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夏放河灯放到很晚才回去。
她虽不是个虔诚佛子,然亦信神佛漫天,是以常常祷告。大约也是人心坚定,她曾无数次祈盼神明保佑张思远好起来,他真的转好了。是以放河灯时,思及父亲时,也为那在长安城中的人祈祷了几句。
她何其贪心,除此之外,也为自己真诚求了几句,愿此行顺遂。
实在是她烧怕了。原定这几日就到太原,寻个法师做场法事,好将父亲早日迎回京城与母亲合墓,却不料这一病就是半个月。看着她不痛不痒的,其实她吓了个半死,是以求告佛神之后,她还是不放心,非要去普救寺再拜一拜。
当晚思夏睡得安稳,翌日早起就乘车向普救寺而去。
孙七和韩三无奈地摇头,又不敢违拗她,只能紧紧跟着,祈求她别出什么意外才好。
清晨的日头尚不毒辣,二人一前一后行走,身上沾了不少露水,待到寺外时,衣摆已湿了。
普救寺塬高十来丈,南、北、西三面临壑,惟东北向依塬平展,地势高敞,视野宽阔,寺院坐北朝南,居高临下,依塬而建。
其时朝霞徐徐散去,青天中送来一股风。思夏袍摆不停翻卷,又听得寺中鸣钟,只觉胸中激荡,万丈愁索被震去了一半。
思夏放眼望去,寺中殿宇楼阁,廊榭佛塔雄浑庄严,不由自主地和过往僧人一样,双手合十。
寺中屹立舍利塔,蔚为壮观。过往游人低声说着寺塔结构奇特,在塔侧以石扣击,塔上会发出类似蛤|蟆的叫音。思夏好奇,也握石上前去扣,果真有清脆悦耳的“咯哇咯哇”的叫声。
从记事起,阿爷带她去过太原郊外看青山望飞雁,之后也就张思远带她到辋川击鞠,还有就是带她去灞桥或是骊山。
离开长安之前,张思远在大慈恩寺给她求了平安符。此时此刻,她在普救寺给他求了平安符,但愿这段时日他的手能好起来,京城的那些人不会找他麻烦。
平安符装入绣着莲花的布袋之中,思夏也没带走,而是求了寺中高僧,留在此地。
虽知张思远不让她随意出门是为她好,可她囿于方寸之地会错过数万景色。如今她在普救寺也有了记忆,这难得的畅然令她一扫低沉。
他不能陪她,就当是她有记忆的地方,他也来过了吧。
从普救寺下来已是午后,依着那个医生所言,向西行数里,便至蒲津桥,两岸有铁牛四尊,维护着河桥。牛下有柱连腹,入地丈余。牛旁各有一铁人,并有铁山四座,前后柱三十六根。听闻这里的人治盐冶铁等技术高超,今日见铁牛技艺,思夏便已心生敬佩。
思夏罢车步行,抬头望去,有高阁缥缈于腾腾海天之中,飞阁似鸿欲上青天。方才已见黄河水,如今再见颧雀楼,竟是有些失神。
小小的她,也能亲眼看到那些才子文人描绘过的景象。她心中微微欢喜,拉上宝绘行至河边,又拾级而上。没走几步,身上已出了薄汗,她二人出行皆是男装,根本没带什么帕子,这会只能抬手往额上一抹。出门在外,难免草率,思夏的唇畔不由划过的笑。
老半天才登上了楼。这上面尽是游客,还有提笔赋诗之人,围观老小不知看懂没看懂,总之那个青衫团领之人写一句,就会赢得一阵近乎呆傻的掌声。
思夏最烦那些诗词歌赋之类的东西,索性不去理会,而是倚栏遥望远方。
烟波浩渺之中可见几点小舟在上面漂浮,竟多了几分仙气,再远处,似有霓虹架在水波之上。
俯瞰楼下,恰有波涛不住地冲上州渚,激起层层似珍珠一般的水花,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又先后涤荡而去。这汾河水随风生浪,或携数人兴奋、或带数人愁悲,激荡地向东奔去。
思夏的心也有了几分豪迈,这景色,就当他也看到了吧。下楼到水边寻了块碎石,朝其中一个随从要了匕首,刻上了她和张思远的名字。
小心揣起来,待回去后送给他。
思夏也是挺有想法的,张思远给她金玉,她要给他破石头。
眼瞅着到了中饭时间,一行人才离开此地,吃过膳食后,几人这才向太原而去。
从长安出来,接二连三赶上大雨,今日刚出了蒲州便又有骤雨急下。走了半日,思夏似乎又有生病之势,大约是水土不服,宝绘和车夫也是一副倦容,那两个身强体健的随从也被这鬼天气搞得心情压抑。
虽是想尽快把这事办完,然而这么急着赶路,思夏再病了不划算,众人只好又在邸店住了两日。
待他们至晋阳城外时,已离开长安二十几日了。
这日是个晴天,却沉闷异常,未至午时,天空骤起云团子,似是孕育着一场急雨。
思夏在车厢里感受到黑暗,撩开车帘一看,天阴得吓人。
孙七和韩三担心思夏又病了,忙去催车夫,赶在雨前进城去,找个邸店避雨。
雷声隆隆,天边火闪子直下,思夏和宝绘在车中本就被颠了个七荤八素,此刻更是吓了一抖。
雨点子已经落下来了,孙七和韩三没披蓑衣,衣衫湿了个彻底,赶到城门时,将思夏的过所递给守城人,待人查检过后才狼狈地进了城。
可是路过数家邸店询问客房时皆被告知“雨天不便行走,人员已满,客到别家去看看吧”。
思夏和宝绘能挤在车中避雨,那三个男子只能在屋檐下避雨,马更惨,直接露在了雨中。
也不能让马病了,否则思夏和宝绘就苦了。她俩为减轻马的负重,跳下车来,擎伞前行。
孙七和韩三只能像乞讨的要饭花子似的去沿街扣门,请人家给他们一间屋子避雨。
不是没人应声就是被人隔着门大喊“滚蛋”。
思夏无奈地摇摇头,这里的民风竟这般彪悍!
天下到底是有好人的。
青色袍摆被雨水打湿,他擎着油纸伞不慌不忙地踏着风雨走来,身后跟着的人连忙上前去催门:“快开门,县丞回来了。”
这位被称为县丞的官儿被伞沿遮住了眉眼,却伸手朝思夏做了个请姿。
思夏愣怔。这……找到晋阳县丞家里来了?才刚怀疑晋阳的民风,一转眼,这晋阳县城的二把手就过来相邀了?
她还没纳过闷来,青色袍子的眉眼露出来,思夏眉心陡然一跳,惊喜交加道:“晁先生?!”
她怎么忘了,晁毅去岁制举登第后便到晋阳任县丞了。
伞下人端然而立,伞外风雨潇潇,伞下风雨歇歇,将那挺拔的身姿衬得愈发独特。思夏恍惚中觉得,数以万计的雨点骤然升起,将他包得密不透风,似是能驾云能挥风的水神。
孙七和韩三倒是听说过郧国公府曾有位教书先生,今日在此碰到,确实出乎意料。
晁毅右手上接了雨水,伞柄换到右手上,换了干净的左手又请了一次:“这里不方便说话,还是进屋吧,算是某尽地主之谊。”
宝绘大喜,因在陌生之地遇到故人,他们冒雨花了一个多时辰却无处可去的阴霾被一扫而空。
晁毅看思夏不动,笑道:“怎么,嫌八品之家比不得郧国公府?”
“先生说笑了。”思夏握紧了手中伞柄,“我是高兴过了头。”
“看衣裳都打湿了,别着凉,赶紧进去吧。”
晁家虽非富贵之列,然亦是小康之家,平时他去郧国公府教学,只一人前往,出门在外,却免不得跟着随从。
六品官员以下分给庶仆二人,晁毅从长安过来还带着两个近侍两个护从过来,是以这县丞的家中并不算寂寞。
思夏等人随着晁毅进门,才知小院清雅,几丛竹子、几棵果树、一片菜畦已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虽是如此,然亦能看出院中收拾得利索。
晁毅命人去准备吃食,思夏说不必忙,晁毅笑道:“你不吃,他们也不吃吗?”扭头朝近侍刘兴道,“先带二位郎君换衣裳,别病了才好。”
思夏道:“先生盛情,却之不恭。”又朝孙七和韩三以及车夫点了个头。
她和宝绘被人引着到了一间干净小屋换过衣衫,又被人引着再回去客厅见晁毅。
思夏着圆领袍,戴铜簪,这样简单打扮也难掩清丽可人之姿。晁毅许久不见她,不期然今日相见,心中有了微微喟叹。
“从前郧公看你看得紧,如今竟舍得放你出来了。”
“我要去太原办事。说出来先生必是要训导我了,家父与家母去后一直分离,此去太原要让父亲魂归故里。”
晁毅并没说什么。
他乡遇故知,思夏松了一口气,抬眼望去,客厅布置简单,上首一方案,两侧有烛台,下首左右各一张条案,再也没别的了。
晁家距离富贵显赫之门尚远,但距离寒酸之第也远。思夏本以为晁毅只是把郧国公府学堂的屋子弄得简单,是故意让学生知道他是无欲则刚,不听老师的话直接开销学生。今日一见,才知他生活中也是这样。
片刻后,膳食已经备好,两人主客分食,没什么山珍海味,但做得还算可口,是以思夏一顿饭吃得简单清爽。
有了避雨之处,又吃饱喝足,她自然欣喜。
原本打算待雨停了继续启程,可大雨一直下到天黑,即便天黑不闭城门,一路泥泞也走不了。索性一行五人外加一匹马叨扰晁毅了,他这宅子总共有三间客房,全让思夏几人给占了。
安顿好了思夏几人,晁毅回了房,摸着思夏曾送给她的手炉,露出一抹实心的笑容。他闭眸,喃喃念道:“风雨门扉开,伊人窈窕来。”
那可就怪不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