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七十五章

张思远垂着眼在纸上写着为刘贵妃那两兄弟申冤的信息。

思夏越看越生气。在骊山上,她被汉王和柳征逗弄,事后还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思夏想想就气愤。

然而,她自知这不是任性的时候。她不清楚张思远要做什么,但他一向看汉王不顺眼,这次能为汉王的两个舅舅出头,一定也是不甘心的,只是不得不做罢了。

张思远搁笔,看着自己故意用的拙劣字迹,不由一哂,同那群人打交道还真得花些心思。待墨迹干后折起来,递给杨璋,令道:“着人送去刘家。”

张思远并不知道用百万钱让贵妃兄长被罢官的事到底是谁做的,他隐隐猜到此举出自恒王之手。就算那件事不是出自恒王之手,他也得拐弯抹角地告知贵妃的兄弟,他们两兄弟就是被恒王算计了。

让刘家兄弟去喊冤,这样,张思远就能看到汉王和恒王互相看不惯对方了。

只要汉王和恒王有所行动,才会让朝臣、让圣人看出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

刘家兄弟想借贵妃的地位升一升自己的身份,更是想着有朝一日当上国舅,然而贵妃兄长却因那百万钱而被举告,兄弟俩都被罢了官,再次成了白身之后,这两兄弟寄希望于汉王。废太子殁了,那么汉王是不是离太子之位不远了?

汉王这个时候是最慌张的。

平日他公然与太子作对,且骊山上出了圣人遇刺的事,他和中书令谋划过将此事推到太子身上。他想做太子,不得不将太子推下神坛,然而他再有不臣之心,也有一颗明白心,并不相信他那中正仁孝的兄长会做出诅咒天子的压胜之事。

他慌啊,从近几日太子心腹的举动来看,他觉着接下来他要倒霉了。

这是不是太子的心腹知道太子命不久矣盘算的套路?就等着太子一死,然后将自己引入坑中,再诬他一个陷害储君的罪名?反正就是不让他当太子,哪怕鱼死网破。

太子的人中多有敢死之人。这点,尤让汉王恐惧。

中书令近来对他说,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尤其不要失了圣心,要表现出对废太子的恭敬,储君最终德行,要拿出仁义礼智信来,就是装也装下去,别让朝臣捏个凶狠暴力之名。

汉王摸不准圣人后不后悔废了太子,然而自废太子殁的那日起,有朝臣要触柱或请或逼圣人严查东宫压胜一事时,圣人必定是担心后世骂其杀子的。

当务之急,要查清东宫压胜一事是出自谁的手笔,为君父分忧才行。

正在他想着怎么尽快查清东宫压胜一事时,他那两个不争气的舅舅来了,递给他一封信,还痛哭流涕地喊冤。

汉王头大地看着他这两个没用舅舅,无奈地拆开信,信上有个被他一直看不上的人,为此,他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他震惊了,竟然是那个不爱往人前凑热闹的二兄花百万钱冤枉他这两个没用的舅舅?

汉王咬牙切齿地捏着那封信,想做储君想疯了,做下很多杀人的勾当十分害怕被人害了,以致也没问这信到底是谁写的就信了。

他气得胸腔剧烈起伏,他怎么忘了,恒王现如今可是圣人膝下最年长的皇子了。

圣人无嫡子,众皇子都是庶子,恒王的优势是最年长,且给朝臣留下了仁义的印象,若是圣人立恒王为储君,那他……还能有活路?

汉王原想把这事抖在朝堂上,可转念一想,那恒王心机如此深沉,必定想好了对策,他料想那恒王暗下行事已久,若与他明面上相争,担忧他会将自己的事抖出来。

他想了想,决定找人去了结他,还请贵妃伺机作践他生母。

三日后,从恒王的车驾在家府门口遭到了刺杀。也是凑巧,恒王的生母身子不大痛快,他就在宫里多陪他生母说了会儿话,让自家车夫先赶车回去,事后他骑马而回。

亲王车驾遇袭,亲王府的几个随从有当场毙命者。若是恒王在车中,也必定殒命。就因在宫中多说了几句话,他保住了一条命。

汉王对恒王一击不中,不得不撤手。

汉王做了这件事,虽没有给恒王留下什么把柄,但恒王却被激怒了。太子才死,自己的车驾就遇袭,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他大约已经料到是谁了。

只是,他不大清楚汉王为何忽然对自己动手,他明明一向小心谨慎的。

恒王车驾遇袭之事,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张思远自然也知道了。

不光知道了这件事,杨璋还说,他派去的人跟踪恒王府出去的人,发现他们其中有和李柔儿来往的人。

张思远听后,觉着不可思议。废太子殁后,恒王拉拢了程家?还是要灭了程家?

程弘在京城纯粹是天子为了牵制河东,即便是恒王与程家有联系,也不会告知他。倒是那李柔儿行阴私之事,身份不会被人引起怀疑,相互沟通倒是便宜。

张思远朝杨璋道:“你与她说,我有事向她请教。”

事关废太子一案,事关程弘,他得尽快搞清楚。他攥着她的把柄,有法子让她开口,也不怕她对自己行不轨之事。

郧国公府的马车出了胜业坊,朝曲江池而去。

暮春时节,鸟语花香,是最好的踏春之际。

大约是因近日东宫压胜之事和废太子殁之事,朝堂之上或人心惶惶或暗自窃喜,即便到了柳绿春红之际,那些个官儿也没心思到此地来。

是以,今日到曲江池畔的人,十个里头有八个都是带着会男女的心思来的。

思夏的手被张思远轻车熟路地牵了起来,她立马僵着不前,手也往回扯。

张思远不为难她,手不得不垂在身侧。

思夏担心今日张思远出门,京城里的小娘子们看见他又要发疯而引了旁的事,所以催促着他尽快进茶肆。

博士一边拉着长音,一边弯着身做请姿:“四位客楼上请——”

绀青和宝绘留在雅间的屏风外,忙碌着煎茶的事。里头那位高大的转过屏风就牵住了那双小手,拉着她慢慢坐下。

“哦对了。”思夏挣脱了他的手,没理会张思远气恼的神情,兀自绕出屏风,朝宝绘道,“笔墨拿上来了吗?”

“是。”

“几时了?”思夏又问。

绀青一边在釜里注水,一边笑道:“先请娘子和阿郎稍待,等吃过茶后,想必那位娘子才会到。若是一起来了,这才是怪事。”

思夏一嘟嘴:“怎不让她先来?”

屏风里的手就伸出来了,将她抓了进去。思夏趔趄一下,又被那只手给用力提住了。

思夏眉梢一动:“既然辛苦人外出跑一趟叫她过来,为何不直接让她写好了拿过来?倒省去我们不少麻烦。”

那李柔儿刁钻得很,不轻易相信人,据杨璋说,她会知无不言,但一定要见到张思远本人。

然而张思远不敢如实说,生怕思夏听后会胡思乱想再发疯。好不容易思夏能主动与他说话了,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她闹心,更不想让自己闹心。

张思远随口说:“若是那位先来,你拿了东西,是不是立马就要回去了?”

思夏却道:“我觉着外头的茶不好吃,在这里干等着没意思。”主要是不想和他一块在外头,被外人猜测出什么来,她脸往哪儿搁?

“家里的茶,我也没见你吃过几次。”

“阿兄倒是有绀青煎茶,宝绘手艺没她好。”

“说自己懒了不是,我没教过你煎茶?”

“谁懒了?”思夏据理力争,“我可不懒,这又不是阿兄让我多休息的时候了?”

“既然不是懒,那就是笨了,你自己也煎不好茶。”

“我……”时至今日,思夏还是说不过他,将眼皮一拉,泄气道,“阿兄这么嫌弃我,为何还总是拉着我一道进进出出?”

他嬉皮笑脸地欺上前去,那双淬了星子的眼眸忽然变得贼了:“你这样说,我可听出你催我娶你的意思来了——成了夫妻,进进出出还怕别人说吗?”

“你……”

她的唇已被封住,说不出话来了。

思夏被他吻得脑子发胀,只觉脸庞被三伏天毒辣的日头暴晒过,推了几次也没推开他。

屏风外头,釜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气泡,已经是第二沸了,待茶香透过屏风飘至她鼻尖时,掩住了他身上幽远的沉香味道。她低低哼了一声,他一顿,趁这个档口,他终于推开了他。

张思远越来越过分,在外头也无所顾忌,思夏觉得从前看他温润儒雅是瞎了眼。

她内心依旧有骇浪,垂着首,轻轻抿了抿唇,才要借口起身出去看茶,外头已有舀茶汤入碗的声音。

两碗茶落在案上,绀青便绕出了屏风。

她和宝绘手里正忙着收拾茶床上的用具,闻到屏风那头最后一句刻意压低的声音,纷纷手上一顿,连忙敛声屏气地收拾好,又悄悄退到雅间外头。

自这边看去,楼梯有茶客或上或下,其中一位戴着帷幔的女郎行至二楼,由博士引着进了她进了雅间内。

思夏透过屏风,看她摘了帷幔,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庞来,端端正正朝张思远行了个礼。

张思远不与她虚以委蛇,只是淡淡地道:“请娘子赐墨宝吧。”

砚台里的墨是宝绘研的,此刻已有些变干了。李柔儿也不多问,在砚台里兑了水,捏着墨锭研了几下,之后提笔舔墨,自纸张右侧起,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至她搁笔,又待墨迹便干,随后起身,施了个礼:“妾写好了。”

如此愚蠢又如此从容,思夏觉着她甚有胆魄。

张思远吃了口茶,随即将茶碗放至案上,碗底与长案一碰,没有任何情绪,依旧是淡淡地道:“多谢。”

“郎君客气了。”

张思远捞过纸,映入视线的是清俊的字迹,所写是张思远问过的几个问题。关于她自己,关于程家,关于恒王。

她不记得自己是哪儿来的,只是在几年前受恩于程家,为了报恩,甘愿为程家做事,留在京城,是为了收集中书令的把柄。恒王却是有意拉拢河东,且是通过她的人在与河东沟通。

张思远看到这点,心中五味杂陈。程家再忠诚于太子,可太子也已经不在了,节度使是政客,懂得审时度势。

李柔儿说:“今日妾来见郎君,是避开了许多耳目。妾与郎君说这些,是因郎君救过妾。妾并非悍不惧死之人,今日自曝其短,是想让郎君遵守约定,此面之后,妾就不欠郎君的人情了。”

“如此最好。”张思远看她离去,又陷入了沉思。这李柔儿的话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

他能给汉王府送去一份恒王的错处,却不能以相同的法子给恒王送汉王或者中书令的错处。

他当然知道,若恒王想要得到储君的位子,那么他必定不会放过汉王一派的短处,张思远送这些过去无非是瞎耽误功夫。且以恒王做事谨慎的性格来看,若张思远给他送这些过去,怕是会让他顺藤摸到自己。

反正那恒王与汉王也已经开始明争暗斗了,张思远不想耽误那两人,他现在要做的是静静等待东宫案子的结果。若是哪个不公,他再慢慢将这些事抖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