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六十七章

张思远数不清今日头大过几次了,此刻心口跳得厉害。思夏生气归生气,千万别出事才好。

他立马就绀青一同去找思夏。宫人看他神色匆匆,也不敢多问,纷纷避让。

张思远喉咙都要喊破了,也没听见回音,一路沿着溪水走,又去他二人待过的桂花树林下找。

那边,晋阳公主正在和几个侍者采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看,张思远正牵着马东张西望表情急切,一步没迈开,更是趔趄了两下。

她未住公主府前是在太后宫里的,和这位表兄见得多,只是,今日是头次见他如此失态,忙喊他:“表兄?”

他似是没听见,晋阳将手中的花丢给侍者,拍拍手朝他走过去:“表兄在找什么?”

张思远哪儿有心情跟她解释,在那几个侍者中扫了两眼,也不说话。绀青见他这般,赶紧赔了个笑:“郧公在找人。”

“什么人?”晋阳热情不减,“我可以帮你一起找。”

张思远心都空了,什么人他没说,只抬手在胸口处比划了一下,声音低得像是没有:“这么高,蓝衣大眼。”

晋阳还是听清了,抬手招呼侍者,跟着他一同前往。又走了一段,忽地听到一阵笑声,张思远顿觉从喉咙一线至胸腹被滚雷轰过,险些从马上摔下来。宁王说,汉王在游山。

再走几步,果然看到思夏的马在一旁,正摇着尾巴悠哉悠哉地吃草。

他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抛给绀青,大步朝人群而去,有人看到他这样子,就要上前拦他,得到了一个骇人的“滚”字。

张思远可是轻易不会动火的。打小就好吃好喝好氛围,养的脾气是骄横了,然而被国子监那群老先生管住了,以致懂得了什么是谦卑有礼。

可旁人对他无礼,他再有礼也不好使。

他生得俊郎又高大,然而这一发火,眸中火气就往外迸,唬得那个人愣了。

倒是那群人闻声转过头来,也不知他要做什么,但总归不是做好事,个个不悦,其中一人还发狠着道:“拦住他!”

此话一出,就有四个随从上前。晋阳公主看到驸马柳征时,脸色难看,声音有些锐利得刺耳:“谁敢擅动。”

柳征知道这位公主素来好性子,说硬话也是温温柔柔,然而此时他打了个觳觫,那几个随从更是当场立在原地,说起来,他们可是晋阳公主府的人。

然而公主府的人退了,汉王的人却没退。

“六郎,”晋阳质问,“你要做什么?”

汉王挑了挑眉,不轻不重地说:“阿姊,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晋阳看了他两眼,反应过来他和张思远不对付,只道:“表兄在找人,你让人拦着他算怎么回事?快让开!”

他这阿姊还真是待他这表兄的情分不同都嫁人了,还这样殷切。汉王阴笑道:“我就在这停留片刻,又没挡着表兄的道,阿姊又何必动这么大火气?”

晋阳气恼地看着他,转而看着柳征,知道他游手好闲,再看那低头缩脖恨不得跪在汉王脚下的窝囊样,登时气得浑身发抖。身后侍者赶紧扶住她,柳征哪儿见过她如此模样,竟呆愣了,忘了安抚她。

汉王府的长史原是姓魏,今年正月才是新换了长史,这个长史更没皮没脸,趁机搭话挑衅:“张郧公,您这样红着眼睛杀气腾腾,是见亲王时该有的样子吗?”

张思远眯了眯眼,语气却是温温柔柔:“你如此无礼,是小小长史见国公时该有的样子?”

长史气噎,倒是能屈能伸,随即提起一口气:“有个贱婢惊了六大王的驾,我等奉命训导,难免气息不顺,说话冲了些。张郧公既在找人,那便请吧。”

思夏的马在这里,思夏人没见到,思夏的声音他也没听见,他不知这群混账对她做了什么!

“让开!”他说。

柳征前两日吃了张思远的话瓣,心里正憋气,见他不识好歹,此刻抓住机会赶紧羞辱:“一个贱婢而已,六大王命人在此训导,你也要管吗?你管得着吗?”

他不说这话还好,说了,再让张思远听到,他的愤怒如泼在滚烫铁器上滋啦啦冒烟的水。

晋阳瞪着柳征,恨不能当场上去撕了他的嘴,真不知道他有这样的狗腿子气质。

张思远原本就气急了,却能保持冷静,提起嘴角,露出个阴冷耸人的笑:“什么样的人惊了六大王的驾?左右臣来了,不妨叫臣开开眼。”

汉王府长史嬉皮笑脸:“一个宫人而已,别叫她再犯浑惊了郧公才好!”

张思远是怎么忍着没一箭宰了他的。他又笑了笑:“这行宫大的很,张某家中的人都没见识,若是她冲撞了六大王,不等六大王发话,张某也定会好生教训。”

柳征在公主府里住着,他就公主一个人,还得对她恭恭敬敬,每日讲君臣之礼。虽说她温柔,然而他觉着只她一个人不够。难得出来一趟,可巧看到了一个小美人,骑着马背着弓,有英姿却不高兴,那样子,啧,别有一番韵味。

他以为她是没猎到东西正在生气,上前搭话说要指教她。知道她会躲,遂叫人把她围了。想到晋阳公主就在一旁,他也不敢太放肆,心想着若是将这等姿色给了汉王,一来是给了这贱婢通天的机会,还能让汉王念他一份好。

侍从们是生拉硬拽才将她从马上薅下来的,她一下子摔到了膝盖,偏是忍着痛含着泪,这小模样实在勾的人心里痒。

她跑不了,却能和人撕扯,还能咬人,柳征就直接让人反捆了她的手,还塞了她的嘴。

汉王闻声过来,以为有宫人胡闹,正要发落了,仔细看那人,一双眼立马放了光,刚逗了两句,就有人来扫兴了。

张思远暗自强调不要冲动,可右手还是抬起来了,绀青便适时地递上了那把折叠弩。

众人只当他疯了。今日汉王等人游山,根本没带□□刀剑之类的物件。那长史惊得声音打颤:“你、你要做什么,亲王在此,持械……”

“骊山田猎。”张思远将弩对准了他,“阁下那日不是问张某为何空手而归么?今日看看张某能猎到什么!”

那长史两股战战,边往汉王府仪仗人员身后躲,边抖着声音吩咐他们:“快、快拿下他!”

有人要上前,张思远端着折叠弩扫了半圈,那群人均瑟缩了。

晋阳看他这架势怕是要吃人,头疼又心急:“还不退下!”

那群人摄于他的弩,闪出一条路来。却又把他和绀青围了进去。

思夏坐在一棵桂花树下,头发有些散乱,垂着脸,手被捆,嘴被堵,浑身上下都是土。

张思远眼前黑了黑。绀青立刻上前,要将思夏扶起来,她却抖了个哆嗦,惊恐地看着她。

她上元夜也被人劫过,可这次与那次不同,青天白日,又是行宫,他们一干人围上来就拽胳膊拽腿又捆手塞嘴,她哪儿有脱身的余地。

绀青小心翼翼将她嘴里的布取下,拆了绳子,慢慢扶她起来,她满脸青筋,两腿打颤,才知她磕伤了膝盖。

张思远还没缓过一阵怒气,汉王府长史阴阳怪气道:“这真是张府的人啊?难怪张郧公一个猎物也猎不到,竟是带着这种人无能之人来的。她没规矩满山乱跑,惊了六大王的驾不说,还惹得郧公和六大王不悦。知道的人说张郧公善待下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专门离间郧公和六大王的表兄弟之情呢。前段时间郧公才让圣人说和,转眼就生出这么一件事来,若是让圣人知道,她还能活吗?”

张思远的眸中孕着滔天的怒火。

汉王府长史看张思远似是怕了,忙继续道:“六大王宅心仁厚,既是这人冲撞了六大王,也让咱们小心训导,谁成想她冥顽不灵,这才将她给捆了。您也不必气恼,六大王看在郧公面上也不会多加怪罪。”

张思远右手的食指摸了摸弩机悬刀。

那人依旧在嘚啵:“张郧公不知道,方才咱们以为她就是个低贱宫人,六大王原是要给她个服侍人的机会,这可是她天大的福气……”

“啊——”

汉王府长史身边的人惨叫了一声,当场跪地,左腿膝盖上扎了一箭。柳征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吓得直哆嗦。

汉王怒道:“他好歹是孤府上的仪仗,有官身在,岂容你说伤便伤?”

张思远一边给弩上弦一边说:“臣听着贵府长史说六大王看上了臣府上的人,是她的福气,她有这天大的福气,臣心情难免激动,一时失了手。”又一抬眼,用余光看他,“臣早就和六大王说过,那是长公主留给臣的人,既是六大王要讨要,派个人下去告知长公主一声,可好?”

“你放肆!”汉王府长史气得脸发胀。

张思远又斜乜着汉王府长史,将弩端到他眼前:“阁下这般为六大王着想,那就阁下去告知吧!”

汉王骤然增声:“张思远,你不要太放肆,你以为这还是小时候吗?”

张思远疑惑地“哦”了一声,“小时候是什么时候,可是我揍你的时候?”

除太子和二皇子外,张思远比皇家这一辈子弟都年长,幼时他可是千人宠万人爱的小祖宗,跋扈嚣张,不可一世,宫殿的顶能让他掀了。就这六皇子,被他变着法地整过多次。

汉王好歹也是亲王,又得皇帝宠爱,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面上挂不住。然而被他这句话呛得怒火中烧,竟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张思远转身去扶思夏,她根本走不动了,直接将弩甩给绀青,弯身将她抱了起来。

回去的路已经被拦了。

柳征没在汉王面前卖什么力,此刻赶紧将身上翎毛奓起来,嘲讽道:“张郧公还没成亲吧?居然有脸带个妾室到这种地方来,又不看好了,那也怪不得咱们误认为她是个低贱宫人了。”

晋阳的脸要黑成煤炭。当她认出思夏是那年在曲江池畔见到的人时,整个人呼吸跟着一滞。她这表兄竟能如此待一个婢女。

张思远看也不看他,只道:“柳驸马今年才成为皇亲,不知道的事情多,长史怎么也让六大王忘了——六大王生母起初便是宫女,如今成了贵妃,依旧是天家妾室。”

柳征惊恐:“你、你大胆……”

张思远已炽起强烈的火气,声音无端灼热逼人:“你们滥挑事端,影射圣人,戏谑贵妃,累六大王落下不孝之名。”又看了看那群给汉王捧臭脚的人,“让外人听去了,是个什么后果?”

柳征和汉王府长史就要上前堵上他的嘴,却在慌乱中看着他抱着人走了。

张思远怀里的人瑟瑟发抖,一颗心像是被刀子搅碎了。

他一起生活的娘子,捧在手心里怕摔着,时时刻刻想着,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敢损坏,如今被这群人挑逗戏弄,他只觉胸口插了一把刀子,一进一出地扎了他个鲜血淋漓。

他搂紧了她,带她回了住的院子。

这边,汉王狠狠甩给长史一个巴掌,长史窝囊地跪了地。

汉王觉着不够解恨,又甩给柳征一巴掌。晋阳公主也傻了,虽说柳征该打,但汉王若无心,怎么会有今天的事。柳征再不济也是驸马,汉王居然动手打了他的脸,那更是打了她的脸——柳征真是个没|种的东西。她气急了也不发作,只是扭身走了。

这时一人匆匆过来,回禀汉王:“六大王,贵妃请您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