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设宴,程弘自然前去。这些日子以来,他简直要疯了,在家宅里坐着就遭到过两次暗杀,然而却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寻到。
如果他死了,河东就得乱了套,他程家就真的完了,不光程家完了,还会牵连无数人。至于这刀子是谁捅的,他没查出蛛丝马迹也能用脚指头想出来是谁干的。
好在太子好了起来,好在烽烟已灭。只是父亲回京,他不知还能不能顺利出京。如果父亲母亲和弟弟能安生,他愿意留京窝窝囊囊过一辈子。
席上,皇帝当着众人的面给程弘赐了婚,在宗室女中选了一位县主,还说太后舍不得县主离开,让程弘多在京城住上一段时间。至于这一段时间有多长,那就不好说了。
不用说明,皇帝还要用程弘牵制河东。
这还不算,两节度使带回来的几个将领,没有成婚的也被皇帝一并赐了婚,彰显皇恩浩荡。
程弘品着这份恩典,心里大逆不道地将皇帝骂了百八十遍。圣人离间节度使与其下将领,真是好手段!他想不出来,圣人为了保住汉王还会做什么!
然而八月中秋一过,皇帝准了两节度使离开了京城。
这是太子和皇帝做了交易,边境不能无主,那二位节度使宜提早离京,以免再生祸端。当然,条件是他放过了汉王。
九月一到,思夏和张思远妥善挑选着贺礼,一是给冯素素和赵聪的,二是给程弘和县主的。这两桩成婚的日子是前后脚,张思远看着红男绿女牵手被众人庆贺时,眼前就能浮现思夏的笑颜。
心情郁闷,他像没喝过酒似的一杯一杯地往嘴里灌。吃了两次席,他醉了两次。
近来,他喝酒的次数增多,李增想劝却劝不住,赵医正说过几次,他也不听。
往往思夏进他屋去,不再能闻到幽清的沉香,扑鼻而来的是酒气。
张思远左手肘搭在凭几上,右手捏着夜光杯,歪在榻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思夏。
“阿兄别再喝了。”思夏上前去,夺过他手中的杯,才一放下,整个人便被他兜进了怀里。
他双手自她腰间穿过,紧握住她的双手,还将头抵在她肩上。
“阿兄喝醉了。”
“我没醉。”
“喝醉的人都不会说自己喝醉了。”
张思远低笑,她非但没推开他,还能和他玩笑,是不是意味着她快想好了?
“我去给阿兄端醒酒汤。”说着,她开始挣扎。
张思远心有不舍地松开。
醒酒汤是李增让膳房早就备好的,就放在一旁,思夏端过来,递到他跟前,他却不动。
他又想让她喂,思夏却真的生气了,将醒酒汤放下,起身就走,才走几步,张思远便从身后贴来,再次抱住她,且呼吸开始变重。
思夏打了个抖,身子开始瑟缩。
“念念,就当我真的醉了吧。”他略带恳求地说,“就让我放肆一次。”
他所谓的放肆,便是这样抱着思夏。他到底是怕过多的动作吓着思夏,再把她好不容易答应想一想他二人的话击碎,就太不值了。
即便如此,自那日后,思夏还是不敢再去静风轩了。
张思远冥思苦想要怎么哄她时,宫里的人说,圣人要去田猎。
国朝皇帝除了爱击鞠外,更爱田猎。皇帝常对一众皇子公主说国泰亦不废武备的话,让他们多加练习骑射。
今年田猎定在骊山,除了太子留下监国外,皇子成年与否、公主出嫁与否,全都参加,还带上了几个诞育皇子公主的妃子,再之后,一众皇亲国戚都叫上了。
张思远接到旨意的那刻气了个半死。这个时候,他特别希望别人把他当个死人。
可他又不能抗旨,太医署的记档就在那摆着,前段时间进宫去还大剌剌说近来好多了,此时便不好称病欺君,只好叫李增提前准备去骊山的所需物品。
这次出门,张思远要带思夏去骊山,就直接让晁毅停了课。
他早就看晁毅不顺眼了,偏偏思夏一直拿东西去巴结他,但凡绀青去给晁毅送饭时,都是思夏抢过去,再递到他跟前。每每想到那副画面,他就觉着胸腔有一股浊气横冲直撞,不吐不快!
他只求那晁毅赶紧做官赶紧离开学堂,免得他轰人失了礼!
更让他气愤的是,思夏说去骊山还不如在家上课。他苦苦婆心说了无数好话,她才同意了。
旁人巴不得在皇帝面前露脸,尤其爱参与狩猎,没准儿皇帝一高兴还会让他们官职转迁,所以叫上的随从是精干之士,又精心挑选山猫和细犬,做足了功课,就等猎场上见了。
张思远不这么想,他就带了思夏和绀青两个弱女子,旁人准备大显身手时,他却只想着怎么和思夏增进感情。
天子狩猎,乃国朝重要的活动,更是维系禁军和将领关系的重要时刻。行猎之前先拓展校猎场地、运输物资装备、布置警卫巡逻、悬挂指示旗帜等。
出行那日,太子周珦率一众文武跪在朱雀门送行,左右金吾卫开道,羽林军也一路护驾。随行之人车如流水马如龙,伞扇旌旗遮天蔽日。
当日至骊山,皇帝先于山脚下检阅军队,翌日才开始狩猎。
猎物的方式多,有火攻、围猎、网捕、索套、骑马箭射等,更有同时使用的。
张思远装模作样地提着一张弓,又装了一囊箭,更是背了一把弩,还在蹀躞带上挂了一把匕首。他磨蹭到众人尘土飞扬离去后才从汤泉宫出来,把绀青甩在屋里睡大觉,他和思夏一人一马,逛起了骊山。
自周以来,因骊山有温泉,天子便于此处建离宫。听闻慧娴大长公主常来此处,奢靡无度。天胜元年,今上励精图治,上骊山也是阅兵,一连数年都没来此田猎过,直至皇太后六十大寿才重建了此宫,之后这里才又热闹起来。
骊山因山形远望宛如一匹苍黛色的骏马而得名。
思夏策马而行,满眼是芳芳青草与葱茏树木,心中愉悦舒畅。峰回路转,是一片桂花林,时维九月,花团怒放,香远溢清,秋风袭来,落木萧萧,花瓣簌簌而下,无寂寥之气,反而胜过春朝。
思夏勒马而下,张思远就跟着她下马。两人将马拴好,寻了一块平地坐下。
朝阳已起,透过密林洒下无数金子,将山间草木的绿色照得更加浓稠,鸟雀于林间婉转啾啾,此起彼伏如同奏乐。
思夏向后一躺,枕着两手,闭上眼睛,将自己沉浸在这鬼斧与人力共造之地。
张思远与她反着方向,头挨头躺下来。闭眼片刻后就猛地睁开,万一有鸟屎掉下来,那可就太煞风景了。
他用肘撑地,歪着身子看她,怕她就这么无意义地睡过去,随手掐断狗尾草,在她颈子上划一下,见她嘴角一提却又忍住,干脆就放开了摆弄她,思夏终于忍不住了,咯咯笑着,又蜷着身子躲。
也不知闹了多久,张思远说有毛虫,思夏立马触电似的丢了魂,左看右看,又慌乱着抖衣摆:“在哪儿,在哪儿?”
张思远朗声大笑,思夏知道被耍了,一把将他推翻在地,拉下脸来。他躺在地上,不慌不忙地抬手指她头顶,又温言温语道:“过来。”
思夏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拼命压住紧张而变快的呼吸,老老实实垂了个头,等着他将虫子拿走。可他就这么躺着,低头她也够不着,她不得不慢慢朝他跟前凑,双手攥紧了衣衫,眼睛也闭上了。
张思远看她睫毛在发抖,忍俊不禁道:“我胳膊短。”
思夏遂往下低了低。
张思远依旧不满足:“还是够不着。”
思夏只能继续低头。
一寸之距,张思远好好欣赏着美人的害怕,闭着眼、攒着眉,睫毛簌簌抖,那模样,实在让人怜爱。
思夏可以感受到张思远的呼吸,只觉胸腔焦灼,可又不敢动,颤巍巍催促他:“快些拿走!”
张思远回神,坐起身来,提醒她睁眼,随后一摊手,那条褐色夹杂橙色的毛虫就呈在了思夏面前,它还在爬动——
如果她此刻散着头发,大约会奓成一颗耸人的毛球。她躲了几次也没躲开,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一直推他凑上前来的手。
真没想到蛇都不怕的她,却怕这么一条小毛虫。大约真的是吓坏了,脸都白了。
突然,张思远像是要失去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心里酸痛难忍,瞬间将毛虫抛出去。看她依旧颤栗,便攥住了她的手:“好了好了,没有毛虫了。”
思夏镇静之后来了脾气,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就要回去。张思远窝窝囊囊地跟在她身边,谁知她是个没长眼的,走得快,脚下一滑,踉跄一下,极力保持平衡可还是没站稳。
她平地上都能栽跤,这山上磕磕绊绊就更难免了。
他只能伸手扶住,再一拉,将她兜进了自己怀中。
思夏恼羞成怒,可张思远一句话挑逗的话都没说,她的火瞬间熄了,委屈着一嘟嘴,不言声地推开了他。
“你不理我了?”张思远再次捉住她的手。
你不理我了?这话经他一说,就是抛下身份不顾面子的故意。别的小娘子巴不得讨他一个眼神,他都吝啬到小心封存,却只对她肆无忌惮地慷慨。
思夏忽然想笑,她早就说过,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却还是坚决甩开他:“摸了毛虫的脏手!”才说完这一句,她却饶到他身后,推着他走,“阿兄前头探路。”
张思远一撇头,看她像头老牛似的闷着头用力,顿觉从喉咙处灌了蜜,反抓了她的双手,两人一前一后去找马。
又牵马沿着一条小溪走,思夏走累了就去饮马,哗哗的流水声吞噬了周遭的一切喧嚣,侧头一看,张思远牵马而立,仿佛一个在外的游子,正在遥望家乡的方向。
思夏也不管马了,掬一捧水,照着他的脸泼去,张思远惊了一跳,曲肘挡住了脸,那袖管却随着“噗”的一声湿透了,肋下也湿了不少。
思夏一蹦三跳地躲开,更是喜笑颜开:“谁让阿兄刚才拿毛虫吓我的!”
她玩这种偷偷泼水的游戏真是……记仇又无赖!
张思远今年二十三岁,人家小娘子心眼小要报复他,他却也跟着幼稚地去河边捧水和她互泼起来,直弄得两人脸上、衣服上都是湿的,衣摆还在滴水。
忽地听马儿嘶鸣,张思远又被她不管不顾地泼了一捧水,却只是湿哒哒地大步走去牵马,思夏意识过来,双手在袍子上胡乱擦擦,也去牵马,免得马跑了还得走回去!
再互相看一眼对方,这狼狈样子像是淋了一场小雨,不免都笑了。
“不晒干就这样回去的话,人家会说我们猎鱼来了。”
思夏道:“这也是个不错的主意,等盘点猎物时,阿兄也不会太丢脸。”
旁人拼了命的猎物要在皇帝面前露脸,张思远一点儿没上心,他把思夏送回住处,又换了件干净衣裳,便一个人光明正大地去丢人了。
骊山之上,黄昏之下,待众人都回来时,内侍省的人将个人所得猎物统计,皇帝对猎得猎物最多的汉王大加奖赏。贵妃刘氏坐在上头满脸愉悦,其余的后妃就撇嘴,先酸了吧唧了一会儿,又开始各自比较,阴咒别人比自己孩子的少,暗骂自己孩子不争气,总之眼神官司打得火热,拈酸吃醋个个都是高手!
张思远不管不顾,却让内侍颇为难,这位是来狩猎来的?真照实报上去,怕是会触了圣怒,不照实报上去,又是欺君。
汉王看着他,嘴里念叨了句:弱鸡崽子。随后他的长史便高调问:“张郧公,您怎么空手而归?”
众人的目光全都往他这边看,张思远也没皮没脸起来了,朝皇帝一施礼:“陛下,都说汗血马是良驹,臣今日开眼了。”
汉王的脸都僵了。大食国进贡的蕃马,皇帝留了一匹做御马,随后赐给了汉王,这等荣誉,连太子都没有。今日汉王辛辛苦苦一番卖力,却被张思远随口一说是汗血马的功劳,让他如何不气?
皇帝并不以为忤,反而是微微一笑:“太子监国,二郎也没来,这群孩子里头属你最大,今日看来,你是白背了一张弓。——朕可没多余的汗血马赏你,等着赐宴吧。”
刘贵妃往嘴里塞了一枚脆枣,咯吱咯吱嚼了起来。
太常寺的人先主持祭祀,随后是皇帝赐宴,席间有教坊之人歌舞奏乐,一时丝竹悠悠,琴鼓铮铮,众人喝得东倒西歪,也没个君臣样子了。
张思远不吃荤,今日席间也没素菜,只捏点心吃,吃噎了就灌酒。他心里计挂着思夏,只期盼这席面赶紧结束。
他下首坐着的是皇帝长女晋阳公主的驸马柳征,这柳位驸马并不了解张思远,但也听说过他曾因宫宴上不动筷子而被皇帝赶出宴席的事。今日看他依旧如此,就想让他继续出丑,阴阳怪气地问:“张郧公怎么不吃,是嫌圣人所赐宴食不合胃口?”
张思远闻声,大方地看了他一眼,柳征此人面容倒是好,只是这说话带刺的毛病就不太好了。他笑笑:“驸马若是尚未饱腹便直说,若是想着某这一份,那便请吧!”说完,还做了个请姿。
柳征一噎。他是有多能吃?
张思远内心一哂,心说晋阳也是个苦命的人,打小没了生母,也不得圣人宠爱,好容易在太后宫里养成一副贤良样子,却碰上这么个驸马。柳征也算出身名门,却是个酒色之徒。这点很对汉王的脾性。刚刚他压了汉王一句话,柳征这狗腿子就来戏谑他了!
终于等到宴席结束,众人恭送了皇帝,便各自离席。张思远回了自己所住的屋子,正见绀青将几件衣裳裹进了包袱里,只问:“娘子呢?”
“娘子说今日玩水玩久了,在浴桶里多泡泡,免得受了凉。这会儿在里头穿衣裳。”
此来骊山,浩浩汤汤的一群妃子,就没他这个外臣泡汤的好事了,也就只能委屈思夏窝在浴桶里沐浴了。
他“哦”了一声,抬手将抹额扯了下来,推了推榻上凭几,歪在上头养神。
思夏稍后也从里间出来,怀里抱着一床被子。她依旧是穿了一套圆领袍,头发经水一洗更加黑亮,松松琯在头顶,有一缕却耷拉下来,还在向下滴着清圆水珠。
张思远从未见过女子这副样子。他记事起,母亲总是严整姿容,她身边的女侍也不敢衣冠不整。思夏虽与他亲近,除去上元夜披头散发的尴尬外,每次见面都是整整齐齐。如今这样子,竟让他想到清水芙蓉的字眼。
不知怎的,他耳畔灌进的声音是滴答滴答的流水音,继而水声大作,哗啦啦冲得他神思恍惚。
思夏将被子往他跟前一放,还有点羞怯,声音更是嗫嚅:“……我今晚要睡这里。”
张思远惊诧地坐正了,这是要和他同床?