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第八十五章

青篷小车自春明门前而止,宝绘跳下车来,扶着思夏下车,又将思夏的过所拿给守城的监门卫看。

思夏此次出门,带了宝绘和车夫。另外,杨璋挑了两个办事利索且少话的人随行,一个叫孙七,一个叫韩三,车上物品有李增给她兜的一堆瓶瓶罐罐并一包袱干粮。

李增虽对思夏和张思远成亲地事感到头疼,但并不想让她出事。当年他去太原接她,自然知道路上需要备什么东西,马上就要入夏,这段时间雨水也多,生怕她出个什么意外,便将熟艾、生肌药、备急丸、干湿药等药给她装好。

过所上写得仔细,连这辆马车都在上头记着。

监门卫查检完毕后,将过所还给思夏。

她才要上车时,听到一声“张小娘子”自身后传来,她也没理会,闷头钻进了车厢中。

那声音近了,又朝着车子过来,孙七和韩三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娘子,找您的。”宝绘提醒道。

思夏撩起车帘,向外看去,见那牵马的人身形高大,形容俊朗,甚是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幸而宝绘记性好,小声道:“是借娘子斗篷的廖都尉。”

哦,思夏记起来了,只是对他的错误称呼有点别扭。见他走得更近了,她笑问:“廖都尉还要再查吗?”

廖以煦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摊开:“廖某这样子似乎不像个兵。”

思夏看他只穿一身白色圆领袍,下摆处还有一些脏污,确实无守城士兵在夏日里依旧铠甲加身严阵以待的威严。算着日子,他应是在衙署斋宿完要回京。

监门卫和他熟,有个头领匆匆跑过来,叉手行了个礼,他只是微微颔首。监门卫头领见他有话要说,就躬身退远了。

廖以煦问:“张小娘子要出城游玩?”

思夏摇头:“太子丧仪虽不禁文娱,但臣民均有敬仰之心,妾亦有此心。”

“到底是张郧公教导得好。”廖以煦纳罕,“怎没见张郧公跟着?”

两人虽没有打过几次照面,然而廖以煦却没少见思夏,胜业坊的大街上、曲江池畔的小桥上、东市店铺的食案旁……但凡看见她时,身旁都跟着张思远。

廖以煦曾在上元夜帮过她,还借给过她斗篷,且他是冯时瑛挚友,告知他自己去做什么也无妨:“妾要去太原。要出京师,张郧公不便跟着。”他倒是想跟着思夏,可他这种人不能随意出京,且他又在养手上的伤,自然不便跟着思夏。

廖以煦怔住,张思远不便跟着?那她就便于出京了?军人的敏感叫他紧张起来:“张小娘子要去河东?”

思夏点了个头,又道:“妾姓谌,廖都尉日后可不要再称呼错了。”

廖以煦彻底懵了,她不姓张?那……那她不是张思远的妹妹?

思夏在他的吃惊中离去。路过一处摊贩,给车夫和那两个人高马大的护从买了一些胡饼、羊肉汤等吃食,吃过才继续向东行。

马车至灞桥处忽然停止,思夏和宝绘摔在车厢里。一挑帘,映入眼中的是一截苍翠欲滴的柳枝。

然后柳枝划过车窗,正正砸在她手上。思夏心头震荡,嘴上说着不让张思远送,心里还是想多见他的,然而揭开车帘,并不见人,却是一句话:“离别无所有,聊赠一枝柳。”

是廖以煦!

虽然不是她阿兄,然而思夏听他把陆凯所写的《赠范晔诗》改得七零八乱,还是笑了。

她探出头去,看廖以煦那张艰毅的脸上已布满汗珠,身上的脏污袍子已换做干净衣衫,踞于马上,在春日柳绿花红中,像块雕刻精致的红玉。

这时他的马儿打了个鼻响,他一抻缰绳,纵马转了一圈,再次面对她,问道:“娘子的姓氏是哪个字?”

宝绘坐在车中,被他这做法给逗笑了。就为了问是哪个字,他还特意换了衣裳,又驱马十里赶来相问,心说他是个傻的吧!

廖以煦轻微驱动马前进,靠近思夏的马车,迫切追问:“那么多姓,娘子的姓氏到底是哪个字?”

思夏不想多做耽搁,便道:“本是言不由衷,望君不求甚解。”

廖以煦嘴角的日光变得烂漫:“某记下了,以后一定不会称呼错了。

日后!

思夏点了个头:“后会有期。”

廖以煦目送那辆车远去,抬手看了看,手指留有折柳时汁液浸过的绿色,此刻已发有些发黄。

他掏出那根有些打弯的簪子来,微微一笑。再一抬头,那辆小车不见了,他继续驱马前行,终于又看到了那辆小车。如是几次,他才调转马头往长安城里赶。

思夏再不想耽搁,可大半个月都耗在了蒲州的一个医馆里。大约是锦衣玉食惯了,连日来挤在小小车厢里,一路上的颠簸将她晃了个七荤八素,夜里睡在邸店也不舒服,吃的饭也不和胃口,先是昏沉了一日,糟糕的是出了潼关就开始发烧。

李增哪儿料到她会发烧,给思夏装的药也不顶用。那两个随从先是给思夏寻了个医铺让她好生休息一日,她吃过两剂药后神色好转,众人便继续走,谁知不出半日,思夏又开始发烧。她原本不想耽搁,却严重到不得不在蒲州停下来。

医铺的医者倒是颇有耐心,屡次嘱咐思夏少忧思,这样病才会去得快。

或许是离太原越来越近,思夏幼时思念阿爷的情绪蔓延开来,念及十几年都未让父母合墓,也不知那坟茔是荒草杂生还是被鼠狼挖洞了,越琢磨这事就越是心烦意乱。

医者看她退了烧却神思忧郁,建议她可去就近的普救寺参拜,或是到黄河渡口旁的鹳雀楼去游赏一番。

思夏连日来自责不孝,“不孝”这二字日夜萦绕脑海,已经把她折磨得心力交瘁,哪儿还有什么心思去游玩,她巴不得早日到了太原,请了法师做场法事,尽快让父亲回到长安与母亲合墓。父亲母亲生时同衾,死后却不同穴,这是思夏的错。

宝绘不以为然,她已将父母牌位供奉于大慈恩寺,此次为迁坟而往,若以“不孝”自责而落病,那才是真正的不孝。

思夏迷迷糊糊地听她说了一大套,神色恹恹地想着,此次就不去了吧,早些到太原,就能早些回长安,更能早些见到张思远,从前有什么事都能和他商量,如今身在异乡,她又害了病,内心极度思念他。

医者看她无力动弹,想起一件事来,说是今晚会有人放河灯。

并非盂兰盆节,怎会有人放河灯?

原是当地几个女子为了找情郎,近两年热闹了,游赏的人也多了。

思夏一听这事,把“不孝”抛到脑后了,觉着挺有意思,想去看看。

宝绘阻拦:“那么多人,乱糟糟的,又是人生地不熟,出了事就不好了。娘子还是别去了。”再说,她已经有情郎了,还去凑什么热闹?

“放心,我就在外头转转。”思夏朝孙七和韩三道,“劳烦二位给我买几只河灯吧,要莲花形。”

漂亮小娘子的话总是让人难以拒绝,何况这说话的人还是他们未来的主母,所以他们只有遵命的份。当即留下一个守着,另一个出门在人挤人的大街上买河灯去了。

往日盂兰盆节,思夏会和张思远一同放河灯。今年她外出,却赶巧了遇上这种事,思夏心情还算不错,将一盏莲花形的河灯点燃,起初还能欣喜,忽地又发起呆来,莫名又回到搂着父亲脖子,蹿上父亲后背的日子。

那时父亲给故去的母亲放河灯。父亲在太原任县令,不能到母亲墓前说话,只能在母亲祭日那天穿素服,又在盂兰盆节放河灯。

思夏那时还小,却也记得父亲说过母亲极爱灯烛之物,以前在长安过上元节,母亲一定拉着父亲去观灯,走到筋疲力尽也不肯回,最后是被父亲扛在肩上,穿越过千人万人回到家中。

她的手被灯火烤热,却舍不得撒手,终于觉着疼痛时才一个激灵,将一盏灯送入水中。那灯随着水流缓缓游走,将水面搅成了碎金子,依稀可见倒映的放灯人与黑逡逡的树影交杂在一起。

她迅速点燃另一盏,这次没耽搁,而是用力一推,这盏灯借力而游,赶上了先前的一盏。只是,河灯的火焰被夜风吹地摇摆几下,思夏惊恐地看着,生怕它灭了,直至与众多河灯汇在一起,继续远去,她才安生下来。

她拇指似是脱了层皮,轻轻捻搓,方知刚刚被火烤到了,只能将手沉入水中,老半天□□,却是被水浸出了褶皱。

都说人经历了什么,会反映到手上,也不知她这双手以后会怎样。

忽然记起三年前她左手被张思远打过,那时可太疼了,十几天才好,她细一看,如今的左手依然白嫩,没有留下伤疤之类的痕迹。就她这个大傻子,平日里笨得出圈,能有什么反应到手上?

倒是想到张思远尚在养着的指骨了。

愣了会儿,她问:“宝绘,今日你说要让我去哪个寺来着?”

“那医者说,建议娘子去普救寺。”

“好,明日就去吧。”

既然张思远不能随意出京,就用她这双眼看看吧,她不在他身旁,就去祈祷菩萨保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