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童将那个死沉死沉的人背回去后,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他累了个半死,同时又心疼地看着那个要死不活的人弄脏了他的床。
要说这人此时虽虚弱,但这身板却足够健硕,手上虎口有茧子,定是个习武之人。大约是他得罪了什么人,这才在雨夜被人追杀。
医童迅速换了干净衣裳,又扯了一件宽敞的干净衣衫给床上人换。完事之后,他苦着脸道:“师傅,这人要是救活了怕也是个麻烦,救不活咱们还得摊上事!”
李善修匆匆擦了把脸,净了手,便从药箱中取了止血药,撒在那人伤口处,又取针刺了那个人的几个穴位,又让医童去熬参汤。
医童越发不满:“师傅,这人身上也没个值钱的东西,还给他喝参汤?他能付得起药钱吗?”
“让你去你就去!”
李善修用针把他扎成了刺猬,开启牙关,让医童连着给他灌了三碗参汤,至丑时,他迷迷瞪瞪醒了。
虽说医童怨恨这人占了他的床,但见他醒来,还是非常高兴的:“师傅,这个鬼……不不不,这个人醒了!”
孙七被屋中的光刺了眼,张了张嘴要说话。
“什么?”医童凑近他,侧耳倾听。老半天没听清,便苦恼地解释起来,“这位郎君,你在树丛下差点死了,是某将你背回来的,你最好少说话,免得白费了某的力气!也白费我师傅从山上挖来的老山参!”
孙七腹部剧痛,浑身无力,看着这生面孔,眼神呆愣。他回想了一下,自从县丞的近侍送加餐后,他和韩三就脱了力,现在看这情况,怕是韩三这人已经没了。至于思夏是个什么情况,他就更不知道了。
杨璋叫他们俩来,就是护着思夏的,现如今……他要起身,医童按下了他的双肩,这轻微的振动已疼得他头晕目眩。
“这位郎君,”李善修道,“你伤得不轻,失血过多,又受了凉,千万得仔细养着。”
孙七没力气说话,急得用手指去抠床单。
李善修知他这样子难以康复,即便伤势好了怕也是常年卧床了,不忍伤了他的心,只道:“药钱先不必忙,郎君先养着。”
孙七明白了,这是好人,他得趁着意识清醒时,把晋阳县丞的事揭出来……可他抬起手要给这两人示意时,那手却倏地砸在床上,他人又昏了过去。
至辰时醒来,医童给他换了药,又喂了参汤,还喂了粥等易消化的膳食。看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这就放心了,放下碗后,气势汹汹地警告他:“我和师傅要出门,你在这里不要乱动!”
孙七歇了一宿,恢复了一些力气,说话也算清晰了。他说他来这里身上带了许多钱,被人劫了,拜托这二人到长安送个信,长安城里的人必有重谢。
医童道:“送个信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得等我和师傅回来,县丞家的娘子脑子不大好,点名要我师傅去,着急。所以啊,你的事先延后。”
孙七转了转眼珠,忙问:“可是昨夜天降大雨,摔坏了?”
医童边收拾药箱边道:“大约是吧。”又扭头指指额头左侧,“磕这里了,昏死,啧啧啧,昨夜我和师傅过去看过,满脸是血,实在吓人。诶,郎君知道为什么点我师傅去吗?我师傅可是晋阳城里最有名的医者,昨晚你遇到我师傅,那是你命大!”
然后也不再理会孙七说话,提上药箱,迈出门去。
晁毅家中,宝绘被刘兴提到思夏屋里:“你去照看着!”
宝绘昨晚上就吓了个半死,今日一见思夏昏迷不醒,额上还缠着白布,额角左侧还有丝丝血迹渗出来,当下腿就软了,声音哽咽地唤:“娘子?娘子!”
她也不是个傻的,如今这情形,她们就是俎上鱼肉,除了伤心,也不敢埋怨晁毅引了更多灾难。好在思夏身子还是干净的,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她努力平复心情,思索接下来要怎么做。
她看出来了,晁毅没打算杀了她们俩。虽然她害怕晁毅,但到底心里也有了底。这算是被禁了,唯一能往外递信息的是一会儿过来为思夏看伤的医者。
这个想法让她兴奋,又让她紧张。她也不敢确定那个医者会不会像赵医正那样为人端正。唉,先看看情形吧!
待李善修再来时,依旧是望闻问切一通忙,给思夏换过药,开了活血化瘀的药,同时又嘱咐要静养,还提到了一些多说些她期待的话或者事,兴许醒得快。
宝绘倒是想说,可她不敢,生怕多说一句话引了晁毅杀心。只默默先记下医者的话。
送走李善修不消一刻钟,思夏情况转急,出气多,进气少,唬得宝绘大惊失色。
刘兴只好丧着脸又将那李善修请回来。李善修给思夏施了针,灌了参汤,观察了一个多时辰,看她呼吸平稳了才松了口气。他出来了小半日,该回去了。
不待宝绘急着留李善修,刘兴已经留了:“可否请先生多留片刻?”
“方才是因灌进去了药才致呼吸不顺,此时已无事。某医铺里还有事,先告辞了。”
刘兴也怕这医者在这耽搁太久引人怀疑,不得不放他走了。
晚间给思夏喂了药,又出现了同样的症状,晁毅又气又悔!
宝绘求他:“可否先将思夏挪到医铺里去?那李先生照看着也方便。”
晁毅狭长的眼睛扫了她一眼,宝绘立马浑身起了寒栗子,脖颈出一紧,被他揪住了领口,她脚尖点地,快要被勒死了。
“你最好老实些。别打那些有的没的主意!”
宝绘满脸通红,气息不顺,说话磕磕巴巴:“我……我只是觉着那位先生脾气不大好,若……若是常让他奔波,唯恐他不尽心,这样……娘子醒来得就慢了!”
晁毅不想听她说话,松开手,丢下一句“好生照看”便拔腿而去。
宝绘猛地咳嗽几声,昨晚上被他摔到案上,右肋疼痛,这一咳嗽,带的浑身上下都发颤。她要怎么做,才能带思夏离开这里?
让她更加不解的是,晁毅区区八品官,是怎么敢做这些的?
刘兴将思夏的过所拿给晁毅,他两道眉毛拧在了一起。这真是个新消息,思夏竟然姓谌。
昨日思夏说,她要去太原为父招魂,晁毅没多想,此刻一琢磨,他越发觉着胸闷!
他喃喃道:“太原,谌……”
唤了宝绘过来,问思夏父亲姓甚名谁。宝绘生怕说谎会激怒他,便如实说了。
晁毅听完名字后当即一惊。
起先他就是以为思夏是张家随意捡来的人,既然她不姓张,又同他有师生之谊,且她是真心对他好,留她一命日后宠着她也无妨。
可她姓谌啊,还是谌松观的女儿!
天胜三年,他们的动作被谁制止了,他们的人被谁杀了,晁毅忘不了。
他目光略过思夏的过所,看了一眼,发觉这过所的有效期已经到了。她已经离开长安城三十多日了。
思夏同他说,路上因病耽搁,所以昨日写信要托他给京里那位送信,希望他不要着急。
若再过几日,她依旧不回长安城,京城里的那位必定会派人来寻她了!
晁毅一闭眼,便会浮现思夏的音容笑貌,他发觉,自己还真是有些舍不得让思夏死。意识到这点时,他狠狠咬了咬牙。
他辛辛苦苦筹划的多年的事要做,可她,他也想留住。
晁毅吩咐刘兴:“你让人去趟城门口,记下她出晋阳城的事。”
记下她出城的事,就不关晋阳的事了。即便京里那位派人来找,就不会在晋阳城耗神了。
刘兴答应了一声,悄声吩咐人去做,之后折身回来,看他家主人揭开灯罩,轻轻松松将那张过所引燃了。
晁毅看着那火红的东西,觉着心里畅快,没了过所,她就别想出晋阳城了。捏了她,就等于捏了京里那位的七寸,凡事得留个余地嘛,届时若有纰漏,还能拿她挡箭!
晁毅的唇线抿紧了,他将一碗水泼在砚台里,刘兴麻溜地上前去,迅速捏起墨锭研起来。待晁毅搁笔,右手拇指和食指捻在了一起,等着墨干。
去岁正月,原本时机尚未成熟,可他手底下的人太过着急,一着不慎,让许多手下丧命,更是让朝廷捣毁了辋川下的击鞠场,那里有他们积攒多年的武器,那可是他们预备让长安大乱的武器!
他当时拼命想法子补救,不得不拿出相王起兵谋反的事拿出来当幌子,企图借此事蒙混过去,若是能杀了他想杀的人,再将长安城搞乱也行。
可惜他们的计划还是失败了。
早在旧历九年时,他的主子是怎样从权倾朝野变得被禁府门的?他忘不了。
这么多年,他压抑、苦闷。他想把那些人都弄死!
多年来,默默行动。当他知道汉王要娶冯家女时,他就多制造点是非,借汉王勾结天子亲军一事除了冯扬志,顺带将这事栽给张思远。这样,不仅冯家和张家就全完了,汉王还会被朝官弹劾下狱。那狗皇帝最宠爱的儿子下狱,他就该伤心了吧?
一事不成又生一事。他得知太子病了,就让东突厥趁机南下,那河东节度使一向与太子交好,偏是太子一病,河东便起了战事,那狗皇帝一定会心堵!
原本那时,他让人去刺杀程弘,若程弘死了,程家必然举兵,这样,还愁天下不会大乱?偏是那程弘命大,刺杀了他两次,他都没死!
晁毅担心再行动会有所暴露,只能先让人住手再徐徐图之。
那之后,太子和汉王争得凶了。他想,是时候了再弄出些事来了,恰好也过了守选期,就一门心思地来了太原!
才过了正月,听说太子被废了。晁毅开心得一夜没睡着觉,没过多久又听说废太子殁了,晁毅小酌了几杯酒。
能让狗皇帝不开心,他就开心!
能让他的仇人不开心,他自然开心。
太子刚死,是个杀人的好时机。自从程弘被调去了长安城,晁毅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他。
只要程弘死了,河东的程家就会坐不住。程家一路打到长安必然受损,但以程家的兵力和战力,和十数年处于太平年间缺乏锻炼的禁军对抗,谁胜谁负就不一定了。
届时他再着人胡扯几件冯扬志谋反的举动,狗皇帝一定会处死冯扬志!冯扬志死了,圣人的亲军就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对抗河东的兵就会吃力!
届时河东乱了套,晁毅会动用并州大都督府里的人,联合东突厥的兵裹个乱,再将那位小娘子的死讯递给张思远,告诉他,她是因为兵乱被杀的,他就会乖乖来河东给她收尸!
晁毅要让他亲自送上门来受死!若他不来,那就在京城杀了他!
晁毅为这天时地利人和均齐备的计划感到自豪。
他吩咐刘兴:“告诉京城的人,要不惜一切代价杀了程弘。越快越好!”
他走进思夏的屋子,看着她伤得不省人事时,心下有些不落忍。他给她擦了擦汗,心说:不管你是谁,待你醒来,跟着我这样的人,都不会错!
给思夏治伤的李善修有点纳闷了,他觉着县丞家的小娘子实在像是被抢来的,而他医铺里的这个人要送给长安的信上虽没明说被抢的话,可他就是读出了被熟人算计了的意思。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谁叫他遇上这事了呢,还是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