袍摆,朦胧月色混着檐下宫灯,叫这个人生出一份漠然来。不知何时,有雨落下,防合给他撑伞,因得知了今夜之事,怕他怕得要死,撑伞的手愣是举不稳。

他偏头看防合,防合扑通跪地,伞脱手而出,伞柄一转,被他抬手接住。防合猛磕头,他只是淡淡地叫他退下。张苒不擅长为难人,因为父母妻子给他的是美好,他自行翻转了伞撑在头顶,一方天地,潇潇雨歇。

张苒伸出手去,滴滴答答的雨水落在手掌上,他的心无比清明。

不敢言这场宫变是为了实现圣人无数次的示意与拜托,也不敢言是为了天下万姓安康喜乐的夙愿,更不是为了位极人臣的宰相之位,他只是觉着时机成熟了,该做这些事了。或许,能扯到一点缘由的是,他骨子里流着的血让他不能忍受成为心术不正之人的棋子。

他果然还是有贪念的。他微微一笑,还是说好听些吧,为了保持一颗赤心。嗯!

翌日雨停,日头跳出云层,人间彩彻区明。张苒却没心思去欣赏外头的好风光,而是闷头干活!

兵部尚书昨夜吓了个半死,就要告假回家,然而忘了城门关了。另一位兵部侍郎却说圣人下了旨,要吏部和兵部清查作乱之人,此时兵部尚书怎么能走呢?难不成心里有鬼?

老头惊得一口气没喘匀,当场昏死过去。

张苒瞪了他一眼,说:“你吓唬他做什么?”

那位侍郎也不再玩笑,同张苒一笔一笔干着杀人的买卖,终于在午后先集成了一本册子,痛快地来了句,通通都得死!

一本薄薄的册子,无数条血淋淋的命。张苒也没眨眼,将册子放在还在昏睡的顶头上司的案前。

终于捱到下衙,他累得不行,可能是终于事成,后半夜吊儿郎当地一松气,竟将连日来的咬牙坚持都打散了,此刻他只想回家去,见见纯安,见见孩子。

同部的另一位侍郎总是心情愉悦,要约他去平康坊狎妓,他被这句话激了个哆嗦,惹得那位侍郎哈哈大笑:“驸马实在不容易!回吧回吧!”

可张苒连骑马的力气都没有了,反是乘车回家,纯安一把就搂住了他:“谢天谢地,你回来了。”

张苒想回应一下她这难得的投怀送抱,可他已数日未归家,昨晚又搞得一身脏污,竟没敢碰她,只感受着她砰砰的心跳,之后听着一串迅急的脚步声,遗憾地说了句:“孩子来了。”

纯安这才松开他。彼时张思远头总两角,扯着张苒的袖子就往屋里拖:“娘昨晚都没睡觉,阿爷应该也没睡,你们快去睡觉。”

张苒弯身问他:“阿想这几日有没有听你娘的话?”

张思远点点头,坚定道:“儿听话了,阿爷也得听话,阿娘也得听话,你们快去睡觉!”又觉着不太对,一个衣袍凌乱,一个钗歪粗头,便道,“哦不,你们快去沐浴!”

张苒:“……”

纯安:“……”

他们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纯安也不似从前那样冷清,会给骑马回来的张苒擦汗;会给下职回来的张苒揉肩;会和他一起击鞠,却总是输给他,气得她摔月杖,张苒才知道她也是有小脾气的;还会跟着他一起节俭,却是如何都节俭不了的——太后和圣人隔三差五赏赐东西,张苒也升到了吏部尚书,俸禄贼多。

张苒这位驸马做得不算窝囊,纯安这位公主倒是赚了不少称赞。一改世人口中的绝对,谁说公主都是骄奢淫逸养面首的?

可是天胜三年的夏日,怀胎七月的纯安长公主看了一张字条后便从廊下摔倒了,卧房内围了一屋子太医署的人,孩子还是没保住。张苒从衙属奔回来,搂着一脸苍白的她,怒不可遏地要将那个通传打死!

纯安拉着他的手求:“是我自己不小心,你莫要枉杀人,再给那个孩子增了仇怨。圣人那里,我会去说,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说完就是一通流泪。

她首次悲哭,为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为无辜的张苒,为冤屈的那个人,以及,为张思远再也不能如愿得到的妹妹。

然后,纯安猛地松开他,也挣脱了他:“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张苒静默了片刻,又重新搂住她,哽着声音道:“我只知道,你现在很虚弱,再哭真的会伤身,我会更心疼。”

纯安休养的时候,张苒暴瘦了一圈,还在一次散衙回家的路上昏倒了。纯安给他端汤递药,他只笑着说:“这几日有些忙,你别为我忧心,你还没好利索呢。”

纯安听后五味杂陈。待康复后,进宫给太后请安:“娘,终究是我对不起他,我、我想给他纳个妾。”

太后搂着自己的心爱的女儿,又气又笑,哪个女人乐意给自己的丈夫纳妾?她身为公主,怎么就这么大方!

然而太后却更清楚地意识到女儿的那颗心,便又攥紧了女儿的手,语重心长道:“起初给你议定了亲事,娘每日担惊受怕。你虽贵为皇室女,然而人心不可强迫,他能如此待你,你也要珍惜。你们之间有阿想,便不必过多自责。”

天胜五年时,纯安长公主给太后请过安后,去找皇后说话时,却听到端王说了些什么,当场就呕出了一口血。

医正说长公主是急火攻心所致。太后去看望女儿时,纯安泪水直流:“当初是我连累了他,如今他没了,许我伤心一场吧。日后再也不会了。”

太后不知该说什么好,唯有不断地给她拭泪。

这是冤孽啊。

圣人亲政后,改国号为天胜,将慧娴大长公主的党羽洗换干净,天胜二年撤去了大长公主府外的兵。慧娴因仇视今上,想法设法破坏他身边的人,然而并不理想,天胜三年时,阴令党羽行事,更是放纵家奴行凶,要搞乱长安。

那人已是京兆少尹了,还兼领京兆尹一职,耗时颇久才止了盗匪之乱。明知此事是慧娴大长公主所为,却是碍于她的身份没有硬行索拿,只是请她到宗正寺。

然而,她的家奴却公然放箭抗旨!

圣人龙颜大怒,要废慧娴为庶人,然而慧娴却捧出了先帝遗旨,大意是慧娴为大周江山尽职尽责,永不废号。

圣人对这个姑姑忍无可忍,都是他当初一念仁慈,没想到她手上有这份遗旨,他知道先帝待这个姑姑好,想必先帝意识到这个妹妹会有今天之困才立此遗旨留她一命,便也只能遵照了遗旨,却是对她的家奴酷烈的屠戮,以及对她的府邸更加无情的把守。

没想到慧娴还有话和圣人说,她参了京兆少尹一本。说他不敬皇家,觊觎纯安长公主美貌,一心想求之,当年是她做主将纯安嫁给张苒,他便怀恨在心,依旧白日做梦心怀不轨,今日之举实为报复她。此人理应斩首,以正皇家颜面。

圣人知道他这位姑姑心机深厚,当年被她冤枉杖杀的宰相才刚恢复名誉,如今她做下要搞乱长安的事因京兆少尹的强力手段没有得逞,却反过来冤屈京兆少尹公报私仇,更是离间他与纯安的兄妹之情,离间纯安与张苒的夫妻之情,她真是巧舌如簧。

岂有此理!

圣人亲政不到三年,英明神武,如今正是招揽人心开拓进取之际,他绝不允许再有诬蔑正臣之事发生。

当初,他和母亲也确实想随了纯安心愿的,那人忠直,政绩突出,且在书道上有极高的造诣。若为慧娴一言而被杀,只能叫天下人笑话他这个皇帝依旧没有亲政,况且真杀了他这守护长安的功臣而让御史台那群人弹劾闹大才会让皇家颜面尽失。

不过圣人也要维护纯安名声,选了个折中的法子,以失职罪将他赶出京城,去太原做个县令。

这事还没完,慧娴进宫前,想到了圣人对付她的法子,于是提前送出去一个人,等她的事尘埃落定,那人便去郧国公府递了一封信。

彼时张苒还在吏部衙属忙碌,纯安看过信后双手颤抖,饶是她再清汤寡水的心境,也会有激起涟漪的那刻——胡言乱语,她绝没有和那人私定终身!

她也不傻,知道了这个节骨眼上的这种做法是姑姑的人所为,她竟用下作手段来报复了。心中慌乱,脚下虚浮,一个趔趄之后她摔倒了。孩子也没有了,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张苒虽深爱她,却并不昏头。她已为他生养一子,又在孕期被人算计,他不体恤又怎么忍心怪她?又怎么甘心去承认她的心最初不是属于他的?这些他通通做不到。

何况,这是他的错。在慧娴大长公主眼里,是他不忠心于她而倒戈圣人,逼她还政于圣人,这才叫她恨上了他,明明知道他在衙属,明明知道纯安怀着身孕,还派人来府上送信,真是好手段。

可当初没有慧娴大长公主做媒,他连纯安的面都见不到,又怎么得到她。即便他知道当初与她成亲的原因。这恩恩怨怨是算不清了!

只愿今后,他能叫她安心。

那日,张苒散衙后去太后宫里接她回家,她累极了,靠在他怀里养神。他看她脸上尚未消褪的红痕,知道她听说了那人离世的事,只是不知道她哭了多久。

回到公主府,也不跟她藏着掖着,张苒道:“我记得你说,阿想念叨过想要妹妹。”

“不是说好以后不说这个了?”

“他,有一个女儿,是吗?”

“……你也来笑话我。”

“臣怎么敢呢。”张苒抬头捏捏她的脸颊,他觉着这时的她……可爱极了。他续道,“把那位小娘子接过来吧。这样阿想也能有个伴。你也不要再这样怨自己了。”

纯安怔怔地看着他,其后信誓旦旦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没有阿想,你、你会纳妾的吧?”

张苒没有立及回答,而是起身去摸铜盆里的水,还有余温,取了手巾开始淘,那双手居然有些抖,杀伐决断时都不曾有过的紧张和激动,此刻一一呈现出来,这两年来沉重的压抑也在此刻变得舒畅起来。

他轻轻在她眼周尚余的红印上按了按,又擦了擦,也不知她哭了多久,这红印一时半刻怕是消不尽了,只好又将手巾扔回去。这才开始说:“一直以来,我都不敢欺瞒你,今日也是。”

纯安睁开眼,四目相对,张苒继续道:“我不知道这个‘如果’有多么残酷,也不知道这个‘如果’会让你有多少痛苦,更不知道这个‘如果’发生了我会有什么想法。你和阿想,是我最亲的人,我不敢拿来设定,也恳请你不要设定。”

纯安心里狠狠抽痛,阿想可是他们唯一的血脉,她是失心疯了吗?竟说出这种话来!

张苒怕她又为这句话自责,赶紧拉住她的手,脸上的喜悦似乎洋溢着青春年少时得到了佳人赞赏的骄傲:“不过,从你的话中,我知道了一件事……”

他故意拖延,惹得纯安多有焦急,她迫切想知后文,追问道:“什么?”

“你亲我,我便说。”

纯安双肩一紧,这……这要求对她来说有点难,而且嫌他这个国朝吏部尚书不正经。

“那我来吧。”

他动作永远迅速。他的吻在纯安左脸落下,纯安左边的脸就酥麻了,不知怎么的,还有点不好意思:“你也闹够了,可以说是什么事了吧?”

他果然不食言:“公主已经爱上我了!”说完就朗声大笑起来。

她嫁给他十三年了,孩子都十二岁了,老夫老妻的生活已经熟悉,纯安却受不了这种年轻之人该说的酸话,又或许是似懂非懂时被他迎头一击而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了自己那颗心,已经对他变红了,以致脸颊也发起烧来,眼周的红印子融进去,看不出来刚刚哭过。

多年来锦衣玉食的供奉,多年来用心的保养,纯安已是而立之年,却不比那些刚及笄的小娘子差到哪里去,甚至更胜一筹,可那颗心却不比刚及笄的小娘子勇敢。

两年前,她率先推开他的怀抱,其实是怕他先推开自己,这辈子已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实在想保留一点尊严。可那次,他又一次追了上去,没有在她的伤口上撒盐,而是慢慢上药,并小心地给她盖住伤疤。

她却是一副贤妻良母样子学着平常人家里要给丈夫纳妾,她当时脑子进水了吧。

其实她都懂,在不敢反驳姑姑的决定时,她就与那人有缘无分了。只是,在做棋子时尚且保留着曾经与那人的欣喜,以供无聊时作为回忆,久而久之难以忘怀,且在除掉棋子身份后,不忍那正直之人被陷害而无辜受连累,多年的相识,在他离开时,以泪水相送。

绝不是对丈夫无情,绝不是对孩子无情,太后也说,没想到他能如此待她,她懂得珍惜眼前人,主要是他真的是个好人,对她好的人,是她的好人。

哪怕贵为天家公主,所求也是有心郎。是什么时候开始,“纳妾”二字在她那里从慰藉变成了一根刺的?她不知道,也不想再为这愚蠢的念头劳心费神了。反正那惆怅的过往已被明媚的时光替去。

张苒笑够了,坐在她身旁:“接她来吧。”说着,揽她入怀,“你心安了,我才能心安。”

他情话说得不错,长得不错,人也不错,她的运气也不错。

无需多言,只因他懂她,幸甚至哉。纯安抿了抿嘴,低下头,坦荡地笑了。她却被他一把撑起脸来。纯安惊诧地看着他,他却皱着眉问:“为何公主总是偷偷笑?”

纯安知道他又要抓着她怕痒的事不放,索性扭过头去躲避他,未果。他的爪子在她颈间逗弄,她浑身都痒起来。

她永远不是他的对手,笑到气都喘不匀了,忙告饶道:“别……别闹了,我下次……下次一定对驸马……”

这时房门被扣响了。

张苒怒火中烧。以前纯安的乳母在时,约束下人约束得紧,现在她不在了,这群人太没规矩了。

敲门声再次想起,随后有人禀道:“公主,驸马,太后驾到了。”

张苒头皮发麻,一边帮纯安整理衣裳一边问:“不是才请过安吗?”

“这个时辰,宫门都要关了吧?”纯安虽有疑惑,却还是抬手扶了扶有些歪的发髻,“你快看看我这样子行吗?”

“行,你怎样都好看。”说着给她的一支金钗往云鬓里推了推。

两人迅速穿戴好,开门就要往外奔,然而定睛一看,张思远立在廊下,那个敲门说话的仆役早没影了。

这时张思远人模狗样地朝他二人行礼:“儿给父亲母亲问安。”又自行起身道,“阿爷不能欺负阿娘,要敬着。”

纯安“噗嗤”一笑,心说:乖儿,娘没白疼你。

张苒意识到被自己儿子诈了,立马来火:“放肆!放肆!你再捣乱就去国子监住,别再回来了!”然后把门关上了。可能是他用力太大,两扇门撞在门槛上又自行弹开了个缝。

张思远把头塞进去,强调道:“阿爷不能欺负阿娘!”

张苒颇为无奈,将他的头轻轻推出去:“等过段时间给阿想接个妹妹来,你欺负她就是了。”

然后又是“哐当”一声。

张思远先是皱眉,再是疑惑,欢喜中掺杂着羞赧,终是红着小脸跑开了!

跑回房里去,他仔细想了想,是妹妹,是妹妹诶,他还能有妹妹?!

屋内纯安埋怨:“你和孩子说那些做什么?你把人家小娘子接来给阿想欺负?还要让我接人家过来,你倒是把我豁出去了!”自打得知朝中人夸赞她贤惠,纯安便十分在意自己的名声。

张苒惭愧:“我是说着玩的。”转而又来了气,“我才想起,昨日国子监的老师和我说,他会背诵了就不听讲,还拉着旁人胡闹!你知道,国子监的那些老师都是清流且不给人留面子,打了他手板又来和我说明白,吏部满衙的官吏,我是长官,叫他们知道我管不好孩子,还怎么约束他们。昨日太忙,居然忘了这事!”

他拔高了声音,朝外头吩咐了一声:“叫郎君过来!”之后就到里间去找东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充当刑具的物件。

纯安知道自己孩子是个什么样子,往前数三年,他还在宫里胆大包天地胡闹,欺负那些个比他小的皇子公主,害她三天两头进宫去给圣人的妃子赔笑脸。

好容易在国子监转了性子,如今又坏了,确实过分,再看他是真生了气,忙挡在门口:“他正是淘气的年纪,你饶他这一回吧。再说……再说国子监的老师已经罚过了。”

“我十二岁时能有他这么自在?”张苒还嘱咐她,“你好好待在卧房,不要出来。若叫他知道了有你这个靠山,日后还不无法无天了!”

纯安却来了兴致:“驸马幼时是个什么样子?我想知道,和我说说吧,现在就想听。”

肤如凝脂,眼神晶亮,微微仰首,注视着自己的良人。

张苒的火立马就消火,他对她,永远都没脾气,便饶了那个小兔崽了。

纯安展开双臂,搂住他的腰,又将头贴在他的胸腔,闭上了眼,温言软语地道:“驸马说吧,我想听。”

张苒却是一弯身,将她打横抱起:“好,我们换个地方说。”

天上一轮明月升起,满天的星子也亮了起来。两人坐于屋顶,紧紧相偎。

张苒抬手,搂紧了怀里的人,喟叹道:“阿静,纵然我知道人生会有乌云密布之时,但是有你相伴,我的心永远是星河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