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欢听到“畏罪自戕”四字后,胸口在狂跳,眼神瞥向一旁的皇帝。
皇帝疑心自己听错了,常年难辨喜怒的脸上露出疑惑:“什么?”
大理寺卿叉着手,心虚地重复了一遍:“他……畏罪自戕了。”
不待皇帝再发话,中书令已经横空甩出震怒来:“李怀仁,此案之大,一干人犯皆要格外仔细关押,陛下今来亲鞠,你便是这么给陛下答复的?”
大理寺卿用试探性的目光查看皇帝脸色,此时他依旧看不出圣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圣人如此在乎这件案子,不就是为了不落下杀子的名声吗?
废太子殁了,那郧国公也死了……郧国公这会儿应该死了吧,希望他快点死透,坐实了太子有谋反之意,都通通归为畏罪自戕!
大理寺卿有条不紊地解释:“陛下,臣也是才刚知晓此事。”
御史大夫道:“是自戕还是别的,需亲眼所见。”
刑部尚书听闻圣人驾临,从刑部衙署匆匆赶来,还在呼哧呼哧大喘气。他生怕落个怠慢的罪名,一直将自己的存在感主动降低,这个时候没敢进大堂。
眼瞅着几个金吾朝大理寺狱而去,还看到了端王阴着脸。他觉着不大对劲了,圣人来了,端王也来了,是不是废太子的事有了转机?
他赶紧扭身跟上去,脚步匆匆,声音压得极低:“大王。”
端王骤然回首,见刑部尚书跑得满脸通红,说话不利索,只是抬手指着不远处的刑房。
刑部尚书能捞到三品官不进不退,整日里就知道装傻,如今圣人驾临,他发觉不太好装了,只能卖乖。
端王火急火燎地赶过去,正见一小吏捧着个碗闪进了一间低矮小屋中。凑上前去,听里头急切地说:“赶紧,将这个给他灌下去!不论什么法子,要快!”
他一脚踹上门去……没踹开。屋子里上了闩。
端王怒了,冷着脸朝金吾道:“都是死人吗?!”
金吾这才上前,却是一番力气才将门给打开了。
一药碗当场坠地,碗碎药洒。一个人弯着身子猛咳。
刑部尚书像兔子似的蹿进去,却从未想过大理寺卿存了这等丧心病狂的心思,用了刑不说,这是还要将人毒杀?他做刑部尚书这么多年,也没有过如此歹毒的心肠!
他抖着手朝金吾道:“快、快将这几个人拿了!”
端王骤闻屋中血腥之气,险些被呛了个跟头,也没搭理刑部尚书的无礼,只是迅速上前扶住那垂首咳嗽的人,却见他右手手指肿胀,猩红与白骨交杂,不由脑子嗡嗡直响。
他叫人去唤牢里的医生,又给张思远拍背:“张慕之,你千万别死!”
王欢带人过来时,努力眨了眨眼,辨清眼前人是谁时才松了口气,震惊下来,清了清嗓子道:“张郧公,陛下传……”
“王常侍看不出来吗?他人现在走不动了!”端王打断了他。
王欢苦着脸,走不动就叫人抬过去,总不能让圣人在堂上等着吧?可眼瞅着端王这架势,是要光明正大抗旨。
他知这位端王一向好脾气,然而因废太子一事极度恼火,眼下瞅着这情形,他怕是还要豁命,再看这一地狼藉,不得不无趣地“哎哎”了两声,指着一个内臣道:“先去禀报圣人。”
那被点名的内臣觉着今日倒了大霉,这不就是让他去死吗?怎么能让圣人等着?然而他拒绝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前去禀报,幸而中书令和大理寺卿吵得厉害,这话一递进去,堂内之人先因震惊而沉默,后因惊疑而哗然,已经炸开了锅。
不是说郧国公已经畏罪自戕了吗?
大理寺卿这是欺君!
大理寺卿竟欲下药将人毒死!
听到人还活着,皇帝胀痛的脑子如同浸入了冷水之中,到底是清醒了些。
大理寺卿心中暗骂那几个属下动作太慢坏了事。之后,他努力稳住心神,恬不知耻地道:“陛下,臣才刚听到张郧公畏罪自戕的话,正欲查证,可巧圣驾已至,不敢隐瞒一丝一毫,如今……”
“如今人没死,李寺卿失望了!”中书令斥道,“说死的是你,说没死你便要推责!这里是大理寺,出了任何事,李寺卿都难辞其咎!”
大理寺卿哑口无言。
端王看张思远把灌进嘴里的药吐了个干净,虽是依旧不放心,可也知他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事,便朝屋子里的人道:“取冰来。”
屋子里的人尚在发懵,没人动。
“就这样让他去面圣?赶紧取冰来,给他收拾收拾伤口,别叫圣人看着闹心。”
牢狱里常备着冰,浸入冰后会让伤口看上去不那么难看。
端王今日一再反常,他说这里的人下手没个轻重,非要亲自动手,还挑理唠叨牢里的医生笨手笨脚,甚至不住地说话,“去拿块干净的布。”“把门打开,屋子里一股血腥气,熏到孤了。”“别挡着光,孤看不清了。”
……
屋子里的人觉着无立锥之地了。
王欢知道这位心里不痛快,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又让人先将那几个端药的人押到正堂去,刑部尚书不想在此纠缠,瞅准时机,带着人走了。
屋子里,端王做贼似的瞥了门外几次,一番收拾后,张思远右手指上的肿胀果然消退了一些,只是那面容却格外苍白。
“我跟你说的这些,你记住没有?”端王怕他心中有气耍脾气,又低低追加了一句,“那位谌氏,在我府中,她没事,她担心你有事。”
张思远呆滞的眼光终于注入了灵魂。他倒是理解思夏能弄幅破画糊弄人,但是她用了什么法子去请托端王?若是端王不肯,她死了怎么办?
想到此处,他要气死了。让她走,她却一点儿也不让他省心!
端王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他和谌氏是个什么情况,他全明白了。“你把那幅画交代明白就行,剩下的事有我。”将他扶起来,朝外头道,:“王常侍,可以了。”
太子被废后,圣人要遣散了太子后宫,奈何太子妃窦氏要去宗正寺陪着废太子。废太子殁后,因朝官要真相,窦氏的心也稳了,等着真相出来再做打算。
她因过度思念亡夫而神思恍惚,又因盼着亡夫早日昭雪不得不勉强打起精神来。这几日她穿素服,得闲就收拾亡夫生前的东西,以备留个念想。
即便亡夫昭雪,她这太子妃的位子也保不住了,毕竟东宫只有两个小郡主,而非小郡王。圣人必定会新立太子的。
今日她收拾东西时,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发现保管太子物品的内臣殁了。再之后,又有人来报,端王府里来了人。
陆长史因端王素来与太子亲近,是以常来东宫,窦氏对他也算熟悉,此刻她头疼地听着陆长史说了一大堆,双手忍不住打颤。
东宫进了金吾和三法司的人,窦氏立在一旁,无力地看着他们取走了卷轴。
因她去了宗正寺一段时间,根本没在乎那幅画去了哪里,近来东宫总是来人,大约是混乱之际被哪个宫人卷走了。
她也来不及细想,不照办就会让亡夫安上谋反的罪名。只得认命一样听着端王的安排,支开人,小心翼翼做好了这件事。
画卷于大理寺正堂上展开,大理寺卿越来越懵了,那幅画怎会在东宫?
那幅画明明就在大理寺。
恒王安插在东宫里的内臣见过张思远和东宫说话,也见过东宫甚为喜爱那幅画,内臣将这事透露给恒王时,恒王觉此事可行。因近来审案,大理寺卿常去东宫取证,他便将这幅画取了过来。
他之所以没拿出来而直接审问,是想逼急了御史大夫让他去御前告他,再将画取出来反将他一军,免得他总是掣肘。可现如今,竟出来了另一幅画!难道是恒王也看上了那幅真画,想要用赝品替换?
这等作死的做法,既费事又愚蠢!这幅画再好也是张纸,这上头的字才是关键。
张思远看着那幅画,竟还有心思嫌弃思夏不进反退的画技,告知她多少遍了,折枝要怎么画,她怎么就记不住呢?焦浓重淡清也掌握得不好……就这画功,也敢拿到御前丢人现眼!
皇帝看完之后,拉下了眼皮。
大理寺卿道:“陛下,可请国子监祭酒来。”
国子监里多大儒,弘文馆里也有大儒。大理寺卿不说去弘文馆,是因弘文馆在门下省。
朝廷实行群相制,然而有多少宰相也都被中书令或排挤或打压收拾得服服帖帖,唯独御史大夫这种领了同平章事的人他不敢惹急了。
中书令把持着省部,弘文馆里的人必然也是听他的。大理寺卿不说请弘文馆的人来,大约是收买了国子监祭酒。
关于那首诗,重点提到了“星前”二字,下雪能有什么星子,这明明就是要反过来念,“星前”变“前星”才对,前星正是指太子,太子要反。为什么反,因为皇帝宠爱六皇子汉王,太子是被逼的。
中书令不管太子的死活与冤屈,只要不扯上汉王就行。
堂上,一边是要请国子监的人,一边是要请弘文馆的人,要请国子监祭酒的人说“星前”是太子谋反,要请弘文馆的人说所谓的“星”是灯,没听说过一星灯火吗?
皇帝听得头疼,撩起眼皮时,御史大夫已忍不住了:“陛下,臣有幸随先帝于终南山冬猎,臣记得,先帝亦曾做过关于雪的诗,亦有提到雪夜灯如星的话。”
赶紧让兰台的人翻翻先帝的起居注,一定有这话。
刑部尚书难得主动往前一步,恭敬道:“陛下,臣觉此事蹊跷,此画无落款,不能断定何人所绘。臣资质鄙陋,不敢擅言画中诗句究竟是何意,然臣任刑书一职,知晓无端用刑,有失司法公允,且无端对议亲议贵之列动刑,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否定别人,就是肯定自己。刑部尚书先将祸水引致大理寺卿那里,反正昨日御史大夫在时,他说过了不要动刑,圣人千万别怪罪他没拦着啊!
皇帝看到底下的年轻人,那伤痕累累的右手,那幅退步的画,以及画上那个“静”字时便明白了,这局既是天|衣无缝,又是破绽百出。
“让太医署给他看看手。”皇帝道,“以后画不了画,真是可惜了。”
大理寺卿听到“可惜”二字时,心下发慌。
皇帝问:“这画是哪儿来的?”
伴驾的金吾卫大将军许俶道:“东宫。”
“何人放进去的?”皇帝问。
众人茫然,圣人问这话是何意?
大理寺卿却道:“陛下,这是有人作假欲诓骗陛下。此举欺君,乃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