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七十一章

张思远下车,直奔晴芳院而去。门口的婢女挑开宝蓝色的毡帘,他低头进入,屋中暖气扑面而来,叫他感觉心安。

思夏正和宝绘在翻动薰笼上的衣物。他定睛一看,那斗篷并非思夏的,细一想,竟是上元夜她出事被廖以煦救下后,临时披的那件斗篷。

看思夏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张思远就浑身不痛快。

可再心情不佳,还是平和地道:“倒忘了这事,这一年都快过完了,还没给人家还回去。像是我们贪图人家一件衣裳似的。”

思夏只是点了个头。过了会儿,她觉着这斗篷薰得差不多了,便朝宝绘道:“就给他送到家里去好了,免得再忘了。”

宝绘取了物,应声退下。

张思远看着她不言不语,料定她还在对骊山上的事耿耿于怀。再一想她对廖以煦那件斗篷上心的模样,登时觉着周身血液沸腾。

他走上前去,揽伊人入怀,笑道:“我出去了大半日,你有没有想我?”

他近来总是喋喋不休地放情话,思夏知道了他的德行,可还是会脸红,使了个猛劲儿,推开了他,扭身往卧房去。

才走出一步,却是襦裙一转,她再次跌进了他怀中。这次,张思远紧紧箍着她,俯首贴上她的脸,又用额头抵上她的额头,感受着她不畅的呼吸,以及起伏剧烈胸腔。

屋中尚未燃灯,初冬的黄昏来得早,一阵阵阴沉砸下来,再隔了窗纸、屏风等物,光亮递减。

思夏那颗心简直要蹦出来。

怀里的人在挣扎,张思远的手臂却将她箍得更紧了。

挣脱不得,思夏就破罐子破摔由他抱着。张思远满意地将她抱起来,放到罗汉床上,又挨着她坐了过去,依旧揽着她入怀。

“方才我进宫去了。”

思夏垂着的眼睛动了动。

“我要跟你说件事。”张思远松开她,又扳过她肩头,正经道,“今日皇后召我进宫……其实是贵妃请了皇后做媒,要把她侄女送到这宅子里。”

思夏再次垂了眼,之后,将他压住地一角拽了出来。

张思远看她粉面带煞又嘟着嘴的样子就好笑,她生气都比那画中人美,便饶有兴致逗她:“你在吃醋?”

“你对我拉拉扯扯还说是我吃醋,真是好没意思的话!”思夏站起身来,离他远了一步,“你这宅子里进什么人,关我什么事!”

张思远想逗她的好心情瞬间就没了影。

思夏小嘴就吧吧个没完了:“当日在骊山,你一字一句说得明白,汉王看上了我,是我的福气。你前脚去救驾,后脚就要把我送给汉王,真是好样的。”

张思远觉着她要发疯!怎么又把那件事抖出来了?

“从公主府搬出来就变本加厉地让我学这个学那个,但凡我有个不愿意,手板就上来了。我竟不知,原来你打的是这主意。”

“我……你乱想些什么?!”

“人家去骊山带什么,张郧公又带什么,我说不去,偏要带我去。”思夏把连日来的怒火与委屈全部倾倒出来,“到了骊山又单独带我去逛,哄得我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再丢下我。圣人好不容易给你个好脸色,你就要可劲儿地去卖乖,命都豁出去了!亏我当时还替你想着怕你出事,却是被你算计要把我送给汉王,如今好了,要借着这事,刘贵妃把她侄女嫁给你。”

张思远懵了,她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她对骊山的事有芥蒂,这是他的错,可误会他趋炎附势,就是她的错了。

“张郧公是什么人物,与皇家有血亲,同那汉王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表兄弟。我这个外人担忧你,真是小心知心度君子之腹。在这白吃白住了这些年,又没什么用处,这会倒是可以派上用场了。”思夏的泪说来就来,声音也变了,“反正已经被人摸过脸了。只是有一点,宝绘是跟着我来的,我要放她走,就别让她再进汉王府了。”

“你怨我当日把你丢下,这错处我认了。可你说这种话……”

思夏打断他:“去汉王府为奴为妾也不是全无尊严,我天天被你禁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为奴为妾!禁在这里!

张思远顿觉一股疼痛蹿上脑仁,天灵盖都要催开了,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忍住没和她争吵的。静了静,转身去翻东西。

只听“苍啷”一声,思夏的手里多了一把匕首,手柄攥在她手里,利刃抵在他胸口。

“你有气解恨就是了。”

思夏并未被他这举动吓到,反是气急败坏地将匕首甩在地上:“出去一趟拼过命,张口闭口就是打打杀杀。你要死要活别扯上我,好像是我要杀了你一样。”

“你说这种混账话自己心里舒服吗?你除了那张脸能看,脑子里的浆糊能看吗?”

“也好,既然不去汉王府。我求你给我留几分面子,不用赶我走,我现在收拾收拾,过几日回太原!”

她这锅油烧热了,张思远往里抛了一滴水,她就霹雳吧啦乱爆。

“你越说越不像话了!我哪儿有要赶你走的意思?母亲接你来都没说过什么,我又敢说什么。”

思夏一听这话,四肢百骸都跟着疼:“因为长公主没说过什么,所以张郧公再不愿意也不会说什么,从前说什么让我在这里踏踏实实住着,转头有人要进来,立马与我说明白,想必这之前一直憋得难受吧?——有人要进来了,我可不想在这里被人嫌。”

张思远被她的失控之举轰得胸闷气短。

也是他傻了,明知她对离家一事始终不舒心,明明知道她敏感容易多想,偏偏还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解释的也不是时候……

“我话都没说完,你自己断章取义先生起气来了。”他飞快地说,“皇后做主拒了这事。”

“你娶不娶妻的话不必说给我听!我更是懒得听!”

张思远只觉浑身都脱了力,知道她在气头上,也不再劝说,只是抬手从她袖管里扯出手帕给她擦脸,她躲,他直接箍住了她的脸,完了又叠了帕子捏在她鼻子上:“擤吧。”

思夏这么大了还要让别人帮着擤鼻涕,足够丢脸。

“你可真够恶心人的。”张思远将她帕子一团,丢进纸篓里,又唤人打水来。

宝绘乘车外出送斗篷,绀青去杨璋屋里交待了张思远要做的事就守在外头,听到里头的吵架声便让院子里的人散了,又听了里头要水,连忙小跑着去打水,闷着头送进去,一刻不敢停留,匆匆退出来。

她捂着胸口提着心,屋里那俩祖宗实在不大好伺候,今日又吵起来了!

屋内思夏越哭越欢,又开始抽噎了。在骊山被人羞辱,却得到了圣人的“玩物”二字,她能不气?她在这宅子住着不舒心,偏是听到张思远说刘贵妃要把她侄女嫁进来,她就想跳脚!

张思远淘了帕子给她擦脸,看她眼周和鼻尖是一片片的红玛瑙,也委屈起来了:“这下好了,我这好好的前程让你一通哭给冲垮了。”

思夏齉着鼻冷“哼”一声:“说实话了吧!”

“那是自然。我哪儿敢骗你啊,明日我就去卖乖奔前程,蝇营狗苟、委曲求全……”

思夏咬牙,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张思远蹙眉拉下她的手:“你好恶心,手上全是泪水,全蹭我嘴上了。”

她干脆把脸贴上去:“我不光蹭你嘴上,还要蹭你身上,恶心死你!”

张思远:“……”

她这是疯够了。

当晚,张思远开始不安起来。那刘贵妃碰了一鼻子灰,指定不会善罢甘休。思夏这便还没想好,他又不敢逼她,真怕哪日太后或是皇后直接下赐婚的旨意,打他个措手不及。

刘贵妃整这么一桩事,不光他发愁,皇后也是不悦的。

当晚,皇后便被皇帝兴师问罪了。

原是贵妃向皇帝说,是她无能,没能说成这门亲事,皇帝细一问,才知是皇后根本没提说亲的事。

皇后并未因贵妃的告状而气愤,而是跪在甘泉殿内,平心静气地说:“宅家既说妾与贵妃不和,那妾认了。宅家有心让妾当这个恶人,妾能不遵旨吗?”

皇帝的心思被看穿,一时气急拍了御案:“放肆!”

皇后出身名门,一直为皇帝与慧娴大长公主斡旋,娘家人有做官的自然为皇帝着想,却被慧娴大长公主杀得零落。

彼时她怀着身孕,接连听到母家至亲之人被杀时,忧思惊惧,一朝小产,再也怀不上了。她跟着皇帝心惊胆战了近十多年才有了自由身,一直得皇帝敬重。皇后一直温声软语,又善解人意,皇帝头次见她直来直去,心情更加郁闷。

确实是皇帝没心思在这事上费时,只是刘贵妃日日念叨,皇帝随口应了。但喜事却成了看画挑错,皇帝难免生气。

“年轻人开玩笑过了头,过去也就过去了。”她只说这一句,点到为止,剩下的话若是他明白便明白,装不明白谁说也没用。况且她除了这个身份外,其余什么也没有了,不想真惹了圣怒,再给自己招灾。

皇帝觉着好没意思,日理万机累得要死,居然为了这么一桩小事和皇后理论,简直是昏了头。他看着她脸上的花钿,出了神。

他一直爱看女子贴花钿,哪怕皇后的容颜已不复从前清丽,然而他还是愿意看,可惜她并不常贴了。

那时,他刚做太子,虽因君父病重,极力压制开心的,后来因为慧娴大长公主的严厉与种种挟制,他整日里闷闷不乐,等到成婚时也不敢开心。大婚那夜,他只是看着妻子脸上的花钿出神,他怕啊,怕姑姑给他找的女人是奸细。

太子妃拉住了他的手,她说殿下的手冷,于是就低头给他呵气暖手。他当时就愣了,自从当了太子,他不能随意去见娘和妹妹,外人看他,不过是姑姑手中的木偶,没人知道他手冷。

皇帝忽觉心酸,将皇后拉起来,给她捂了捂手,笑道:“阿想那孩子的婚事,要辛苦梓童了。以后有好的,再给他相看吧。”

皇后知道刘贵妃的心思,为了避免她再做蠢事,皇后说:“宅家既说让妾给他相看娘子,那宅家可不能再找别人了。”

难得皇后略带撒娇地说话,皇帝握着她的手笑道:“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