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远出了静风轩,朝晴芳院去找思夏,到了晴芳院门口,方知她去了外院莲池边喂鱼。
思夏侧身坐在美人靠上,探出头去,继而将大半个身子也探了出去,利索地抛撒了一把鱼食,池子里的鱼争先恐后地游过来,将平静的水面搅了个天翻地覆。
她撒得快,碟子里的鱼食被她挥了个干净,又头也不回地招呼宝绘:“再拿来。”
鱼食哗啦啦添满碟子,思夏左手托住,右手撒食,鱼儿跃出水面,又噗通落下去,水花四溅,晕乱了日光下澈的清晰水草与怪石。
又一把鱼食抛下去,几条草鱼冲出水面,张着嘴摆着尾,精准地奔着鱼食而去。思夏满意地笑了。
这两日她有些兴奋,听说废太子的事有了一些眉目,且那两位皇子互相恼了对方,险些当堂掐起来,圣人拍着御座,红着脸斥责了兄弟二人。
最初,思夏这种小人物并不关心那些大人物之间的恩怨,自从听到事情发生,她内心不过是盼着这案子早点结束,还受害者一个公道,让迫害者受到惩戒罢了。
然而思夏高兴,纯粹是因张思远的心情好转。他听到那太子表兄被废后就忧心忡忡,整个人不思茶饭还险些让渐好的身子又跌入病痛的漩涡之中。思夏对他亲近自己有所不适,可她是真心期盼着张思远好。
到听到案子有进展,不光张思远唇畔便生笑,思夏也是开心的。
张思远走进亭子时,婢女们刚要行礼,已被他抬手止住,摆了摆手,那几个婢女便悄声退到一旁。
守在思夏身旁的宝绘见他过来,将鱼食轻手轻脚放下,也敛声屏气地退出了亭子。
他慢步轻声地走近思夏,一把将她探出亭子的大半个身子捞了起来。这一抓她,她以为有人推她,惊得左手上的碟子跌入水中,右手狠命抓住美人靠。
他便顺势往亭子外池子里送了送她。
思夏紧张兮兮地回首,看他一张脸沉在阴凉里,却得意洋洋地浮出了笑。
襦裙一摆,她被他拽入怀里,又被他的披风一裹,包了个严实。
“还没到夏日,你穿这么少,若再病了,又要哼唧难受了。”
思夏气恼:“阿兄放开我。”
偏是他裹紧了披风,不肯放手。
思夏的好心情被他的动作轰得尸骨全无,反抗又不是对手,只能任由他这样抱着。
老半天,听他说:“明日你陪我去大慈恩寺上香吧?”
“非年非节的,去那里做什么?”
他不免惭愧道:“暗室亏心,我得去佛祖面前忏悔。再求佛祖保佑,若是哪日我真出了事,不连累你才好。”
思夏撇嘴道:“我可不是盼着阿兄出事的,不过阿兄若是担心我出事,早让我搬出去好了。”
张思远半是正经半是挑逗地说:“我日后可是要娶你的,你搬出去,我二人岂非夫妻分离了?”
思夏气得想咬他一口。
翌日晨起,两人沐浴更衣一同去了大慈恩寺。
张思远去佛前为废太子祈祷,祈盼他列仙班后能自在,若有来世,太子还是君王,他愿意拼尽全力去考官,辅佐他成万世明君。
这是其一,他还向佛祖祈祷,早日与思夏成婚,他是真的想要与她共度白首。
之后,他恭恭敬敬冲佛祖叩首。
车子出了晋昌坊,一路向北而行朝胜业坊郧国公府而去。待他二人下车后,却不见门仆迎候。
绀青心有不满:“这群人越来越不像话了。”说着便上前扣门,“快开门,阿郎回来了。”
滚了黑漆的大门发出浑厚的声音,门缝越开越大,待全开了,却是数十名手持横刀的金吾,李增等人个个候在一旁,手上居然上了锁链。
张思远脸上顿时堆了冰,他家什么时候能随便进人了?这群兵擅闯进来,还锁了他的人,是几个意思?
先将思夏推到一边,他兀自抬腿进了门。
不待他问话,金吾头领已面色肃然上前,给他行了个礼,语气却很是小人得志:“张郧公息怒,实在是等不到您的人,这才要请他们去问话,既然郧公回来,他们就暂且无事……”
“啪”的一声,他左脸被劈了一掌。
金吾头领反应过来,方知师出无名,抽动了两下嘴角,缓和了一下疼痛,打了个手势示意手下放人。
一旁锁链声哗啦啦响起,金吾头领气嗖嗖道:“事关东宫压胜一事,某等来请张郧公至大理寺问话。”
门外的思夏内心一紧,东宫压胜这事怎会和张思远有关联?他引那二位皇子互掐都是小心翼翼的,并未出什么纰漏,怎么今日会忽然有金吾闯门,还要带他去大理寺问话?
这时,已有两名金吾上前,就要拉扯张思远,他冷声道:“放肆!”
那俩金吾一愣,眼神看向金吾头领。
金吾头领抬手擦了擦嘴角,又面北叉手向天道:“圣人在殿上金口玉言,为查明此事,三司使所传之人需即刻就到,否则以抗旨论死!某可并未说郧公有罪,只是请郧公到大理寺问话,仅此而已。”
“既说让某去问话,便是某无罪了。”他眸中寒光四射,声音压着怒火,“未经允许,你便带人私自入我门,还铺排这阵仗,这不就是在说某有罪了?”
“有没有罪,某不知。某只是听令行事,若是郧公清白,今日之事,当着三司使的面告某也使得!”
张思远看他没皮带脸又傲慢非常,也不客气了:“去大理寺也可以,别说是问话,就是论死也无妨。某并非有意抗旨,只是,单凭你一句‘圣人在金殿上金口玉言’,某是不信的。取圣旨来!”
金吾头领也拔高了声音:“圣旨要经中书省草拟,门下省审议,尚书省执行。郧公如此拖延,是害怕了吧?”
不待张思远反对,金吾头领疾言令色道:“请郧公随某等前去大理寺,否则,某便不客气了。”随后又朝自己人道,“为避意外,郧国公府一概人等不许出入。”
话音一落,思夏就被人提了进来,还被他们无情地一抛,力气之大,推了个她一个跟头。宝绘和绀青也没幸免。
张思远当即怒了:“放肆。东宫压胜之事尚未查明,你们便禁某家中之人,这是在说某谋反了?”
金吾头领冷笑道:“郧公别误会,某绝无说郧公谋反。只是,郧公去大理寺问话,某担心会有哪个小人趁虚而入,或是贵府上有哪个仆婢见势不妙跑了,丢的可是郧公的脸面。”
张思远更加恼怒,然而见今日之事无回旋余地,便冷静了,随后指着思夏和宝绘道:“那两位,不是这宅子里的人。”
金吾头领冷笑道:“张郧公,放出去她们二人是要给何人递消息?”
“你仔细说话!”
金吾头领问道:“如何证明?”
“诸位不知道吗?京中许多小娘子们上赶着要进这道门,你切莫诬了好人。办不好差事再惹火上身,不大划算吧?”
思夏即刻反应过来,她的户籍不在郧国公府。但是,也没在她身上,而是早年长公主接她过来时,在务本坊给她置了一处小院,将她的户籍也放在了那里。
张思远这是在往外推她。他昨日还说,若是他出了事,希望不要连累她。思夏胸口发闷,眼周发酸,一斛泪就要溢出来。
金吾头领看张思远退了一步,自己也退了一步:“行。这位小娘子姓甚名谁,家住哪坊哪条街?”
思夏回答得清楚明白。
金吾头领点了个头,又吩咐手下:“去万年县衙问问,情况属实再放人。”
这群金吾嚣张跋扈,却是给张思远留足了颜面,竟给他备了辆青蓬小车。待他登车后,金吾骑马护送,也只是看上去是护送,其实是押解。
临走前,张思远深深地看了思夏一眼,眸中是清凌凌的透彻,声音却揉进了凄凉:“你回家去吧。”
他有难时,她怎么能走?她一个人,她的家在哪儿呢?
剩下的一批金吾守住了郧国公府大大小小的门。思夏和宝绘被单独按在了门房,其中一金吾前去万年县衙核实信息,再回来后,说没错,于是思夏和宝绘就被轰出了郧国公府:“走走走,赶紧走!”
思夏又气又怕以致浑身发抖,宝绘也腿软,主仆俩一时半会儿走不动路,就在郧国公府不远处的树荫下坐了片刻。
思夏上下牙打颤之际,耳畔有辘辘之声传来,随后一片阴凉将她罩住,头顶还传来呼唤:“小娘子!”
宝绘闻声抬头,轻推思夏:“娘子,那是什么人?”
思夏被宝绘扶起来时心慌不止,眼看来人身着男装,眉清目秀,却是个女郎。
可思夏并不认识她。
车上的人已经动作利索地跳了下来,看这样子,事情已经发生了。她随侍晋阳公主身旁,曾见过思夏两次,一次是在曲江池畔,另一次是在骊山。
她上前去,低低道:“娘子请先上车。”
思夏草木皆兵,并不肯随她去。
这时又来了一辆马车,是墨玉。冯素素闲着无聊,想找思夏说话,奈何身子越来越笨重,只能让墨玉来请思夏到宣阳坊。
可墨玉一下车后,看到思夏衣服有些乱,且郧国公府的门被金吾卫把守着,当即一懵,这是……出了什么事?
幸而晋阳公主与冯素素相识,俩人成婚以后也时常说话,两人的贴身婢女也熟悉。
晋阳公主的近侍急切地和墨玉说:“我有要紧事要和这位小娘子说,可她不信。你同她说,我是晋阳公主的人,有要紧事,可这不大方便,请她随我走一趟。”
思夏不认得她,态度坚决,就是不跟她走。如果她扯谎掳她走怎么办?如果张思远没事,回来找不到她怎么办?
“不如一起去宣阳坊吧?”墨玉朝思夏道,“这样娘子就能安心些了,还能有个商量的人。这里留个人,若是郧公回来,也好去宣阳坊告知娘子。”
冯素素怀着身孕,叫思夏怎么和她商量这事?
“我家小娘子已经坐稳了胎,不会有事的。若是娘子出了事,我家小娘子才会真的起急。”
思夏想了半晌,才说:“也好。”
晋阳公主能派人前来,是她见柳征醉酒后胡言乱语,说张思远送去东宫的画上题了一首找死的诗,他竟然让太子动用河东兵马逼宫登位。
不仅如此,张思远因张驸马骤然离世而怨怼圣人,当时看太子快不行了,更用压胜一事阴咒当今天子……
他磕磕巴巴说完后,紧跟着是一连串成竹在胸的笑,最后得意地补了一句:“张思远,他非死不可了。”说完,醉死在了床上。
晋阳公主当场就懵了,事情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素来不喜柳征,然而既已嫁人,且有了身孕,她便想安心与他共度余生,可柳征冥顽不灵。
自骊山之上,柳征与张思远结了梁子,汉王更是怨恨张思远,这让晋阳公主对柳征越发不喜。
这次汉王和中书令喊破喉咙要为废太子证清白,是在表忠臣之心,却也是要杀她表兄,再顺势杀了程家,好个一箭三雕的计谋!
晋阳公主也不知柳征醉成一滩烂泥时说的话是真是假,然而前去叫人探看一下才是正经。
这一看就不得了了,果真她表兄被带走了。
冯素素听着脚步声,高高兴兴地往外走挪。
她行动不便,好不容易有侍女挑开了帘子,她喜滋滋向外看去,头一个看到了思夏,却失望地道:“这么久没见,你拉着臭脸给谁看?快过来!”示意思夏摸摸她隆起的小腹,要给她尚未出世的娃娃认个阿姨。
诶,怎么还多了个人?那个人不是晋阳公主的贴身女使吗?难不成晋阳公主和她交流怀胎保养的事?
怎么感觉气氛不大对,思夏看上去失魂落魄。
了解了情况后,冯素素这脾气不大好的孕妇竟没有当场拍案,而是说:“既然都知道是他们做的事了,就直接去圣人面前说清楚嘛,在这等着做什么?”
那幅画上写着诗,且废太子已经殁了,柳征又是醉酒后说了这些话,谁能确定这事就是汉王的手笔?
光靠晋阳公主的推测并不能成事。何况金吾打着圣人的旗子将张思远下了大理寺,若是毫无证据就去扯汉王,还得落个攀诬亲王的罪名!
思夏越想越慌,她要怎么办才能救她?
冯素素头疼地问:“那幅画上究竟写了什么东西,至于让人说出撺掇太子谋反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