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六十六章

此次来行宫,思夏是以张思远的婢女随行的,自然和张思远同住在一个院子。他二人男女有别,张思远不想委屈她,把宽敞软卧房给她住,更是让绀青顾着她一同去里屋住,他则在外屋榻上睡。

上元夜就上过她一次当了,且他生怕着急惹恼了她,于是时刻提醒自己要徐徐图之,此刻便道:“你睡这里我睡哪儿?换床吗?”

思夏闷着头:“……里头那张床太硬。”

她就是这般矫情。来行宫就五日,她第二晚就凑合不了了。

“你觉着硬多铺一层就是了。”

“……这里是行宫,又不是家里,我哪儿敢随口讨要东西。”她说着还指指外头,“他们个个敛声屏气,像个木偶人,看上去还是拒人千里的样子。我张嘴去要,人家会笑话阿兄肤柔骨脆经不住一点儿苦头。”

话音一落,绀青便笑了。

“你还笑。”张思远瞪她一眼,“平时是我脾气好,惯的你没规矩。”

绀青立马噤声。她也曾是宫女,之后被调去长公主府,想起在宫里做事时的小心翼翼,再对比现在的样子,确实是放肆了不少。

“你倒是会替我考虑,顾着我的面子不顾着我的里子,哪张床硬让我睡哪张。”

“是阿兄说睡不惯软床的,我正好体恤阿兄。”

“行,我睡里头去!”张思远道,“这是山上,夜里若有个什么东西跑进来,倒有人先挡一挡了。”

思夏睁大了眼睛:“啊?这行宫还闹鬼?”

张思远“嗯”了一声:“胆小鬼!”

思夏想将那一床被子砸在他身上。

张思远则唤来一个宫人,也是客气到了极处,一连气说了好几个内贵人,哄得那宫女直脸红,加之得了他给的通宝,欢天喜地地去搬被褥了。

尚未等那人回来,有人在外禀道:“张郧公,有人来了。”

张思远先是一惊,其后连忙将思夏推进里头,整了整衣衫才让绀青开门。

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内侍,将食盒往前一递,眉开眼笑道:“宅家说张郧公没吃好,特命奴将宴食送来。”

这话说的让张思远犯愣,不是“赐”不是“赏”,只是让人送过来。

那内侍打开食盒,取出一碟芹、一碟葵、一碟笋及一壶酒,又笑道:“宅家说,一应膳食还是紧着郧公平日所食。”

张思远从蹀躞带的算带里取了一块羊脂玉,塞到内侍手中:“区区玉佩,权当辛劳贵人跑一趟了。”

内侍推辞几次才手下,之后含笑说了几句漂亮话才退了出去。

张思远却看着那些酒菜没了食欲。皇帝能这么照顾他的心情,必是因前段时日他捏了汉王的把柄,否则怎么可能带他来骊山!

此后两日又是清闲度日,思夏被张思远拉着继续游山玩水。不过这第四日,他俩也算干了些正事,张思远带着思夏来射箭了。

国朝女子不仅爱着男装,也同样爱击鞠骑射。宫里的妃子骑术均佳,更有女官有一箭射双雁的本事。

思夏从小被张思远逼着练骑射,虽说经常走神,但也不算全无进步。今日她放了三箭,射到了一只麻雀。

她欢呼之际被张思远的嫌弃的眼神给止住了,听他道:“蒙对一次也没用,隔着溪水怎么捡回来?白白损失了箭!”

思夏:“……”

她气力小,三箭之后胳膊就酸了,听完这话气气囔囔:“有弩不用,非得让我射箭。阿兄倒是有力气!我不射了!”

张思远见她又使性子,便将弓和弩的优劣又倒背如流地给她嘚啵了一遍,说什么在同样时间内,拉弓放箭的速度比弩机快。更是告诉她推弓时用鱼际。

他尚未说完,林子里有几只飞鸟骤然惊起,周遭是一股诡异的肃杀之气。思夏也不敢再混账,甩了甩胳膊,从箭囊里取了一支箭,又将弓搭回自己手上。

随后是“嘟嘟”两声,竟是两支箭扎进了杨树干上,紧接着是一声惨痛的叫声。

思夏的心跟着提起来,头皮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能从那一声惨叫中意识到有人受了伤,行猎是猎兽,猎人怕是个不好的事。

此刻一只野兔飞也似的窜出来,思夏正紧张得不行,“嗡”地放箭,听“哧”的一声,箭入地,那只兔子却“嗖”一下跑开了。

又白白损失了一支箭。

思夏放完箭后就后悔,这明摆着就是告诉别人他们所在的方向。她和张思远迅速上马,夹紧马腹,立急换了个地方。这时还听到林子里有马蹄哒哒声,又有两个人影飞速掠过。

思夏吓了一跳,大白天闹什么鬼?

张思远勒紧缰绳,稍微停留片刻,正要回去,却听到更加急切的马蹄声,林子里还冒出了烟尘,更有人大嚷:“陛下——”

张思远抬手拉住她的缰绳,两人往林子外头走了一小段,听到淙淙流水声后,他用强硬的语气吩咐:“溪水处开阔人多,你沿着溪水回去,回去后就在院子里待着,哪儿也不要去!”

思夏神经紧绷:“阿兄要去哪儿?”

“我、去看看。”张思远的面容已经焦了。

就思夏这个草包,能自保不给别人添乱就是万事大吉,所以有危险来临,她首先想到的是逃跑。虽是张思远有功夫在身,然而林深草密,他孤身一人前去出了事怎么办?

看他飞去不可的样子,思夏周身血液沸腾:“金吾和羽林在,皇子和公主在,什么时候轮到你去看了?是不是他前两日给你好脸色,你就要去拼命了?”

张思远不成想她能说出这种冷言来,一松她的缰绳,这次是是挟风带雨不容反驳话:“你回去等我!”

思夏被气得咬牙切齿,像是她说这话要阻止他忠君似的。她只觉一块巨石卡住了喉咙,吐不出,咽不下,生生剌着她的一呼一吸。连看他也不看了,只一拽缰绳,迅速走掉。

张思远再一回头,他看到了皇三子宁王,身旁跟着的人似乎是金吾卫的大将军。

宁王生母早逝,曾养在皇后宫里几年,一向和太子亲近。张思远以前进宫时,除了和太子玩得时间多,就属和宁王熟悉了。

宁王显然也看到了张思远,脱口叫了声“表兄”。张思远也没吭声,他觉着宁王跟左金吾卫的大将军一同出现就更加蹊跷了,遂问:“怎么回事?”

宁王道:“贵妃要下场,圣人只领着一队轻骑与她前去,让大家远远跟着,刚刚许俶发现林间有轻骑死了才知出了意外,必是有人行刺了。羽林军已从西侧过去了。”

张思远这才知道那个金吾卫大将军叫许俶。宁王这般脱口叫他名字,显然是私交不浅。他就怕有人也把这宅心仁厚的皇子也算计进去,遂问:“前两日圣人不是带着诸王一起吗?今日其他人没跟着?”

宁王正心急火燎:“四郎五郎在泡汤。圣人说六郎骑射俱佳,不让他跟着免得他抢猎物,让他去游山了。其余几个小的弟弟跑跳不磕到就行,哪儿能指望他们!”

当朝太子留京监国,二皇子恒王也是个体弱的,婚后被皇帝准允留京,此次田猎,他是直接上表不来的,而带到骊山上的几个皇子,现如今只剩这一个三皇子反应迅速。

这事说来有些荒唐,圣人带着几个后宫妃子出行却厚此薄彼,贵妃要下场,圣人却只领了一队轻骑……

这时一个身上中箭的轻骑兵抱着马过来,左金吾卫大将军暂停,身后的人也停,一看那人却死透了。

宁王恨不得身上长翅膀,见那人从马上摔下来就拔出匕首刺向马腹,马匹疼痛,速度便更快了,马身上的铃铛在宁静的林子里叮叮做响,顺着那个轻骑的血迹奏出一段生死未卜的紧张。

随后宁王的随从有一人中箭倒地。众人纷纷搭箭,散开成包围之势射箭前进。等逼近了,看见两个轻骑已死,又向前追了一段,也没看到皇帝。

宁王脑门直突突,天灵盖就要掀了。

张思远说完又道,“我们追了这么久都没见到陛下,是不是方向错了?”

许俶压抑的心情在此刻迸发,他们确实因急切而忘了思考。张思远调转马头,朝宁王道:“不如三大王与这位将军分开寻找。”

宁王显然明了他的话中之意。这个节骨眼上他和金吾卫大将军在一起救驾,旁人夸他仁孝不假,但也会被怀疑结交了金吾卫。

许俶听了这话骤然侧目看了张思远一眼,随即朝身后金吾下令:“你们几个先往林子里找找。”

宁王也不耽搁,领着随从和张思远走远了。许俶立刻叫上自己的人迅速往回走。

这么大的林子,找人却并不容易。马蹄翻转,烟尘滚滚,惊得林子里的鸟扑棱棱乱飞,终于在一片松柏稀疏之地看到一个活着的轻骑从一个地方钻出来,指着里头要说话,却被自己的一口血呛得昏死过去。

张思远:“……”

这时有钢铁碰撞之声,宁王跳下马来,抽了刀就进去了。他的侍从紧跟着进去,张思远拉住末了的一个:“快去通知许大将军。——劳烦阁下把横刀借某一用。”

张思远哪儿有这些特意埋伏于此的蒙面人利索,手上的横刀还是从宁王随从手上夺的,此时提起来就砍,叮叮当当砍了半天才砍伤了一个,然而力气损失了一大半。

倒是跟着圣人的轻骑兵有本事,一直战斗一直有劲儿。张思远颇为羡慕,是不是他常年吃药,练了多年功夫和骑射,其实跟这些禁军相比就是弱鸡?思夏是不是知道他就这水平才说出“拼命”的话的?

再一瞧宁王,他也没厉害到哪里去,被一个蒙面人狠狠压制,他赶紧一把刀砸出去给他解围。张思远手上没了家伙,这才想起了折叠弩,赶紧从背后拆下折叠弩,边躲避刀光剑影边上弦,不敢耽误一丝一毫,转瞬叩动悬刀,“哧”一声把人射倒了。

他想喘口气,太累了。平时他让杨璋去杀人,然而长这么大,却是头一次亲自动手干杀人的买卖,这种事太惊悚又太刺激了。同时他在心中暗骂许俶,他睡着了吗?怎么还不来?

再看看现在的情形,轻骑的人数比这些蒙面人少,又要护着皇帝和贵妃,是故没有拼命打,只是在防守,一边耗蒙面人的体力,一边拖着等援兵来。

张思远酸着胳膊给弩机上弦,确信自己上来就耗尽力气的做法太蠢。

这时幸好许俶领着金吾卫赶到,羽林军听着响动也来了,即便人多,但皇帝发话留活口,是以那群守卫废了一番力气才将那群黑衣人全部捕了。

林子里一共有十人,个个是高手,功夫更是变幻莫测,随后许俶还叫人拖进两个穿轻骑服装的人——应该是与林子里死的那两个黑衣人换了衣裳以此混淆视听。

皇帝也不是吃素的,做太子时和保傅苦学功夫,拿着佩剑,一番生死下来将刘贵妃护得好好的。此刻他按剑于地,一片袍角吹打在剑刃上,细看之下,那袍子竟染了血迹,好在不是他的血。

宁王看到刘贵妃鬓未歪,钗未斜时,脸都要绿了!

众人跪地,齐声道:“臣等救驾来迟。”

皇帝看了看来人,眼睛都没眨一下,更不叫起。宁王叩首道:“逆贼血污陛下衣,请陛下回宫更替。”

皇帝以前受慧娴大长公主掣肘时都没遇到过刺客,如今国朝安稳,百姓富足,今年却总是不顺,且他遇到了刺客,心下气急,面上却是波澜不惊。

张思远随着众人护送皇帝回了行宫后,心知今日撞了霉运,竟碰上这么一桩糟心事。

金吾卫和羽林军得令后封了行宫,跟来行宫的官员问讯后仓皇赶来,几个检校场地的官员伏跪于地,更有一众小吏被内侍按在长凳上狠狠打着板子。

张思远的头嗡嗡乱响,不想见识接下来的龙颜大怒,遂转身离开。

绀青看他这么早回,不由惊奇,正要问他今日猎到了什么,却总觉着哪里不对,反应过来才问:“娘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