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第一百章

赐婚的旨意下礼部讨论时,着实让那群大儒头疼,这二位均是无父无母无亲兄弟姊妹之人,婚礼过程中所需的亲属要怎么弄?

礼部的人从户部调了双方户籍,倒是张家五服之内尚有人在,可寻两个人随新郎君迎亲,而谌家祖籍在荆州,五服之内的人早没有了。众人思来想去,便从思夏母家这边着手。

那杨家是京兆府昭应县人,虽非高门大户,然亦是文人清流。杨家长孙现在外做官,次子比思夏大上五岁,刚中了进士,尚在守选期,这二表兄倒是婚礼障车时的不二人选。

礼部那群官员又着太史局的人和了两人的生辰八字,最终将吉期定在了八月廿八。眼下距离婚礼之日只余十几日。

幸而郧国公府早在准备之中,不致让婚礼一事变得仓促。

彼时杨老夫人接到外孙女尚在人世的消息,哭肿了眼睛。她爱女生产后便撒手人寰,女婿也早早没了,那没见过几面的外孙女也不知去了哪里,当时可是大病了一场。

张思远携思夏去了昭应县,路上看思夏面容既有激动又有忐忑,便握住她的手安慰:“这十几日你安心住在那里,我日日会叫人过去。——失礼的是我,我去赔罪。你不要担心,一切有我。”

杨家翁主可没敢存怪罪的心思,当年女婿远去太原,他们鞭长莫及,外孙女能得人照料,该说感谢的是杨家。

只是好好的小娘子与这位张郧公同居一个屋檐下十数年,杨家人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压抑的。然因国朝女子合离再嫁之事也并不会受世人指责,且是圣人赐婚,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张思远下车后,几乎是给杨老翁主说了一篇陈情表,杨家的男人听了才微微松了口气,如此一看,这位国公的脾性倒是好,礼数也足,没那些个纨绔作风。

杨家女眷的老老少少围在内堂中,思夏也不敢说话,只由人引着一一拜见,倒是看着她外祖母拿帕子拭了几次泪,又将她搂在怀里,哭得呜呜咽咽。

思夏舅母忙劝:“外孙女来看您,该高兴才对。”

杨老夫人擦了把脸:“对对,要嫁人了,咱们该高兴才对。”

纳彩问名等一系列的事由礼部列了个大单子送去郧国公府,李增便和绀青忙前忙后地采买,又一一着人送去了昭应县杨家。

因担忧杨家为思夏准备嫁妆而不悦,张思远便去找了冯时瑛,要参照冯素素出嫁时的嫁妆让杨增酌情删减增加,采买后送去杨家。据沿路观看的百姓所传,那些礼品有近百杠箱……他们也挺能传的。

其中几件礼品是张思远特意嘱咐思夏给那几个表姊妹的,待他迎亲那日可千万别为难他。

杨老夫人看着流水一样礼品哗啦啦填满了屋子,到底放下了心,又掏了自己的体己钱赠与思夏。思夏愧不敢当,几经推诿才收下。

除此之外,端王让王妃备了礼品送过去,并嘱咐思夏安心待嫁。

本朝风俗,男女成婚在傍晚。天胜十七年八月廿八日黄昏,张思远衣红前往昭应县杨家,特意带了秦仲舒这个会做文章的人来,生怕杨家的人不满他做的催妆诗,好找个人帮趁着。

彼时晚霞高照,熠熠橙光大片洒落,杨家门庭若市,人声鼎沸。杨老翁主特意交代,千万别失了礼数,又嘱咐孙儿,障车时定要仔细,讨障车礼为图一乐,莫因贪财而丢了杨家脸面,日后可是要做官的啊。

杨家门外,张思远带了一百来人,与杨家人派出来拦截新郎君的人汇在一起,热闹非凡。

张思远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催妆诗大约是他梦里想的,面对杨家大门阻拦的人,他脱口念道:“明镜台前调红粉,天与娉婷宛仙神。娇妆无须浑满面,双眉留予执黛人。”

他身后的人齐声喊:“新妇子!”

可杨家大门外守着的人假装听不见。

从杨家大门至内宅,思夏听到后直脸红。除了宝绘跟过来,账房里的渥丹也被张思远拨到思夏跟前服侍,这俩人给她上妆时,忍俊不禁。

宝绘到底是“噗嗤”笑出了声:“娘子这样子,倒不用涂胭脂了。”

思夏搅着手中帕子,从铜镜中看去,外祖家的几个表姊妹尚在念叨下婿一事,她几经考量,终于红着脸去求:“待他来时,可否请诸位姊妹手下留情?”

杨家的小娘子们纷纷掩嘴而笑,三表姊道:“这还没嫁,就已心疼人了,日后必是个贤妻咯!”

看思夏脸红透了,那三表姊上前安慰:“阿婆已交代过了,妹夫可是一品国公,咱们哪里敢太失礼呢?他这么识礼,先用礼品收买了人心,咱们又怎么敢太过捉弄他呢?倒是外头已经开始催妆了,妹妹可得抓紧了。”

外头张思远又念叨了一首催妆诗。杨家的人依旧不搭腔,那两个堂弟免不得又是掏钱又是说好话。

秦仲舒低低道:“我劝你别弄这些文人之趣的东西了,你领几个身强力壮的人,带上你那两个堂弟,一道冲进去就是了。”

张思远愕然。

秦仲舒咳了一声:“这天已经黑了,别把良宵浪费在这里!你下马,边吟边进,让那两个堂弟正经撒钱,我这边帮着你胡乱撒钱。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赶紧些!”

张思远依言而行,杨璋领着人开道,挤乱了人群,随后一把把钱抛撒过去,果然人就乱了。他们冲了进去,又入了二门,没有人在,其中一个堂弟问:“新嫂嫂在哪儿?”

脚步声掺杂着环佩叮当之声越来越近,没有男子,均是衣着鲜艳的婢女,手上却持着棍棒,听她们笑道:“拿了新婿!”

杨璋紧护着张思远,生怕这一群人没个轻重将他弄出个好歹来。

然而面对一群女子,又是大喜的日子,他们这群男人哪里敢下狠手,阻拦之下竟落了下风。他们就十来个人进来,杨家的人却多,左阻右挡之下,张思远被她们扯去了内堂。

他那两个堂弟在一群侍女的遮挡下,几乎是齐声大叹:“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又紧接着掏钱说好话。

杨璋那面容不知是该冷还是该气了,倒是秦仲舒抚掌大笑就要跌地,他还从没看见过张思远如此束手无策过。

内堂是杨家的女眷,身后是一道屏风,隐约可见一人珠钗摇动,正是为张思远担忧而坐立不安的思夏。

内堂的人见有人被扯了进来,也没看清新郎君的面容,也不待他看清堂内情形,三表姊已盈盈笑道:“新郎君大喜,咱们先请新郎君吃酒吧!”

思夏隔着屏风纱帐看外头进来的人,被两个侍女紧紧搀扶着,更有一侍女直接将酒给他灌了进去。

哪是什么酒呀,方才思夏便见她们在里头放了胡椒碾成的粉,又加了盐和醋之类的佐料,那汤汤水水的东西甫一灌进他嘴中,就听到了咳嗽声。

偏那三表姊紧接着问话:“敢问新郎君,我妹子嫁与你,你当如何对待?”

张思远只顾着咳,根本就说不出话来了。

三表姊当即令道:“新郎君怠慢,杖打!”

立刻有人搬了长凳来,就要将他压在上头。思夏还是头次见他这狼狈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心急,还怕他恼了,便从位子上蹿了起来,紧紧攥着帕子求道:“阿姊,饶了他吧!”

堂上众人登时哄笑起来,思夏只觉周身血液都在向上蹿,集在脸上,红了个通透。

思夏大表兄之妻轻推最爱玩笑的三妹妹,那边便点了个头。思夏且听三表姊笑道:“新妇子心疼新郎君,新郎君当珍重新妇子,可懂?”

张思远依然在咳呛之中,说不出话来,赶紧叉手给这一群妖魔鬼怪行了个礼,哄得堂内一众女人个个拿帕子捂了脸,两肩乱抖。再看他时,已恢复了正常,细看竟是如玉身姿,如虹气质,便又交头接耳低低讨论起来。

好在那两个堂弟和杨璋及秦仲舒一行人已甩开了外头的婢女,就要冲进内堂。

三表姊本已要饶过张思远,偏见一群外男要入内,立刻改口道:“新婿在此,看谁敢擅闯!”

外头的人便驻了足。秦仲舒看着杨家廊下的烛火亮的晶莹,催道:“诸位娘子,莫要误了新郎君和新妇子的吉时!”

三表姊于堂内笑呵呵:“外头那位说话的郎君,方才新郎君有一杯酒没吃完,此时便由郎君吃了吧!”

张思远就要扶额了。

秦仲舒为兄弟两肋插刀了,咳嗽时听堂内大笑,遂边咳边挥手示意他们赶紧闯进去抢人。

三表姊没成想她们还在高兴之际这群外男便进来了,两手上已多了一捧金钱,又哄闹了几番才将思夏从屏风后催了出来。

杨氏家人手持花灯,布障和扇等物,引着身着绿衣喜服,珠钗满头,团扇遮面的思夏出来,待出了杨府大门,已是一弯下弦月挂上了暗蓝的天空。

还没出内宅,三表姊便见思夏的帕子落在了位子上,出去送时,恰巧看见那位咳得红头胀脸的人,便料定是那位多话之人了。直到那群人闹哄哄出去了,她还倚在门框处看。

宝绘同渥丹一左一右将思夏扶上了车,张思远上马,绕车三周后向胜业坊郧国公府而去。

城门坊门因红白之事需查过公验,加之皇帝赐婚,守在城门坊门的人已知情,查验过后说了几句恭喜话,还得了些喜钱,乐的眉开眼笑。

实是因皇帝赐婚,婚礼办得隆重,一路至郧国公府,树上更有彩绸花灯,宫里拨了教坊司的人奏乐踏歌,担忧百姓观看时出事,除了武侯随时待命,金吾卫也临时派了人过去。

万千灯火之下,张思远从未感受过这等开心,那一抹憋着的笑容从嘴角划过下颌,一路抵达四肢百骸,将周身毛孔都炸开了。

临到郧国公府大门前,杨家几个年轻人便索要障车礼。今日的彩礼除了郧国公府备下的一部分外,更有圣人所赐的一部分,张思远的两个堂弟解决了此事后,这才让堂兄接了新嫂嫂入门。

张思远至府门前停马。思夏下车处,已有侍女铺好了九块锦绣毡褥。她踏着毡褥前行,待她走过第一块时,立刻有侍女将这块转到最前方的一块之前,依次拼接成一条色彩斑斓的道路,此为时下流行的转席俗礼。

待思夏进门后,等候在府上的宾客皆从西角门出,再从正门入,躝新妇迹,图个吉利。

二人被人引往内院,又依次跨火盆、跨马鞍,于青布缠绕成屋的青庐中拜为夫妻。

随后有侍女捧上纳采时的九物,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绵絮、长命缕和干漆。时人说这九物皆是吉利之物,取胶漆之固、取绵之柔、取蒲苇之软可屈可伸、取嘉禾分福、取双石义在两固等等。

更有侍女捧过合卺礼所用的葫芦和短刀,以及合劳礼所需的羊肉。

奈何这之前需得新郎君吟却扇诗,这诗便是秦仲舒今日散衙后才塞给他的。

张思远根本没背下来,就自己立马做了一首,念完之后,周遭人群便喊:“新妇子,催出来!”

思夏倒是没为难他,慢慢移扇,先露额上染成的鹅黄,其次是新月弯眉,再之后是眉心和两颊的花钿,直到白瓷一样的下巴露出来,众人才看清了这张灼若芙蕖的脸,果真如张思远催妆诗里所说一样——天与娉婷宛仙神。

思夏静静地看着他,十数日分别,她偷偷摸摸在心底里描绘了无数遍。

那时,她与他还喜欢躺在草地上,感受得到畅畅惠风;她与他围炉下棋,享受着不足为外人道的气氛。

纵然知道地有南北,字有变革,可眼前人是穿越风霜而温情不减之人,也愿意相信他是历尽千帆而慈悲难掩之士。

烛火在他身后堆叠出一晕又一晕的光,他可真是个菩萨,是她的菩萨。

思夏接过张思远递来的半口葫芦,抬袖掩面喝了。张思远原本担心她喝酒不顺畅,偏到合劳礼时,思夏担心他吃素日久,甫一沾荤会恶心,果不其然,她看到那张俊脸上有微微迟疑,继而一个猛劲儿咽了下去。

思夏忍俊不禁,今日他可真是丑态百出。

待二人结发之后已到了子时。

外间宾客哄抢了教坊司的人,各个搂在怀里大吃大喝起来。新婚夫妇二人则被人引去了静风轩。

侍女们颂了祝词后便退了出去。

思夏离开这里十数日,再看这张灯结彩的景象,竟如同初次到这里一样,屋里也已装饰一新,再不是他原来喜欢的素净,窗子上、屏风上尽是喜字。

长案两侧是一对大红喜烛,格外耀眼,案上还有成奇巧花色的菜肴。张思远看了看咬唇呆愣的思夏,牵着她的手走至案前,又将用红丝绦绑着的筷子解开,递给她:“饿坏了吧?”

思夏心扑通扑通跳炸了,他们已经那么熟悉,可她双手不听使唤,握着筷子在发抖,干脆直接搭在案上,没话找话说:“刚在外祖家有没有伤到哪里?”

张思远微笑:“有娘子护着我,不曾伤到。”

思夏点头,慢慢呼出一口气。

今日他二人同饮了几杯酒,思夏酒量不佳,转瞬便飘飘然了,靠在他肩头,闭着眼养神。张思远看她脸颊绯红,脖颈修长,两肩窄瘦如削,再嗅着她的一呼一吸,心里痒痒的。

摸了摸那张柔软的脸,将额贴上她的额,闻着她身上的檀香,问道:“这十几日想我了吗?”

思夏握住他的手,一根一根捋他修长的手指,想要笑,然嘴已被封住,她局促地睁眼,看着闭目的他。她松弛了,也闭目,感受着他温柔的动作。

那个动作越来越深,思夏依旧没学会换气,憋的脸发胀,张思远察觉不对,停下来,思夏大口大口喘气,捂着跳动的腔子。

平静下来,她学着他的样子贴了上去,将他压倒了。他嫌她头顶的珠钗步摇等太煞风景,叮叮当当的耽误事。

他不得不起身,像个侍女一样要给她卸妆,思夏要推拒,已听他道:“你不要动,我来。”

思夏服从,他将她头上装饰一应除尽,又揭了花钿,这才看清了那个本来的她。

思夏看着他也卸了一身累赘,只着一身中单,随即脸红起来,慌乱之时,身上衣衫已被他三两下除了下去,也只剩中单挂在身上。

随后他说:“喜宴太素了。”

才刚合劳礼时,思夏还看他吃羊肉是吞下去的,本以为他会不舒服,此时要食荤,难不成是被那一口羊肉撩到了?

她一时想不出给他吃些什么才好,随口问:“要不先来几个肉馄饨?或者古楼子、炙羊肉、切脍……”说了一连串的荤菜似乎都不和他胃口,遂喃喃道,“让我想想还有什么。”

张思远一脸奸诈地凑到她耳畔:“佳人秀色可餐,我还吃别的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