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史一句话,端王府的人便去门外捉宝绘,幸而墨玉担心事情有变将她提前拉走了。
端王的近侍领着人推门进屋,毫不费力地将思夏的嘴堵上了,两三下将拼死挣扎的她按在了地上。
思夏动弹不得,眶中泪水逼出,喉咙里的话呜呜咽咽。陆长史一个眼神,她后颈传来钝痛,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端王遗憾地看了看那晕厥的人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出了屋,终是无奈地道:“住手。”
瘫软的思夏被丢回了屋中。
陆长史茫然无措。
端王脑子里就是一团糟,他抬手扶了扶额,心说是不是昨晚吃酒吃多了,脑子还没醒?
陆长史心慌地看着端王,现如今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为了给废太子证清白,他甚至被人说成与废太子共谋登顶之事。此时他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别是再生出什么乱子才好。须知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万一圣人真恼了他,岂非冤枉还没处诉。
端王却是重新展开那副画,又仔细看了看。
陆长史显然是被皇帝废了太子的做法给震慑住了,又被端王举动惊得一阵颤栗。
端王平静地将画轴递给近侍,令道:“裱好,再做旧。做得隐蔽些,不要让人发觉。”看他微有愣怔,立马就吼,“快去!”
内侍领命退下,陆长史却跪地道:“大王,近来之事过于蹊跷,宜静观其变。大王要三思而行,切不可冲动啊。”
端王不动弹。
陆长史紧紧抓住端王的衣袍,几乎是涕泗横流:“此事与大王无关,大王不该趟这浑水。今日能见她,不过是看着谌公颜面,可她欲陷大王于不义,更是口出狂言,实在可恶。——臣这就写折子,左右她人在这里,画也在这里,都是现成的。有此人此画,大王如今之困可得解脱。”
端王将他托起,之后自己于榻上做了,还唤了两个婢女进来,指着思夏道:“和王妃说一声,劳烦她照看好这位小娘子。”
两个婢女虽是口上称喏,然而却不大明白这地上昏迷的人是何方神圣,端王连个侧妃也没有,和王妃感情甚笃,怎的今日冒出个小娘子来?
她们大约是体味到了屋内气氛不对,不敢揣测,只是闷着头将趴在地上的思夏扶起,拖着她悄声退了出去,才一出门,就不住地打眼神官司,猜测着一会儿王妃会不会因此吃醋。
陆长史关好了门,端王冷笑了笑:“你好歹也是见过我那阿姊数面的,却并不知道阿姊名讳。今日来了个十几岁的小娘子,她却知道得清清楚楚。她刚刚说什么来着,‘张郧公曾照拂过她’,照拂到连他母亲名讳都告知她了?我竟然不知谌公的女儿是个厚脸皮的人!”
思夏将事情来龙去脉说得清楚,郧国公府的人被金吾禁了足,她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到张思远献给东宫的描本,就不单单是张思远曾照拂过她这么简单了。
他们认识许久了。不光是许久,还是十分亲密。
天胜五年,谌松观卒,端王念及谌家人丁单薄,谌松观女儿年幼,想施以援手,后来派人去太原时,听说他女儿被人接到了京中。那时他以为女娃娃被接到她外祖家了,后来也没再细问。然而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她该是被纯安长公主接到身边了。
端王此刻不想思考为何谌公的女儿被纯安长公主接到身边,为今之计想个破局之法才是正经事。
那位谌小娘子是想借改动的“静”字洗脱张思远的嫌疑,毕竟那是他母亲的名讳。张驸马和纯安长公主先后离世,张思远一直素衣素食,就算是孝期已满,他也依旧食素,为的是祈盼他的两亲能在天上无病无灾。这种不避生母名讳的事,他做不出。
世人避天子讳、避长官讳、避长辈尊者讳等,法子无外乎缺笔、留白,亦或是找意思相近之字代替。
将此幅笔力不佳、骨气全无的画往御前一递,也不会有人认定就是张思远所绘所写而落个不敬长辈的罪名。
陆长史以为思夏是让端王替去那幅真画,以致大怒。如今想想,她根本就没这个意思。她这是在用最简单的法子,比谁更能豁得出去。
将此画送至御前,若有人捧出真画比对或指错纠正,便能轻而易举知道是谁在兴风作浪了。
拿了那幅画的人以为捏了张思远的把柄,其实是授人以柄。
即便有人捧出真画,让朝中大儒出来品评,对上谋反的罪名也过于牵强,若真要玩文字游戏,圣人下诏办制举时所做的诗,必定会有许多可以揣测他意之作。
若是那人不敢拿出真画,救人便是更加方便了。
那幅画上的诗提到了汉王和太子争斗,以致有人撺掇太子逼宫,这结果呢?
平日里确实是汉王和太子斗得最凶,可如今太子被废又殁了,汉王与其生母刘贵妃虽与张思远不睦,然而汉王断不会在此时为了除掉张思远而制造闹剧给天下人留下攻讦他的口实。
汉王与中书令可是一门心思地在为废太子证清白,若是从中作梗便是戏弄圣人。就算是他要从中作梗,也不会用这么蠢的法子,这幅画上的诗说汉王与太子斗,便是向世人证明他曾经与太子不睦,这是自曝其短。
端王深呼几口气,开始捋思路。
纯安长公主又与圣人闹得红了脸。当年京中流传圣人赐死张驸马,事后纯安长公主又和圣人闹得不可开交,且圣人待张思远步入从前,若此时叫圣人知道是张思远暗指太子谋反,圣怒之下,大约会当即赐死他。
若张思远死了,便是坐实了这件事。再说东宫收了这幅画,那么便是太子曾有逼宫之意,这便与东宫压胜一事无关了,而是太子要谋反,他被废乃是天理,他病死,便是畏罪自戕了。
连同太子拥护者,连同为废太子呼吁公平者都得死,包括为废太子出过头的端王。
东宫压胜一事自立案之日起就不顺畅,先是端王被夺了主理之权,后是审问中有了眉目却断掉了线索,这分明有人压着不想让压胜一事真相大白。到如今,又陡然生出这样一件事,既要让废太子冤魂不得安宁,更要将汉王与太子相争的旧事重新提起。
如今朝堂之上,最耀眼夺目的两位皇子便是恒王和汉王了。
会是恒王吗?
他以前从不主动现身人前的,竟有如此歹毒心肠吗?
端王不由攥紧了拳。
一颗棋子落入棋盘,恒王却对这步棋很不满意,慢悠悠地摇头道:“李怀仁实为竖子,竖子不足与之谋!”
崔适本已信手捏起一粒白子,正要落下之时却停在了半空,继而收手,朝恒王道:“刑部还好说,御史台的人就是茅坑里的石头,谁的面子都不给,听闻昨日直接甩手有人了,要请圣人亲鞠此案,幸而给他的家人制造了一点儿麻烦,否则以他的性子,必定将事情捅到御前,圣人知道了,怕是昨晚就驾临大理寺了。”说完这话,又赔笑道,“李寺卿能用强硬手段将人捕了,还力排众议给那位用了刑,已是不易了……”
“所以说,李怀仁是竖子!”恒王冷冷道,“亏他还是大理寺的长官,不知那人在议亲议贵之列吗?滥刑至此,授人口实。既然已经动了刑,为何不一动到底,难道不知一击不中,必遭反噬吗?”
“李寺卿正是想到了那人在议亲议贵之列,这才没动大刑。”崔适谄媚道,“左右他已成了阶下囚,二大王让他生,他才能生。”
恒王不解了:“李怀仁并非糊涂人,他难道也和那位有仇?非得泄愤?”
崔适解释起来:“李家和柳家结秦晋之好,李寺卿爱美姬,爱金钱,晋阳公主的驸马柳征与那位不和,偏是给了李寺卿好处,李寺卿举手之劳,卖柳驸马一个人情,这才故意给那位动了刑。这柳驸马原是想巴结汉王,却整日里被汉王欺凌羞辱,激了一肚子怨气才来投靠二大王,这种人,不宜再用。”
“墙头之草,风吹即倒。”恒王道,“若非他手上有去岁中书令栽赃废太子的口供,加之他能说动李怀仁,孤才赏了他脸面。告知他,让他好自为之,再敢擅自行动,孤绝不轻饶。”
崔适答应了了一声。
恒王原本与张思远还算说得上话,可眼瞅着三司使有了线索,不得不引张思远入局,既能将汉王阴谋夺嫡一事抖出来,还能再杀掉一批为废太子说话的人。可现如今柳征急不可耐,让大理寺卿对张思远动了刑已成了既定事实,恒王也只能顺势往下走了。
他将手中棋子放置棋盘之上,又顺便收了长史崔适几粒子,令道:“既然那位已经受了刑,干脆就送他上路吧,届时说成畏罪自杀,以免夜长梦多。”
崔适道:“喏。臣这就着人去做。”
杨璋昨日去田庄取账册,恰巧没在郧国公府,待今晨再回郧国公府,竟是出了大事。他巧妙地避开金吾,越墙而入,问了绀青原由,也不能确定张思远具体因为什么被带走了,更不知思夏去了何处,一时有些心焦。思来想去,去了秦宅。
原是张思远说,近来先不要再去找秦仲舒,毕竟他是中书令提拔的人,与他过度亲密,会让他尴尬。
然而此事紧急,杨璋不能拿着从东突厥传回来的信直接去逼恒王放人,也不能去找已经投靠恒王的程弘去说和,更进不了宫请太后为张思远做主,他能做的,只能来找秦仲舒。
秦仲舒现如今是四品吏部侍郎。他当初可是拒了中书令许给的中书舍人一职,张嘴提了要吏部侍郎的位置。中书舍人毕竟属中书省管,中书令把持省部,一旦他失势,秦仲舒必定会遭圣人厌弃,是以,他挑了个离中书省远点的位子,且官职还比中书舍人高一品,划算。
秦仲舒毕竟在御史台待过,有些人脉关系,终于问清了原由,便去找中书令了。这事虽是要置张思远于死地,可也是打击汉王的手段,千万不能让有些人得逞。他卖乖给中书令报信,让他去斗恒王,这样张思远就有救了。
御史大夫昨日要去面圣,可家仆说他妻子不好了,于是他只能先回去看了昨妻子,她被疾驰的马车撞倒了,人到现在也是昏迷不醒,待那医者给妻子包扎好伤口后,已经宵禁了。
他想来想去,觉着不大对劲,今晨解了宵禁,他叫上家仆护送自己进宫,好在一路无事。
他将门籍递给承天门的守卫,恰好看到了中书令,待守卫查过门籍后,这俩人风风火火朝紫宸殿赶。
御驾向大理寺而行时,端王进了朱雀门,待他见到圣人时,内心一慌,不顾仪态地奔上前去,行礼道:“陛下!”
圣人看他一眼,也没停留,直往大理寺公廨走。端王头皮发麻地跟着。
圣驾忽然至大理寺,惊得这里的大小官员心中慌乱,连忙正了衣冠,出门接驾。
圣人也不叫起,直接往里走。端王生怕他一怒之下杀了张思远,追上去,嘴边就要烫熟的话还没降温,却被王欢的高声给挡了回去:“圣驾至。为何不见大理寺卿接驾?”
“臣不知圣驾至,有失迎迓,望陛下恕罪。”李怀仁飞奔而至,扑在地上。
“既说不知,何罪之有?”皇帝说着便越过他,边走便道,“案子审到哪儿了?”
李怀仁忙从地上爬起来,奔上前去侍驾,抬手示意一属下捧来卷宗,先请皇帝御览,又示意另一个属下动作快些,赶紧了结了那人。
皇帝并不看卷宗,端坐于正堂上,面上辨不出冷暖,声音却冷:“朕已知晓。他人呢?带上来。”
李怀仁跪地道:“陛下恕罪,臣是才刚得知,郧国公他畏罪自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